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誘僧 李碧華 2628 字 3天前

走了整整一天。歸鳥背馱著夕陽回巢去。山林有奇異的和暖溫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見一座素淡古樸的禪院,曰“彤雲”。“彤雲”不比“天寧”,它不夠輝煌莊嚴,隻在山林清清靜靜安坐著。懸空建於兩岩之間,就岩起室,飛梁穿過了石縫,上載危石,下臨深淵,險奇如“橫空出世”。石彥生之所以尋到這禪院,是為了一個人。他見到他時,銀絲飄拂,卻又紅顏白發出塵。腰板不能挺直,在林間摘草藥野花,動作麻利活潑,矍鑠而頑皮。尾隨這個老人,目送他進了彤雲禪院。後來,石彥生跪在他座前。老人在坐禪入定,良久。石彥生等他醒來,不敢稍加驚動。直至他悠悠張開了眼睛。一見座前多了個陌生和尚,老人如頑童般驚詫地反應。“靜一求方丈收容。”“哎唷——”他揮手,尖著嗓子,“我沒有禪,你不要來上當。貧僧不過騙幾頓素菜吃吃,覺得好吃,才吃上好幾十年。”石彥生堅決地:“靜一求方丈收容。”老人端詳這人,他魁梧偉岸,身軀結實,分明是個武人,但方正的臉已經有了風霜和勞累的縷痕,眼神絕望。“唔,吃了好東西,也希望人家來嘗嘗,也罷。不過,不是說剃了頭就算和尚的。”老人瞧著石彥生,“你隨時長回頭發溜掉了,不要告訴我,免煩。哦。”“靜一出家之誌已決。”“好!我來問你:有沒有借人東西、欠錢沒還?”“沒有。”“有沒有答應過的事未做?”“沒有。”“有沒有父母、妻兒、好友?”“沒有。”“呀哈!”老人怪笑一聲,“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沒什麼好做了。”想想又問:“你為什麼來?”“我已明白了是非。”老人大叫:“什麼?‘是非’?你明白了?你說,為什麼螃蟹見到人,會奇怪:‘怎麼這怪物是直著走的?’”石彥生一聽,怔住,抬頭望定老方丈。“噯,你瞪著我沒用。我也是個不明是非的大騙子。你既來了,摸清楚我到底騙了你什麼,這就是‘頓悟’了。”石彥生一時之間,還不知他遇上的是什麼人,什麼禪機。完全沒有規矩方圓,他在想,下一步該怎麼做?“靜一是吧?——我頭發長野了,你幫我剃剃。”“弟子不敢。”“什麼敢不敢。少拘泥,來。”剃發是一項多麼莊嚴、虔敬的儀式,不但設壇、鳴鐘、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縟節和禮法,豈是說乾就乾?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經一百一十一歲了,笑嘻嘻地吩咐:“來!”石彥生並不是一個熟練的和尚。他一下一下地,把銀白色的發絲削去,一時不小心,弄破了兩三道口子。當他後來用草藥敷上十渡老方丈的頭上,血止了,他竟若無其事地道:“手藝不錯!你瞧,這半邊頭種了草,得,另外半邊留給我種花吧!”小節完全不拘。石彥生也失笑了。方丈問:“你吃過飯沒有?”“沒。”“吃飯吧。”“吃完飯呢?”“那就大便吧。”——他是不是說了些什麼道理,而自己未開悟,一時領略不到呢?石彥生自錯綜複雜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來,放下萬緣,擺脫是非。是什麼可令他消除迷惘,“頓悟”起來?他的生命才剛開始呢。“你怎麼啦?”“——”“東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幫不到你。”他道,“還有,你是‘靜一’吧?”十渡和尚轉身就走了。石彥生站在那兒,想了半天。從此,他是靜一了。二十二禪院的茅坑很簡陋,分了三個小間。十渡、靜一,還有另一位和尚,微光。微光四十許。靜一發覺他不作聲,常躲人。心中時有疑慮未得開悟,眉頭緊鎖不已。三人各自如廁。老方丈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唔,這‘頓悟’嘛,很簡單——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幾下子。啊!好暢快!”他完事了,整衣而出。靜一也完事了。“呀——”忽然傳來一聲尖叫。原來是微光:“我悟了我悟了!”老方丈頑皮地,好整以暇地問:“悟了什麼?”“‘佛’是揩掉乾屎的破竹片!”“繼續吧。”他鼓勵道。微光興奮了:“用這破竹片把擋路的乾屎都揩掉,去除了汙穢,道路就清淨了,來往不受阻礙,直通淨土。”老方丈讚歎:“呀,充滿美好的想象!”“佛為了救援眾生,必須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臟的地方,越有用。”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沒有便意,當他出來時,一臉光輝,忙與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二人心靈互通地,旁若無人。方丈隻向靜一微微一笑:“俗?”他補充:“當然,如果像‘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那樣,會好聽點。”然後他向靜一及微光二人吩咐:“靜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幾桶井水,把茅坑洗淨,把四周的汙水清除。”微光望汙水溝:“有蟲子。不怕傷蟲殺生?”“喝!”方丈生氣了,“目的是清潔,便是清潔,不為傷蟲!你明白了嗎?你還是不明白!”靜一見微光又陷入苦惱中了。——真是一條漫漫長路。這夜有風。天上見不著星星,漆黑而空洞。風拂著必然會憔悴的樹葉,像一雙預言的手。