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二〇〇五年十一月·度小月(1 / 1)

山姆.帕齊爾手持掃帚不停動作,清除藍色的火星塵埃。“我們來囉,”他說:“是的,長官,看看那兒!”他的手指向某個地方。“看看那張招牌。山姆熱狗!好看吧,艾瑪?”“是啊,山姆。”他的妻子回應道。“真是好樣的,我居然做了這麼大的轉變。如果那些第四次探訪的弟兄現在可以看看我的樣子,該有多好。其他人都還在當兵,四處奔走的同時,我已經開始創業了,難道不值得開心嗎?我們會賺大錢的,艾瑪,賺大錢喲。”他的妻子端詳著他,良久不發一語。“威爾德艦長最後怎麼了?”她終於開口問道。“就是把那個自認要殺死每一個地球人的家夥給乾掉的艦長啊,那家夥到底叫什麼?”“史班德,那個瘋子。他實在他媽的太特彆了。噢,妳提到威爾德艦長?我聽說他坐火箭去木星了。他升了官,但同時也被架空。我想他也覺得火星怪怪的吧。太纖細敏感了,妳知道的。如果他的運氣夠好,大概二十年後會從木星和冥王星那兒回來。那就是他自認為什麼都很懂的代價。彆管他在太空裡凍得要死;看看我,看看這地方!”這裡是兩條陰暗荒廢的公路,縱橫交會的十字路口。山姆.帕齊爾在此搭起這座釘牢的鋁架,銀光閃閃,隨著自動點唱機的音樂搖擺晃動。他屈身固定小徑兩旁的玻璃鑲邊,材料取自於山裡一些古老的火星建築。“稱霸兩個星球的熱狗!在火星擺熱狗攤的第一人!最棒的洋蔥、芥茉和紅番椒!妳不能說我沒有生意頭腦哇!這兒是主要乾道,再過去那裡就是荒廢的城市和礦脈蘊藏的區域。從一〇一號地球殖民地開過來的卡車一定會一輛接著一輛,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地經過這裡!這樣我算會選位置啊?”他的妻子看著自己的指甲。“你認為那一萬架新型工作火箭會來到火星?”她終於搭腔了。“一個月內就會抵達。”他昂聲答道。“妳怎麼看起來有點不舒服?”“我才不相信那些地球人呢,”她說:“等我親眼看見那一萬架火箭載著十萬名墨西哥人和中國人過來這邊,我才會心服口服。”“顧客啊,”他一直吟哦著這個字眼。“十萬個饑餓的人哪!”“如果,”妻子看著天空,緩緩吐出字句:“沒有核子戰爭的話。我才不相信哪個國家沒有原子彈。地球上已經有這麼多顆了;究竟有多少,你也說不出個準。”“啊!”山姆歎了一聲,繼續打掃。他的眼角瞥見一道藍影。有個東西小心翼翼地飄浮在他身後。他聽見老婆的叫喚:“山姆。有個朋友來看你了。”一轉身,山姆看到一張麵具似乎在風中載浮載沉。“原來你又回來了!”說話的同時,山姆像是持握武器一般,緊緊握住掃帚。麵具點點頭。它是由淡藍色的玻璃切割而成,掛在一條極為細瘦的脖子上麵;下方則是一件單薄寬鬆的黃色絲袍,風兒一吹便隨之飄蕩。絲綢中,露出兩隻銀色網格包覆住的手掌。麵具的嘴巴隻是一道細縫,銀鈴般的聲音從裡頭發出;同一時間,袍子、麵具、手掌也跟著高低起伏。“帕齊爾先生,我又回來跟你說話了。”麵具後方的人聲如此說道。“記得我跟你說過,不希望你靠近這裡!”山姆大吼道。“你再過來的話,我會把病傳染給你的!”“我早就得了,”那聲音繼續道:“我是少數的倖存者。已經病了很久了。”“你就繼續躲在山裡麵;你本來就屬於那裡,那兒也是你一直待著的地方。為什麼要下來煩我?噯,而且還是突然冒出來,一天還來兩次。”“我們對你沒有惡意。”“可是我有!”山姆一麵後退,一麵說道:“我不喜歡陌生人,我也不喜歡火星人,我之前從來都沒碰過,實在太詭異了。