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誘僧 李碧華 3244 字 3天前

“哇哇哇!妖怪呀!可怕呀!”小可恐懼地號啕大哭。他一哭,嘴巴大張,眼睛緊閉,童稚而無助。這是勝業坊的牡丹樓。前進酒寮後進妓院。小可眼前,是幾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們一如往常,濃妝豔抹以招徠。不但畫眉粗濃,還在臉上黏貼了彩色光紙、雲母片、花鈿,亮閃閃如同幾十雙眼睛。妓院還時尚“鬥花”。各人爭相插戴大大小小的奇花異卉,直至負荷不了,勝者為王。這些女人,紅豔豔成堆作簇,慵懶而嫋娜多姿,見人就放軟身子倚上去,咧開如血的嘴……小可從沒見過這種“東西”,受驚過度。“哇哇哇!”妓女們也受驚了:“娘——”鴇母來了。以為發生什麼大事,原來是小和尚在哭。當下半促狹、半母性地抱他入懷,可憐這小小的和尚,抽搐著。她笑了:“唷!嚇壞了?來,來娘這兒——”徐娘一扯衣襟,蹦出一個白瑩瑩、顛危危的乳房,她哄他:“給你嘗嘗母愛。”小可連滾帶跑,亡命奔逃。石彥生連忙追出去。但他已不知所蹤了。鴇母不解:“怎麼?連奶也沒吃過?”又嘻嘻一笑,一手把乳房塞回衣襟內。這些個男人,嗅到肉香,色迷迷,不知人間何世。紅萼伸手拉住石彥生:“放心,他跑不遠,還得央你們領他回寺院去。”眾狂笑:“哈哈哈!寺院?我打死也不回去了!”“你呢?”紅萼問。“——”石彥生頭一揚,“酒來!”又道:“眾生皆苦,劣酒更苦。要好酒!”靜定的禪心,不外血肉所造吧,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歡娛?飲食男女,有酒今朝醉……體貼的女人們,把酒燙到適當的溫熱,送到客人口邊。點了香籠,熏得一室皆春,酒酣耳熱,都有醉意,隻覺踏足另一極樂世界,回憶中的梵音,變得妖嬈冶蕩,任何正人君子,到了這個地步,都漸漸墮落吧。他們拍掌、嬉玩、嘻哈大笑。在奢華而頹廢的一刻,其中一個,愛上了妓女,糾纏著不放。但他帶點憂色:“你……會看不起嫖妓的和尚嗎?”半醉的妓女道:“不會。你呢?你會看不起連和尚都來的妓女嗎?”“當然不會!”他大著嗓門,“其實我們——”石彥生警覺,一個杯子扔過去,他中招。疼極,止話。輝煌的房間中有一刹的靜默。不久各人回複了常態,繼續玩樂。那妓女以客人話語驟止,心中不悅:“噯,你們彆瞧不起人!我們為了錢,隻出賣自己,從來不會出賣兄弟朋友。”她稍頓,又像公告天下地囈語:“比起男人,女人清高多了!”石彥生忙道:“對不起,我不是這意思。”大夥乘機:“那好,今兒我們誰也彆走!”幾個人,各擁所好。隻有郭敦,醉得最厲害,躺在席上,喃喃自語,困擾已久的問題又湧出來了。素無佛心,卻入了空門,他迷亂地沉吟:“唉,那觀音……是男是女呢?想不通。為什麼色不是色,色即是空?想不通。女人身體多麼豐滿,都是肉,怎會‘空’?還不如先色了再空,好歹也……”石彥生大喝一聲:“你這廝,想不通就彆想——”紅萼倚在他身畔,在數算:“人生也不過七十。除了十年懵懂,十年老弱,隻剩下五十……那五十中,又分了日夜,隻剩下二十五……遇上刮風下雨,生病,危難,東奔西跑,還剩下多少好日子?……”她瞅著他。——還不如要眼前歡笑。石彥生仰麵乾了酒:“和你一起喝酒時,酒很好喝。”她追問:“怎麼個好喝法?”他苦苦思索,找個比喻。“像——跟家人一起喝一樣寬心。”“哦?”她故意挑剔、記恨,“是‘兄弟姐妹’吧?”女人總是記得被推拒的話。他急了:“不——”一抬頭,人已消失蹤影。石彥生一怔,起立跌撞追去。穿堂裡不見,廂房的門都關上。不知她在哪一間。石彥生悵然若失,佇立空庭。半晌,他走過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門推開,不管有人沒人,有聲沒聲。彆的客人和妓女發出謾罵,或者取笑。這一次,非要把她找回來。他明白了,越是不要有情,越是深陷其中——因為在意。很多東西可以克製,但這是不可以的,人無能為力。他終於推開了一扇門。然後整個呆住了。十八紅萼的長發已抖落,後挽成一個鬆鬆的寶髻。她跟前是五子奩,銅鏡台。先用手暈開胭脂在掌心,胭脂是殺花後以紅汁作餅,勻在臉頰,人麵桃花。畫眉用煙墨的枝條,濃。