在暗夜裡,一盞青燈透過窗格子照射著,遠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蓮,近看卻是幾乎有像老方丈年歲古舊的一座禪房。十渡領著靜一在坐禪靜修。他教他以右腳壓左腿,再以左腳壓右腿,是謂“降魔坐”。“不過,”他道,“隻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參禪不在乎腿。”方丈閉目。靜一不解:“我們不念阿彌陀佛的麼?”他記得在天寧寺所受一絲不苟的戒律和規矩,隻覺這處隨意而優悠。“心中有佛就夠了,不必大喊大叫。”是麼?靜一半信半疑。方丈道:“佛教有八萬四千法門,各宗各派,走著去、人抬著去、騎馬去、坐車去……目的地都一樣嘛。”蚊子飛過,在寂靜中,嗡嗡聲音響在耳畔。方丈用拂塵輕輕一拂,脫俗祥和。“你目的是什麼?”靜一問。“我念佛,惟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坐禪就可成佛嗎?”靜一又問。方丈不答。這一百一十一歲的老人,已是平靜入定,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蚊子又來了。靜一已把眼睛闔上。完全忘記了它。他掌心向上,兩掌相疊,左上右下。兩個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與肩對,眼與鼻對,鼻與臍對,舌尖放在上顎唇齒處,雙目微閉……心中試著摒除雜念,靜定思維。蚊子已經騷擾不了他了。他觀想蓮花清淨,直至虛冥,眉心空無一物。從未試過,如找到通道。身體有股氣,微微在運行流動。漸漸,個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了。世有六道輪回:地獄、餓鬼、畜生、修羅、人、天。什麼才是“不想做人”?為什麼?……日子無聲地過去。天氣有點清寒。靜一受彤雲禪院“三壇傳戒”。老方丈為他燒上香疤。香煙嫋嫋上升,方丈先在靜一頭頂上印上小黑圈,然後以蠟黏了香,一一燃點,九個。漸燒至儘頭,香熄火滅,留下九個白色的戒疤。以後,這處也不再長出頭發,疤痕鮮明奪目。靜一虔誠地承受著皮肉之苦。“你願意將身體如香燭般燃燒奉佛嗎?”“弟子願意。”“留下戒疤乃是烙印。”“弟子明白。”“世間五欲,是色、聲、香、味、觸,誑惑凡夫,不得親近。”“弟子遵從。”“好了,好了,儀式是這樣,回答得再響亮,也不如靜靜地做出來。你瞧我這老和尚,一個香疤都沒有呢,不是燙得越多越好的。”靜一望定十渡。二十三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於顯德殿登極即位的。江山屬於他了,看來格外秀麗如畫。太極宮也屬於他了。它氣勢磅礴,虎踞龍盤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萊殿、含涼殿、玄武殿……“玄武”,這二字是他勝利的標記。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簇擁在身邊的,都是謀略和才乾過人的功臣,他表現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關內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陝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賦及捐稅;其他各州則免除差役一年。宮女太多,幽閉堪憐,他又釋放出宮……——但,他晚上還是睡不好。霍達於某天夜晚,為他展示畫像,以示忠心。李世民自寢宮出,臉容非常憔悴,雙目無神,打著嗬欠。他端視畫像:“這二位大將軍果然畫得十分神武!”霍達深藏不語。自太宗皇帝陰謀弑兄殺弟,又從父王手中奪得帝位後,心中不安,常有餘悸,夢中聽見淒厲的鬼叫聲,都在呼冤尋仇:“還我頭來!還我頭來!”他迷迷糊糊,總見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滿了弓,箭在弦上,然後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溫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濕了整副戎裝,他慘遭沒頂……幾回自夢中驚醒,殘片猶在眼底翻動,那血的腥甜,曆久未散。“鬼!鬼!”他掙紮著爬起來,一身冷汗。於是再也不敢入睡。大將秦叔寶、尉遲恭,聽得宮中鬨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奮勇,全身披掛,手執兵器,侍衛寢宮門外,直至天亮。霍達道:“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宮門之外,再也聽不到怪聲,可安心穩睡,特命畫工畫將下來,可張貼以供驅鬼。”“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貼上。”威嚴一如門神。他頷首一笑。忽又念得:“霍達,‘漏網之魚’還沒找著麼?”“告密領賞的有,部屬追殺不力,我曾吩咐他們多加注意,寧枉毋縱。”李世民語重深長:“天下得來不易,恩威並施正是開始。”“臣明白。”“聽說,從寺院裡逃出去的?”——原來他知之甚詳,霍達一愕,不敢怠慢:“是。惟全國佛教大盛,叛黨托庇寺院,官兵難以一一擅闖。”“是嗎?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個人來?”他微笑了,“武德年間,太上皇不是下詔淘汰僧道麼?再者,時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闖就闖。”