這些年來你們躲躲藏藏,你卻冷不防就找上我。離我遠一點。”“我們過來是為了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藍麵具解釋道。“如果是關於這塊地的話,它是我的。我靠自己的雙手蓋好這間熱狗攤。”“某方麵來說,的確是和這塊地有關係。”“喂!聽好了,”山姆道:“我是從紐約市來的,那裡有一千萬個像我一樣的人。你們火星人已經所剩無幾,沒啥城市可待,隻能在山裡頭跑來跑去,沒人領導,也沒有法律,結果你現在給我跑出來要跟我談談這塊土地。很好,長江後浪推前浪,那是施與受的自然法則。我這兒有支槍。在你上午離開以後,我就把它拿出來裝好子彈。”“我們火星人會心電感應。”冷冰冰的藍麵具繼續說道:“我們和你們其中一個在死海對岸的城鎮有所聯繫。你聽過廣播了嗎?”“我的收音機壞了。”“那麼你就有所不知了。傳來一個大新聞,是關於地球的──”銀手擺了個姿態,亮出一支銅管。“讓我來給你瞧瞧這個。”“是槍!”山姆.帕齊爾嚇得大叫。電光石火之間,他自臀部的皮套掏出手槍,朝向迷霧中的長袍與藍麵具射擊。假麵人支撐了一會兒,旋即像一頂被拔出地樁的小型馬戲團帳篷,軟趴趴地交疊於地;絲袍沙沙作響,麵具直往下墜,銀白指爪敲在石砌小徑,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最後,麵具靜靜倒在一小團白骨和碎布上麵。山姆站在原地,喘著大氣。他的妻子轉向蜷曲的屍身。“這根本就不是武器,”她一邊彎腰拾起銅管,一邊說道。“他是要秀一條訊息給你看。用鬼畫符寫在這上麵,整片都是彎彎曲曲的藍色文字。我看不懂。你會嗎?”“不,那是火星的圖案文,沒啥意義。彆理它了。”山姆匆匆環顧四周。“或許還有其他人會來。我們得把他處理掉。拿鏟子來!”“你要做什麼?”“當然是把他埋起來呀!”“你不應該打死他的。”“那是個誤會。快點!”老婆沉默不語,將鏟子遞給他。八點左右,他又回到熱狗攤前,拿起掃把忸怩作態。老婆站在明亮的門口,兩手抱前。“我很抱歉剛剛發生了那種事,”他的眼神原本看著妻子,隨後卻轉往他處。“妳知道這純粹是命運的捉弄。”“是啊!”老婆回應道。“看見他拿出那把武器,我就不爽到了極點。”“什麼武器?”“唔,我以為那是嘛!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妳要我說幾遍嘛!”“噓,”艾瑪豎起手指,立在嘴唇中間。“噓。”“我才不在乎呢,我有整間地球殖民有限公司做我的靠山!”他繼續哼著說:“那些火星人才不敢──”“看!”艾瑪打斷他的話。他朝著死海海底的方向望去,不知不覺連掃把都掉了。再度拾起的時候,隻見他張開嘴,口水不禁滴落;突然間,他開始發抖。“艾瑪,艾瑪,艾瑪!”他直呼太太的名字。“他們來了。”艾瑪陳述事實。十來艘高聳的火星沙船正橫越古老的海床,揚起藍帆航行浮動的模樣,好似藍色輕煙,又像是藍色的鬼魂。“那是沙船!可是艾瑪,它們不是已經不存在了嗎?不是已經沒有沙船了嗎?”“那些看起來似乎就是沙船。”她說。“可是當局已經將它們全部徵收啦!他們把大部分的船拆掉,還拍賣了幾艘。我是這整個鬼地方當中唯一擁有沙船,並且知道如何操控的人。”“再也不是了。”她對著海點點頭。“快呀,咱們離開這裡!”“為什麼?”她緩緩吐出疑問,明顯被這些火星大船給迷住。“他們會殺了我的!快上卡車,快!”艾瑪沒有動靜。他得拖著她繞到攤子後麵,那裡停放著兩部機具。