第十一章 血雨(1 / 1)

吉米站在黃色的警方封鎖線外,麵對著一整排警察,西恩則徑自穿過草叢往公園裡頭走,甚至不曾回頭看一眼。“馬可斯先生,”一個叫傑弗茲的警察說道,“要不要來杯咖啡還是什麼的?”警察的目光始終落在吉米的額頭上,一邊用拇指指背搔著肚腹。吉米可以從他的目光和姿態中嗅到一絲混雜著輕蔑的同情。西恩剛剛幫兩人介紹過;他告訴吉米這位是傑弗茲警官,人很不錯,然後告訴傑弗茲,吉米就是,嗯,是那輛遭遺棄的車子車主的父親,好好照顧他。還有就是待會兒托芭特一到場就趕緊給他們介紹一下。吉米猜想這位托芭特要不就是警方的心理醫生,要不就是哪個蓬頭垢麵、欠了一屁股學生貸款、車子裡頭聞起來像漢堡王的社會工作人員。他沒有理會傑弗茲,反而朝站在對街的查克·薩維奇走去。“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吉米?”吉米搖搖頭。他確信,要是他試著把心裡的感覺轉換成言語,他一定會吐自己和查克一身。“你帶手機了嗎?”“帶了。”查克的手在防風夾克底下一陣摸索。吉米接過手機,直接撥了查號台的號碼,聽到電話裡傳來錄音人聲,詢問他欲查詢電話所在州與城市名。開口前他猶疑了一秒,腦海裡浮現一個畫麵——他的聲音沿著銅線走過一英裡又一英裡,然後倏地被卷入一個無底洞般的旋渦中,再傳入一部怪獸般有著閃閃紅眼的超巨型計算機內部。“查哪裡?”計算機說道。“恰克起司餐廳。”吉米突然感到一陣難堪和厭惡,厭惡自己竟然必須站在大街上,在他女兒空蕩蕩的車子附近,對著話筒說出這樣一個可笑至極的名字。他幾乎想把這支該死的電話塞進嘴裡,狠狠地咽下去,想聽到它被擠壓得支離破碎的聲響。他照著計算機給的號碼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家夥顯然沒有把聽筒掛好,隻是隨意擱在櫃台上;吉米聽到他們在呼叫他妻子的名字:“安娜貝絲·馬可斯?安娜貝絲·馬可斯?麻煩請與櫃台聯絡!”吉米聽到陣陣尋人的鈴聲,還聽到七八十個小孩子在那邊追逐打鬨、互相拉扯頭發、尖叫,而幾個成人則試圖蓋過他們的聲音鎮住場麵,然後他聽到他們又呼叫了一遍安娜貝絲的名字。吉米想象她應聲抬頭的模樣,有些不解,有些疲倦,而剛剛才在聖西西莉亞初領聖體的那群小孩子則在她四周推擠著爭食比薩餅。然後他聽到了她的聲音,隱隱約約:“你們找我嗎?”有那麼一瞬間,吉米幾乎想掛掉電話。他要跟她說什麼?在什麼也不確定的情況下,他能跟她說什麼?說他的恐懼?說他那些瘋狂的念頭和想象?讓她和女孩們再多享受一會兒無知的平靜不是很好嗎?但他知道今天這一早上下來已經夠了;他要是不在第一時間通知她,隻是自己站在雪梨街上,在凱蒂的車子旁邊心急如焚,安娜貝絲一定會很傷心。她日後一旦想起自己和女孩們被蒙在鼓裡,在恰克起司餐廳開開心心地吃喝,一定會覺得很不應該,很不堪,甚至會覺得一切開心都是假的。她會因此而恨他。他再度聽到聽筒裡傳來她隱約的聲音:“這個嗎?”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移動聲。“喂?”“寶貝。”在他不得不清喉嚨之前,他努力擠出了兩個字。“吉米?”她的聲音底下隱藏著一絲慍怒,“你在哪裡?”