改變曆史,把痕跡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編製年表紀事時,好好地寫。應寫的才寫。李世民閉目養神:“除石彥生外,朕當大赦其他叛黨——他知道太多了!”霍達心頭一凜。瞬即恢複平靜,非常忠心地朗聲而應:“是!”“朕著你辦妥此事,在你能力範圍以外麼?”“不。請給臣多一點時間。”李世民把雙目張開一條縫:“我給你時間,也給你一個助手!”“誰?”他一招手。重重的幃幕,走出一個綽約身影。霍達一見此人,目瞪口呆。二十四有一種有趣的樹,喚“同根生”。即是一株樹根上,長出兩棵不同種的樹來。在彤雲禪院後,蓮花池的右邊,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櫸,一株青桐。大太陽下,經書都整齊地給鋪滿在地上照曬。一片藍白黑的祥和色澤。初冬的日頭很暖。靜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經書自藏經閣上捧下來。琉璃瓦映著陽光,發出五彩,閣樓單簷翹角,似微笑。經書很老了。有的是竹冊,有的是木冊,也有微黃的紙,善本。靜靜訴說一些深奧但又顯淺的道理。出了一身汗。靜一把厚衣脫了,擱在蓮花池畔。真是庭園靜好,歲月無驚。一個小沙彌步至。“靜一,方丈著你到大殿去。”他回過頭來。麵目祥和平淡。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時間過去了,忘記了有時間。要知風的動態,看燈火搖閃就感覺出來了。他連做夢都沒有痕跡。不拘束於領悟,於是反而心安理得。午間一陣風過。經書被吹得窸窣作響。潑剌潑剌地,發出高低聲韻。看上去,像屋瓦。書覆蓋了什麼?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們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個世界似的。靜一讓幾本書翻了身,把掀折的書頁掃平。過小亭,是一條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隻白粉蝶在陽光下活潑地飛舞。翅膀上有黃和黑色的圖案。朝生暮死,卻是那麼有勁。這就是生命。視線沿小路望向大殿。幽樸的庭園,矮樹影影綽綽,看不清楚。靜一一路走來。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她下跪,垂首,不語。女人穿寬袖青色斜紋長裙,裙裾迤邐在地。披紗羅畫帛,盤繞兩臂間。素服的貴婦,單刀半翻髻,高豎發頂,雲朵狀,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靜一走近,隻見女人在默默流淚。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四個婢女侍候在旁。當靜一步入大雄寶殿時,方丈招呼:“靜一,見過這位施主:青綬夫人。”女客抬頭。靜一一見,身子劇烈地震動。是她?是“她”?他的眼睛如被錐子刺中。不可能!青綬夫人起來,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豔,隻向靜一頷首為禮。靜一急忙垂下眼。這分明是紅萼!——但又不是。她不認識他。靜一耳朵有點熱。他心裡輾轉纏綿,窘得無地自容。像一個小偷,偷了不該偷的東西。他一定是失態了。馬上勉定心神,把臉掛下來,給自己警告。山外野寺,亦非人跡罕至,香客來往,眾生一貌,他又何必諸多聯念猜疑呢。靜一嘲笑自己一時失措。他又回複淡漠的禮貌了。延請青綬夫人至茶室。小沙彌奉上香片,招待施主。老方丈道:“請用茶。”青綬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莊一笑:“好香。”“施主欲為亡夫在此舉行‘荼毗’儀式麼?”她呷一口茶湯,徐徐而道:“是。先夫在涇陽,為皇上大破東突厥而建功,可惜戰死沙場。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雖然殺人,亦是為了國家。”說時瞥向靜一,不動聲色。見他沉默不語,又轉向老方丈:“新帝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登極,將改元貞觀了。師父都曉得吧?”“唷這個,”方丈答,“皇帝常換,貧僧來不及曉得囉。”青綬夫人繼續把塵世的消息帶來,儘皆佳訊:“天下大赦,田賦和捐稅都免掉,幽閉的宮女也釋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連串的勝仗……先夫為好皇帝而陣亡,也是值得的。是嗎師父?”靜一合什:“好皇帝乃千秋以後史冊所定,出家人不問塵俗事。”她淺笑,隻管閒聊。“這位師父健碩,倒不像出家已久。”“種地的。身手才比較粗壯。”“貴姓?”“俗姓張,喚‘九斤’。名兒很俗。”青綬夫人保持驕矜,漫不經心:“精壯之年便出家,想是大有刺激了。”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與他閒話人生似的。靜一道:“阿彌陀佛,務農者貧,深明天命不可違,事既如此,順其自然而已。”青綬夫人忽地一慟,把茶碗頓放幾上,茶濺出,一小攤淡青的眼淚。她泫然:“唉,師父沒經過生離死彆,當然不會明白。”她輕輕地,又再歎一口氣。靜一不知是否沒聽進耳中,沒放在心上。他望著那灑了的茶湯,木然。他竟因掩飾什麼而在“妄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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