其中一輛是他長久以來用得好好的卡車,直到一個月前;另一艘就是他笑著在拍賣會場標下來的老火星沙船。整整三週,他一直開著這艘船在光滑的海床上來回往返,載運貨物。現在他看到卡車才猛然想起:引擎早就被拆卸下來,還放在地上呢;他已經跟它耗上兩天了。“卡車看起來動不了哦!”艾瑪說道。“還有沙船。快進來!”“然後讓你開沙船載我?噢,不要。”“給我進去!我會開啦!”他將妻子推進船內,自己隨後一躍而入,然後拉動舵柄,升起深藍船帆迎向晚風。燦爛星光下,藍色的火星船隊輕快掠過低語中的沙塵。起初他的船還動彈不得,他隨後想起沙錨,於是使勁將它拉進船內。“那兒!”狂風怒號,帶著沙船呼嘯飛渡死海海床,越過埋藏已久的水晶,穿過一根根豎立的楹柱,駛過由大理石和黃銅鑄成,業已荒廢的碼頭,經過一座座蒼白死寂的棋城,以及紫色的山麓小丘,直達遠方。火星船艦的形影被拋在後頭,漸漸模糊,於是他們開始急起直追。“我想他們已經見識到我的能耐了,老天有眼!”山姆叫道:“我要跟火箭公司報告。他們會保護我!我的動作真是快呀!”“他們要的話,隨時都可以讓你停下來,”艾瑪疲憊地說:“他們隻是不想那麼麻煩。”他笑了。“給我閉嘴。他們憑什麼逼我下船?不,他們不夠快,事實就是如此。”“是嗎?”艾瑪開始在他身後打盹。他並未回頭,隻感覺有陣寒風吹過。其實他不敢轉身,因為他一直覺得有什麼東西就坐在後麵,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如同寒冷早晨呼出的霧氣;一種藍藍的東西,就好比薄暮時分燃燒山桃木的縷縷青煙;它像是老舊的白色蕾絲,又像飄落的雪花,簡直跟嚴冬裡,脆弱莎草上的冰霜沒什麼兩樣。一個類似薄玻璃盤碎裂的聲音──原來有人在笑。然後竟沒了下文。他再也忍不住,回身望去。那名年輕女子靜坐在舵旁的長椅上,手腕細瘦似冰柱,兩眼如同火星的雙月一般皎潔、碩大,眼神雪白明亮。勁風吹拂之下,她就像是冰冷水麵映出的倒影,泛起陣陣波紋;扯爛的絲袍,可比藍色雨點,裹住她孱弱的嬌軀,隨風飄揚。“回去吧!”她說道。“不。”山姆正微微發顫;抖動的樣子就像懸浮在空中的黃蜂,動作細微難以察覺,不知出自於畏懼還是忿恨。“滾出我的船!”“這不是你的船,”那幻影反駁道。“它和我們的世界一樣古老。一萬年前,它就開始遨遊於沙海之間;當海麵細沙颯颯而去,空餘無人碼頭的同時,你們卻來強佔、偷走它。現在請你返航,回到那十字路口。我們必須跟你談談。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了。”“滾出我的船!”山姆再次說道。他自皮套取槍,發出嘎嘎聲響,然後小心翼翼地瞄準。“在我數到三之前,給我跳下去,否則──”“不要!”那女孩高喊。“我不會傷害你,其他人也不會。我們沒有敵意!”“一。”山姆開始計數。“山姆。”是艾瑪的聲音。“聽我說。”女孩央求道。“二。”山姆語氣堅定,同時手指扣上扳機。“山姆!”艾瑪嘶吼著。“三。”山姆數完了。“我們隻是──”女孩的話還來不及說完。槍已擊發。陽光下,霜雪消融,水晶也汽化為蒸氣,飄散於虛無之間。煙霧在火光中舞動,隨即不見形跡。火山核裡,易碎的物體爆裂之後更不知所終。那中槍的女孩,那受到高熱燒灼、震蕩衝擊的女孩,像一條軟綿綿的圍巾攔腰而折,像一座水晶雕像冰消瓦解。她還留下些什麼呢?冰晶、雪花、煙塵,全都隨風而逝。舵旁的座位空了。山姆將槍收進套內,沒有多看妻子一眼。“山姆,”經過一分多鐘的航行,她的悄悄細語飄過背負月色的沙海:“停船。”他才注意到她臉色發白。