“我……呃……我在雪梨街。”“發生什麼事了?”“他們找到她的車了,安娜貝絲。”“誰的車?”“凱蒂的車。”“等等,‘他們’?他們是誰?警察嗎?”“嗯。凱蒂她……她失蹤了。在州監公園裡頭。”“哦,老天。哦,不,不會吧?不,哦不,吉米。”吉米可以感覺到那些原本讓他壓抑在心底的東西一下子全都湧上來了——那種恐慌,那種可怕的確定感,那些恐怖的念頭。“現在什麼都還不確定。隻知道她的車在這裡停了一夜,條子——”“我的老天,吉米!”“正在公園裡搜索。一大堆條子。所以——”“你在哪裡?”“我在雪梨街上。聽好——”“你他媽的在街上做什麼?你為什麼沒進去?”“他們不讓我進去。”“他們?去他媽的他們!他們是誰?那是他們的女兒嗎?”“聽好,我——”“你才給我聽好——你給我進公園去!老天。她說不定受傷了,孤零零躺在裡頭什麼地方,等著你去救她。”“這我當然知道,可是他們——”“我馬上到!”“好。”“進公園去,吉米。老天。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掛上了電話。吉米將電話還給查克。他明白安娜貝絲說得沒錯。她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他一下子醒了過來——他一輩子都會為自己剛剛這四十五分鐘的無能後悔不已,永遠無法正視這般無能畏縮的自己。曾幾何時他竟然變成了這種廢物,在心愛的女兒失蹤的關頭竟然隻會縮頭縮腦地對著他媽的死條子一味哦,是的,嗯,好,嗯,沒問題,嗯您怎麼說我怎麼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什麼時候閹了自己的老二,交出來以換取,媽的,換取什麼?換取彆人的讚許,說你是個他媽的好公民?他轉向查克。“你後備廂備胎底下那把斷線鉗還在吧?”查克露出一臉被人逮個正著的表情。“唉,總要混口飯吃嘛,吉米。”“你車子停在哪裡?”“在前頭,道斯街轉角那邊。”吉米轉身大步向前,查克趕緊跟了上去。“我們是要闖進去,對嗎?”吉米點點頭,加快了腳步。西恩往繞著市民花園圍牆迂回而行的那段慢跑小徑走去,沿路跟蹲在花叢草叢間采集證據的警察們打著招呼;從其中許多人緊繃的臉上,西恩知道他們也已經知道了。事實上,此刻整個公園都籠罩在某種無比凝重的氣氛中——西恩曾幾次在凶案現場感受過這種氣氛,那是對宿命、對他人命定的不幸的默然接受。進公園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她是凶多吉少了,但所有人在心中的某個角落,西恩知道,總還懷著那麼一絲絲的希望。這就是他們的工作:你來到現場,一切其實早已了然於胸,但你就是想花儘可能長的時間去努力,努力證實自己是錯的。西恩去年辦過一樁嬰兒失蹤案:一對年輕體麵的白人夫妻報警宣稱他們的小寶寶失蹤了,當時還曾引來不少媒體的注意,但西恩和承辦這個案子的每個警察都心知肚明,這對夫妻根本是在詐唬他們,小寶寶其實早就死了。但他們還是得照規矩來,安慰這一對冷血混賬,輕聲跟他們保證寶寶不會有事的,循線追查那一條條一下就斷了的線索。