“不,妳不會的。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妳不會丟下我不管的。”她看著山姆手上的槍:“我相信你會,事實上你真的會。”他猛力搖頭,一隻手緊緊抓住舵柄。“艾瑪,這太瘋狂了。再一分鐘,我們馬上就進城,我們會沒事的!”“是啊。”太太身子冰冷,躺在船上。“艾瑪,聽我說。”“沒什麼好說的,山姆。”“艾瑪!”他們正穿過一座小小的白色棋城;挫敗、盛怒之下,他打了六發子彈搗毀城中的水晶塔。整座城市就崩解成飄零的古舊琉璃和破碎石英,如同刀削肥皂,三兩下就化為細屑,灰飛煙滅。他狂笑著一再擊發,最後一座塔、最後一顆棋子,也逃不過烈燄焚燒的命運,隨著藍色碎片直朝天上群星而去。“我要讓他們好看!我要讓所有人好看!”“你繼續吧,秀給我們看哪,山姆。”艾瑪倒臥在暗影中說道。“我們又到了另一座城!”山姆裝填好子彈。“看我怎樣料理它!”幽靈般的藍色火星艦隊隱隱約約出現在他們後方,穩定而快速地逼近。起初他並沒有看見他們,隻是察覺到一陣呼嘯,以及高分貝的尖鳴,彷彿是精鋼斬過沙地,事實上也是沙船尖銳如利刃的艦首削切海床的聲響;桅桿上的旌旗,或紅或藍,隨風飄蕩。藍光下,船艦是一片片暗藍色的形影;戴著麵具的人群,臉上泛起銀光,雙目似藍星,兩頰旁邊雕琢金色耳輪,麵頰貼有錫箔,嘴唇鑲飾紅色寶石,兩手交叉置於胸前。這些追趕他的人,正是不折不扣的火星男兒。一、二、三。山姆計數著。火星沙船愈靠愈近。“艾瑪,艾瑪,我沒辦法完全抵擋他們!”妻子並沒有答話,也未能自倒臥處起身。山姆開了八槍。其中一艘沙船中彈解體:船帆、翠綠船身、青銅製的鉚接點、和月光一樣雪白的舵柄,還有許許多多支離破碎的物事。船上戴著麵具的人們,全數被震開,陷入沙堆之中,燃起熊熊橘色烈燄,隨即化作縷縷黑煙。然而,其餘船隻仍不斷緊逼。“他們的人太多了,艾瑪!”他叫道:“他們會把我殺了!”山姆拋出船錨,卻完全起不了作用。船帆下降、摺疊,颯颯聲響彷彿歎了口氣。船停了,風息了,逃亡也就此終結。整個火星靜止不動,此時火星人巍峨的巨艦緩緩包圍,帶著顧慮、猶豫不決地迎向他。“地球人。”聲音從某個高處的座椅傳來。一張銀色假麵有了動作。說話的同時,唇緣的紅寶石閃爍著光彩。“我什麼都沒做啊!”山姆看著在場的火星人,總共約有一百個,將他團團圍住。火星上殘存的火星人已經不多──總計一百名,頂多一百五十名上下。絕大部分都在這裡,乘著再度複活的沙船,來到這死海之上,瀕臨他們死寂的棋城。其中一座才剛剛傾倒,就如同圓石擲向脆弱花瓶的景況。他們臉上佩戴的銀色麵具閃閃發光。“這全都是誤會呀!”山姆站在自己的船上,猶不死心地辯解道。他的妻子癱在後方船艙深處,形容枯槁,時日無多。“我來到火星,就跟其他所有殷實可靠,富有冒險犯難精神的企業家一樣。我從一架墜毀的火箭搬出剩餘物資,給自己建造最棒的小攤位,也就是你們在十字路口看到的那一座──你們都知道在哪裡。你們得承認我蓋得很不錯。”山姆乾笑幾聲,環顧全場。“然後那個火星人──我曉得他是你們的朋友──就來了。他的死純粹是意外,我向你們保證。我所要做的不過是擁有一間熱狗攤,全火星獨一無二,是第一家,也是最重要的一家。你們能了解嗎?我將在那兒供應最棒的熱狗,外加紅番椒、洋蔥,和柳橙汁。”銀色麵具一動也不動。它們反射月光,看起來像是起火燃燒。黃色眼睛發出的光芒直接投射在山姆身上。他覺得自己的胃部收緊、萎縮,糾結成一塊岩石,於是把槍丟在沙堆裡。“我投降了。”“撿起你的槍。”火星人異口同聲。“什麼?”“你的槍。”一隻珠光寶氣的手自某艘藍色船艦的艦首揮舞著。“把它撿起來,收好。”他不敢置信地拾起槍。“現在,”那聲音繼續道:“將你的船掉頭,回到你的攤位那裡。”“現在?”“現在。”那聲音語氣堅定。“我們不會傷害你。在我們有機會向你解釋之前,你就逃走了。來吧。”此刻,整隊巨艦像是月薊一般輕巧地迴轉。兩翼風帆飄動,像是空中傳來輕柔的掌聲。麵具們也改變方向,銀光閃閃,照亮陰影。“艾瑪!”山姆跌入船中。“起來呀,艾瑪。我們要回去了。”因為心情放鬆,他極為興奮,幾乎開始胡言亂語。“他們不會傷害我,也不會殺我,艾瑪。起來呀,親愛的,起來嘛。”“什麼──什麼?”艾瑪瞇著眼睛看看四周,就在整艘船再度乘風前進的當口,她慢慢撐起自己,像是做夢一般,回到座椅上,然後如同一大袋石頭癱在那兒,無法言語。沙土在船底下迅速滑過。不過半小時的光景,他們就回到十字路口。等到船兒定錨,一乾人等全數走到地麵。火星人的首領站在山姆和艾瑪麵前,他的麵具是由光亮的青銅鎚製而成,眼部僅是兩個深邃的藍黑狹縫,代表嘴巴的裂口將字句吐向風中。“準備好你的攤子,”他一麵說著,一麵揮舞一隻戴有鑽石手套的手。“準備好吃的,準備好奇特的醇酒,因為今夜實在是個美妙的夜晚!”“你是說,”山姆問道:“你們會讓我繼續待在這裡?”“沒錯。”“你們並沒有對我大發雷霆?”那張麵具的表情變得僵硬、冷漠,深深印在火星人的五官之上,他的眼睛也失去神采。“準備好你那擺放食物的地方,”他淡淡地說:“還有,收下這個。”“這是什麼?”山姆瞇眼看著遞交給他的銀箔卷軸,上頭的象形文字如靈蛇般舞動。“那是土地讓渡書,涵蓋的範圍從銀山到藍丘,還有從死鹽海那頭一直到遠方的月長石穀及祖母綠穀。”火星人首領說明道。“都是我,我的?”山姆難以置信。“都是你的。”“一整片橫跨十萬哩的土地?”“都是你的。”“妳聽見了嗎,艾瑪?”艾瑪坐在地上,身體倚靠鋁製的熱狗攤,雙眼緊閉。“可是為……為什麼你們要給我這份大禮?”山姆問道,還試圖看穿麵具上的眼洞。“不隻那一份呢,還有這些。”隨即取出另外六份卷軸。姓名、土地一併宣告周知。“哇,那是半個火星!我居然擁有一半的火星!”山姆緊握卷軸,發出咯咯響聲。他對著艾瑪揮舞這些文件,笑到快瘋掉。“艾瑪,妳聽見了沒有?”“我聽到了。”艾瑪看著天空回應道。她似乎正在注意些什麼,變得警醒一些。“謝謝,噢,謝謝你們。”山姆對著青銅假麵說道。“現在就是那個夜晚,”那麵具提醒道:“你一定要準備好。”“我會的。那是什麼──是個驚喜嗎?火箭比我們之前所想得還要早到,提早一個月從地球出發?那整整一萬架火箭,載著拓荒、採礦的人,還有工人跟他們的老婆,總共加起來有十萬人,今晚就會抵達?那我們不就發了,艾瑪?妳看,我就跟妳說嘛!我就跟那邊的城鎮不會一直都隻有一千個人住在裡麵。有五萬人快要來了,一個月之後再來個十萬,到了年底就會住滿五百萬個地球人。而我就在這通往礦區最繁忙的公路上,開著這麼一千零一家熱狗攤!”那麵具隨風飄浮。“我們要走了。趕快準備好。這片土地是你的了。”搖曳的月影之中,老舊的火星船艦再度掉轉,駛過飛馳的塵沙,好似藍色彩羽,宛如某種古代花朵的金屬花瓣,廣大、沉靜又可比擬鈷藍蝶翼。船上火星人的麵具映射月光,光彩奪目,直到最後一道光芒、最後一絲藍影,消逝在群山之間。“艾瑪,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為何不殺了我?難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嗎?