結果,當天黃昏,他們就在那對夫妻屋裡的地下室樓梯下麵找到了嬰兒的屍體,裝在一個裝吸塵器的紙袋裡,塞進樓梯下麵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西恩看到一個菜鳥警察倚在巡邏車旁抖肩抽泣,其他警察看起來雖然憤怒,卻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仿佛他們前一晚都做了這麼個狗屎夢。所以你就帶著這種體會回了家,帶著它去了酒吧或是局裡的更衣室——某種無奈的接受和體會,體會到人類就是這樣他媽的既蠢又壞,還常常壞到了骨子裡;他們一開口八成是在說謊,而當他們沒來由地同所有人失去聯絡的時候,八成就是掛了,給人乾掉了,甚或更糟。而最糟的通常不是直接的被害人——他們反正死了掛了,不再有任何感覺了。受苦最深的是那些愛過他們卻活了下來的人們。他們通常就此變成行屍走肉,拖著腳步過完這一生,身體裡除了血肉與器官外,空無一物;他們將變得刀槍不入,對苦對痛都不再有感覺,因為他們已經學到了一件事:最糟糕最恐怖的噩夢有時確實會變成現實。比如說吉米吧。西恩不知道自己要怎麼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唉,沒錯,她死了。你女兒死了,吉米。什麼人把她帶走了,永遠永遠不會回來了。吉米,已經經曆過一次喪妻之慟的吉米。媽的。嘿,你猜怎樣,吉米——上帝說你還欠他一筆,他這回是來收賬的。希望這次之後你們就算扯平了,老兄。好吧,改天見。西恩快步通過那座木板橋,沿著小徑走向像一群觀眾似的圍繞著舊銀幕的大樹。銀幕側麵有一道往上通向後台的樓梯,一夥人聚集在樓梯附近。西恩看到凱倫·休斯拿著相機猛按快門,懷迪·包爾斯則靠在樓梯頂端的門邊,不時往裡頭看看,再低頭做筆記,而助理法醫則跪在凱倫·休斯旁邊。另外,還有一大群穿著製服的州警隊隊員和波士頓市警局的警員在大樹間來回穿梭,康利和索薩則低頭研究著樓梯上的什麼東西,而雙方人馬的大頭頭們——市警局的法蘭克·柯勞塞與州警隊的馬汀·傅列爾(西恩的頂頭上司)——則稍微離得遠了點兒,站在銀幕下方的長方形舞台前交頭接耳。如果助理法醫判定死者是在公園裡斷的氣,那麼這案子就歸州警隊辦,然後這就會變成西恩和懷迪的工作。然後西恩就必須去通知吉米。然後西恩就必須去深入死者的生活,著了迷似的拿著放大鏡去感受去想象去看。然後西恩就必須設法把案子破了,好給每個人一個假象,一個事情終於了結的假象。當然,波士頓警局還是可能會要求接手。因為公園四周畢竟全屬於市警局的轄區,因為案子的第一現場是在屬市警局管轄的雪梨街上;傅列爾有權決定要不要將這案子交出來。西恩確定這將會是一個引來媒體高度關注的大案子。發生在公園裡的凶殺案,死者陳屍地點甚至就在那個正迅速上升為當地流行文化地標的舊銀幕附近。目前他們還嗅不出任何明顯的動機。當然也沒有凶手,除非他現在正躺在凱蒂·馬可斯身邊——這種可能性很低,否則西恩早就該聽說了。毫無疑問,這案子一定會鬨得很大;畢竟過去這幾年整個波士頓地區都不曾出現過這樣聳人聽聞的案子。媽的,這下可好,公園裡恐怕要擠滿流著口水的媒體了。西恩一點兒也不想接下這個案子;但按照多年來的經驗,他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簡直就是事情一定會落到他頭上的保證書。