他們究竟是吃錯了什麼藥?艾瑪,妳了解嗎?”山姆搖了搖她的肩膀。“我擁有了半顆火星!”她專注地看著天空,不知在等待什麼。“來吧,”他繼續說道:“我們得把這地方整理妥當。煎好熱狗、熱好麵包、炒好紅番椒、洋蔥去皮切丁、擺好佐料、把餐巾紙放在夾子裡頭,整個地方打掃乾淨,嘿!”他狂喜地跳起舞來,踢著腳跟。“噢,兄弟,我真高興;是的,長官,我真歡喜。”他敞開五音不全的歌喉。“今天是我的幸運日。”一股激情促使他煎了熱狗、切了麵包,還削了洋蔥。“火星人說會有個驚喜。隻要好好想一想,這隻意味著一件事,艾瑪。一定是那十萬人提早了行程,今天晚上就會來啦!這裡會被塞爆!我們每天都會忙到很晚很晚,因為觀光客會到處逛來逛去,看東看西。艾瑪。想想看這都是錢哪!”他走出攤位望向天空,可是並沒有看見什麼。“也許再過一分鐘吧!”他開心地深吸沁涼如水的空氣,高舉雙臂,拍打胸膛。“啊!”艾瑪什麼也沒說,隻是靜靜地削著馬鈴薯,製成薯條;然而她的目光無時無刻不離夜空。“山姆,”半小時後,她總算開了金口。“在那裡。你看。”他張望了一會兒,終於看見了。地球。一顆渾圓、完整的綠色球體已經升起,像是精工切割的石珠,出現在山丘之上。“好個老地球哇,”他深情地悄悄說道:“好一個古老、奇妙的地球哇。送來你那饑餓的子民吧。再來,再來──這首詩要怎麼繼續呢?送來你那饑餓的子民吧,老地球。這兒有山姆.帕齊爾,他的熱狗早已煎熟、他的紅番椒正在熱炒,每一樣大小事物都整整齊齊、清潔衛生。來吧,你這地球,把你的火箭送來吧!”他走出外麵觀看自己的攤子。它就完美無瑕地佇立在那邊,如同一顆新生的蛋,置於死海海床之上。它是方圓數百哩的寂寥荒原中,唯一散發光彩的溫暖核心;它像是巨大的黑暗軀體裡頭,獨自律動的心臟。山姆凝視著它,眼眶裡泛出淚水,自豪中帶有幾許哀傷。“這的確讓你體會到什麼是謙卑,”彌漫在燻肉香腸、烘烤麵包和奶油的香氣之中,山姆如是說道。“上前過來,”他對著天上繁星提出邀請:“誰先來買呀?”“山姆。”艾瑪叫喚他。漆黑的夜空裡,地球發生異變。它著火了。其中一部分似乎裂成億萬碎片,彷彿一幅爆開的巨型拚圖。一道邪惡刺眼強光籠罩地球,長達一分鐘之久,使它的大小暴脹為平日的三倍,然後開始逐漸萎縮。“那是什麼?”山姆看著空中的綠火。“地球哇!”艾瑪回答道,雙手緊緊交握。“那不可能是地球,那不是地球!不,那才不是地球!不可能。”“你的意思是說它不可能是地球,”艾瑪看著丈夫:“那才不是地球。不,那不是地球;這就是你心裡的想法?”“不是地球──噢,不,它不可以是地球哇!”山姆嚎啕大哭。他站在原地,雙手無力地垂在兩旁,嘴巴開開,睜大的雙眼失去神采,一動也不動。“山姆,”艾瑪叫喚他的名字。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眼珠還是頭一回綻放光芒。“山姆。”他隻是呆呆地望著天空。“唔,”她也不知該怎麼說,隻能安靜地環顧四周。約略過了一分多鐘,她忽然拾起條濕毛巾向上揮舞,拍擊自己的手臂。“燈再多開幾盞、播放音樂、把門打開。大概再一百萬年,另一批客人就會來了。要準備好囉。是的,長官。”山姆連動一下也不肯。“這地點拿來開熱狗攤,真是棒啊,”艾瑪鼓勵道。她伸手向前,從罐中取出一根牙籤,剔著正中央的門牙齒縫。“跟你說一個小祕密,山姆。”她挨近他的身子,悄悄地說:“看來我們要度小月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