他緩緩沿著斜坡往下,朝銀幕下方走去,一路緊盯著柯勞塞和傅列爾不放,企圖從他倆的身體語言裡讀出最後的判決。如果裡頭真是凱蒂·馬可斯的話——西恩以為這應該錯不了——平頂區一定會爆炸。吉米就算了——他恐怕得過上好一段行屍走肉的日子。但薩維奇兄弟呢?他想都不敢想。光是在重案組,他們每個人的前科資料就已經很他媽的可觀了,而這還隻是州警隊這邊的數據。西恩聽說市警局那邊流傳著一個說法,他們說局裡沒有至少關著一個薩維奇兄弟的周六夜晚簡直就像日食一樣稀少——有的警察甚至堅持要親自去牢房那邊探探頭才肯真的相信。銀幕下方的舞台前,柯勞塞輕點了一下頭,而傅列爾則來回張望,直到終於碰上了西恩的目光——西恩明白這意味著這案子確定要由他和懷迪接下了。他看到銀幕下方的樹叢葉片上沾了少許噴濺的血跡,而通往後台的階梯上也沾了不少。始終低頭研究著樓梯上的血跡的康利和索薩抬起頭來,神色凝重地對西恩點了點下巴,然後繼續回去打量台階之間的縫隙。凱倫·休斯終於挺直腰杆,拇指在相機圓軸上一扳,西恩便聽到了底片沙沙卷動的聲音。她從袋子裡摸出一卷新底片,然後翻開相機的背殼;西恩發現她金黃色頭發的兩鬢與劉海兒部分的顏色顯得尤其深。她麵無表情地瞄了西恩一眼,低頭取出拍完的膠卷,重新裝入一卷。懷迪跪坐在助理法醫身邊,西恩聽到他微微提高嗓音,輕呼了一聲:“什麼?”“就我說的那樣。”“你現在就能確定是這樣嗎?”“還不敢說百分之百,不過我有把握。”“媽的。”懷迪轉過頭,看到西恩往這邊走來;他對著他搖搖頭,然後伸出一根拇指往助理法醫那邊比畫了幾下。西恩跟在兩人身後走上樓梯,隨著前方兩人的肩膀往下一降,他的視野也陡然加寬了。他的目光沿著門廊緩緩前進,終於落在那具蜷著的屍體上——狹長的門廊寬不過三英尺,屍體呈坐姿,背靠在西恩左手邊的牆上,膝蓋曲起,兩腳緊緊抵住他右手邊那道牆;這姿態讓西恩想起了超音波屏幕上的胚胎。她赤裸的左腳沾滿了泥巴,腳踝上掛著幾片勉強還看得出來曾經是隻襪子的破布。她右腳穿著一隻式樣簡單的黑色平底鞋,同樣沾滿了已經乾掉的泥巴。她雖然在市民花園附近就掉了一隻鞋,卻設法又逃了這麼長一段路,甚至沒讓另一隻鞋也掉了。凶手顯然一路緊追,但她卻摸進這裡來,試圖躲避。這意味著她曾一度擺脫凶手;這也就是說,凶手曾一度因為某些原因而減慢了速度。“索薩。”他喚道。“什麼事?”“找幾個人再仔細搜一遍通往銀幕的這段慢跑小徑。要他們尤其注意樹叢草叢這些小地方,看有沒有衣服碎片或者被刮下來的皮膚組織之類的東西。”“我們已經找人來采腳印了。”“很好。不過我們需要更多人手。你可以嗎?”“可以。”西恩再度看向屍體。她穿了件質料柔軟的深色長褲,一件海軍藍的寬領上衣,紅色外套則被扯破刮破了;這應該是她的周末外出服,西恩判斷,平頂區出身的年輕女孩平日不會這麼精心打扮。她應該是去了什麼不錯的地方,也許是去約會。但她最後卻縮在這個狹窄陰暗的走道裡,斷送了性命。這堵發黴的牆壁或許是她最後看到的東西,這濕冷的黴味或許滲進了她吸進肺裡的最後一口空氣。她看來仿佛是到這裡躲雨的,躲避某一場猩紅的血雨;她的頭發、臉頰,還有衣服,全讓那紅色的雨水潑濕、浸透了。她曲起的膝蓋幾乎抵在她胸前,她右手握拳,手肘頂在右膝上,緊握的拳頭依然掩在耳畔。這姿態再度讓西恩想起一個孩子,而不是女人,掩耳蜷縮在角落裡,想要趕走那些惱人的噪音。求求你停下來,求求你,這姿勢仿佛正在說道。求求你停下來。懷迪閃開身子,西恩在門廊前蹲下。在她身上與身下的殷紅鮮血和牆壁散發的強烈黴味底下,西恩依稀聞到了一絲香水味,淡淡的,有點兒甜,有點兒挑逗;這若有似無的甜香讓西恩想起了高中時代那些多半在漆黑的車子裡進行的約會——那幾乎已經緊張到不聽使喚、笨拙地想解開撥開層層衣物的手指,那帶電般的接觸。在殘留的紅色雨水底下,西恩看到她手腕、前臂和腳踝附近有多處深紫色的瘀傷。“她被打了?”西恩說道。“看起來應該是。看到她臉上這一攤血了沒?那是從她頭頂的一道裂傷流出來的。傷口很深,王八蛋不知道拿什麼打的,不過照這程度看來,那凶器八成也讓他打斷了。”屍體再過去的那段走道裡塞滿了雜物——木板木條,以及一堆像是舞台道具的東西:木帆船、教堂尖頂、一個像是威尼斯鳳尾船船首的東西。她根本無路可逃。她一進到這裡就完全動彈不得了。一路追殺她的人一旦追進這裡,她就隻能坐以待斃。而他確實追進來了。凶手推門進來,她卻隻能縮著身子,用單薄的四肢緊緊抱住自己,作為唯一的保護。西恩抬起頭,端詳著那張半掩在緊握的拳頭底下的臉龐。也是一片殷紅。她的眼睛像她的拳頭一樣,緊緊地閉上了,試著想象一切隻是一場噩夢;當初或許是因為恐懼而緊閉的眼簾,此刻僵硬地永遠閉上了。“是她嗎?”懷迪·包爾斯問道。“呃?”“凱瑟琳·馬可斯,”懷迪說道,“那是她嗎?”“嗯。”西恩說道。她下巴右側有一道彎彎的疤痕,隨時間漸漸褪色變淡,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來;但當你在附近街上遇到凱蒂·馬可斯的時候,卻又很難不去留意那道舊疤,這或許是因為她其他部分是如此完美無瑕。她的臉龐是她那黝黑骨感的母親的完美翻版,間或摻雜了她父親那種不羈之氣,他那淡色的眼珠和頭發。“百分之百確定嗎?”助理法醫問道。“百分之九十九吧。”西恩說道,“還是要請她父親到停屍間認過屍才能定。不過,嗯,是她,沒錯。”“你看到她後腦了嗎?”懷迪湊過來,用一支筆撩起披散在她肩上的長發。西恩探過頭去,看到她頭蓋骨後側給掀去了一小塊,整個後頸全是暗紅色的鮮血。“你是要告訴我她最後是死於槍傷嗎?”他轉頭看著助理法醫。法醫點點頭。“在我看來應該是槍傷。”西恩往後一靠,避開那股混雜了香水、血腥、發黴的牆壁以及潮濕的木頭的味道的氣味。他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挪開凱蒂·馬可斯耳畔那隻緊握的拳頭,仿佛這樣一來她身上那些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烏紫和瘀青就會消失無蹤,那些暗紅的血跡就會揮發掉,而她將會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站起來,走出這個陰暗潮濕的墓穴。他聽到他的右方傳來一陣騷動;好幾個人同時大叫,然後是窸窸窣窣的跑步聲,幾隻警犬發出憤怒的咆哮。他轉過頭去,看到吉米·馬可斯和查克·薩維奇突破重圍穿過樹叢,自修剪整齊的青綠色草坪斜坡——那是夏日前來觀賞劇團戶外公演的人們鋪毯子席地而坐的地方——俯衝下來。至少有八個製服警員和兩個便衣警察試企圖圍捕他們,查克果然一下就被攔下來了。但吉米不但動作快,而且無比機靈滑溜;他左一閃右一躲,輕鬆地衝過了封鎖線,把一大群氣喘籲籲的警察甩在後頭。如果不是斜坡上那一個踉蹌,他恐怕會這麼一路闖到銀幕前,隻有原本就站在那裡的柯勞塞和傅列爾還有機會阻擋住他。但他確實踩空了那麼一步。他整個身子往前撲倒在濕滑的草地上,下巴著地,繼續向下滑行,目光卻始終緊咬住西恩不放。一名年輕力壯、體型如高中足球隊邊鋒的州警,一個箭步跟著撲倒在吉米身上,兩人就這樣又往坡底滑行了幾英尺。年輕警察把吉米的右手往後一扳一扭,然後伸手往自己腰際的手銬探去。西恩趕緊衝到舞台上,出聲製止:“嘿!嘿!他是被害人的父親。把他帶到封鎖線外就可以了。”警察微微抬頭,一臉的不快和汙泥。“把他帶出去就行了,”西恩說道,“兩個都一樣。”他轉過頭去,麵向銀幕。他聽到吉米厲聲呼喊他的名字,那聲音沙啞而破碎,仿佛他腦中那聲壓抑已久的尖叫終於找到了他的聲帶,死命地擠壓它。“西恩!”西恩愣在原地,眼角餘光正好瞥見傅列爾也在盯著他看。“看著我,西恩!”西恩轉身,看到被警察壓在身下的吉米奮力抬高了上身,他下巴上有一大塊汙泥,上頭還沾著點點草屑。“你們找到她了對不對?那是她對不對?”吉米大吼,“那是她嗎?”西恩一動不動,隻是努力想鎖住吉米的目光,但吉米狂亂搜尋的目光終於還是落定了。他終於看到一切都結束了,他最深的恐懼還是成真了。吉米扯開嗓子,放聲長號。又一個警察走下斜坡,而西恩終於轉過頭去。吉米的號叫低沉而粗啞,不尖不銳,隻是一波波送入凝住的空氣中,像動物乍然領會悲慟的本能反應。這些年來,西恩聽過無數被害人父母的哀號。那裡麵總帶著一份沉重的哀怨,某種切切的哀求,哀求上帝哀求天地,哀求什麼人來告訴他們,這一切隻是一個遲早會醒來的噩夢。但吉米的號叫聲中無哀無怨,有的隻是愛和憤怒,同樣多的愛和憤怒,驚動了樹上的鳥兒,沉沉地回蕩在州監大溝黑乎乎的溝水之上。西恩踱回長廊入口,怔怔地看著凱蒂·馬可斯蜷著的屍體。康利,州警隊凶殺組的最新成員,不聲不響地站到他身邊;兩人就這樣並肩站著,一語不發地看著眼前這被凍結的一幕。吉米·馬可斯的長號愈發沙啞破碎,仿佛他吸入的每一口空氣中都夾帶著無數傷人的玻璃碎片。西恩俯視著讓紅雨浸透了身子、一隻手緊緊握拳掩在耳畔的凱蒂,然後越過她,看著那堆阻擋了她的逃生之路的木製道具。他耳畔傳來一群警察連拉帶扯把吉米拖上坡去的腳步聲,伴隨著綿延不絕的長號悲鳴。一架直升機轟鳴著掠過樹林上空,在前方壓低一側機身,掉過頭再往這邊飛來。西恩判斷那是電視台的直升機。警用直升機的引擎聲要再低一些重一些。康利壓低嗓門,愣愣地問道:“你看過這樣的場麵嗎?”西恩聳聳肩。看過沒看過早已無關緊要了。當你看得夠多的時候,你自然便停止比較了。“我的意思是,像這樣……”康利遲疑了一下,試著找出恰當的字眼。“像這樣……”他的目光自屍體上移開了,悠悠地移向遠方的樹叢;他的眼底還殘留著一絲掙紮,想再度開口。然後他的嘴倏地閉上了。一會兒之後,他終於完全放棄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