與貼在兩頰眉間的花鈿,青紅皂白甚分明。再塗額黃,又以細簪子挑一點兒玫瑰膏子飾唇。仔細端詳盛裝。石彥生從來沒見過女人在他麵前妝扮,似一幅畫,畫中人款款如雲出岫。她的發髻半盤半散,承不住一朵紅牡丹。金步搖不步自搖,是因為醉了。他心動了,看住她,印象極深極深。紅萼故意不理:“記住這樣兒了。一個人不會永遠都好看的。”石彥生按捺不住,把她持著絲綢造的粉撲兒抓住,它沾了粉,原來傅在麵上,也傅在脖子、前胸、手臂、後背……粉一下子撒了一地。他耳語:“彆那麼仔細,一會就糊了。”紅萼臉上一紅,一躍而起。他沒放過她,追出。她跳起舞來,是“胡旋”,旋轉急速如風,不知多少個圈子了,好像不會停下來,他待要看她的臉,她總是用背部相對。動作玲瓏放任,毫不拘束。他也隨著舞起來了。不是舞,而是沒忘記習武的招式,躍動矯捷,腰腿沉穩,大夥都樂極忘形。忽地沒有身份,等同流氓與妓女似的。當然記得,他的身份是一個和尚了。他是一個自欺欺人的、一知半解的念佛者。抵抗誘惑,至有效的方法隻不過是閉上眼睛,然後令自己淘空了,“無”。但哀哉眾生,誰不為五欲所折騰?後院有個溫泉。黑夜中,水汽氤氳。他倆跳進溫泉中。不知是水的溫度,抑或血液汩汩流動,心跳得極快。像燃燒。水開了。炙得很痛。經上說得很清楚。就像野狗在咬食枯骨,就像野鳥在搶吃腐肉,就像逆風中拎著火把,反燒自身……手指在對方身體上狠狠遊走,如同漸捆漸緊的粗繩子。生怕一放開,雙雙皆為幻象,轉瞬溶在水中不見了。他氣急敗壞地狂亂地親著心儀已久的女子。二人全無後顧之憂,什麼也不想……是的。一切的欲望實際上沒有獲得,但它也像一個好夢,像金石相擊發生火花,像摸到一塊滑膩沁涼的真絲。像一個男人找到他的出路。他有點急不及待。隻想征服。喘息幾乎被水淹沒。正把她長裙扯開,忽然一個小黑影氣衝衝地奔至,一壁大叫:“靜一!靜一!”險些絆跌進溫泉中。二人無法不停下來。小可淚痕猶未乾呢:“快來看,這個是不是你?”一身濕漉漉的石彥生,把畫像拎到燈下,細看。這是他!其他人都聞聲出來了。郭敦一見“通緝”、“懸賞”字樣,馬上把妓女推走了。萬樂成和趙一虎等七人,看到“黃金一萬兩”。他們都麵麵相覷。事態嚴重,一時間意興闌珊,又回到現實中。真是說時遲那時快。欲火和歡情生生地熄滅了。歡娛苦短。“小可,從哪兒撿來?”“牆上都貼了。”小可不知就裡,把畫像與石彥生對照著,“畫得真像呀!”石彥生又驚又怒,想不到自己成了頭號罪犯、叛黨首領。他召喚:“都給我回去!你,你走吧!”紅萼很失望,沒來由地堅持:“我不走!”他又趕她:“走!”“不走!這算什麼?要跟你一塊走!”“但我已牽累你了,說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險。殺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殺一個妹妹?”“我才不怕——”“你是我的人。此刻我命令你,不準任性妄為!”情急之下,他不能丟下她不管:“走吧——以後我娶你。”她一愕:“什麼?”又逼問:“再說一遍!”石彥生轉身:“不多說。一言為定!”十九匆匆從下山的路上山。沿途的古槐樹,葉上凝了露珠。東方柔淡的曙光漸現,昨夜那新成的水滴,在他們身後,化作無形。到得山門,灰紫的天空已大白。寺門外,早已有和尚在把守,把他們攔截,不準內進。“奉本寺方丈之命,你們破戒下山,亂了清規,無法收容。”德願法師向他們怒叱:“我這兒是莊嚴神聖的道場,百年清淨香火地,如何容得你們穢汙?護寺以誠,不得造次。善哉善哉!”石彥生忙道:“請息怒,此乃一時放任——”郭敦急了,拚命解釋:“我們隻是餓壞了,下山買些胡餅吃。”作為一寺之方丈,德願法師素來一絲不苟,執掌甚嚴,這幾個人一來,起了波瀾,實非所願,而且:“哼!聞到酒味了!我當日說與你們的‘五戒’是什麼?”一看,大隊後有個鬼鬼祟祟遲來加入的人影。是萬樂成。方丈逮到此人,喝問:“你們不是一齊偷下山去麼?何以你一人離隊遲歸?”一眾望向他,離隊遲歸?——有點不解。方丈瞥到和尚身後,竟又有陌生女子在,因一眾回身,她是遮也遮不住地圖窮匕現。方丈更生氣了,繼續教訓。長篇大論苦口婆心:“你們八人,還夥同女子淫亂!既是發心修行,就應持守戒律,才生智慧。罪過,罪過……啊!小可,你也在?”小可隻覺十年道行一朝喪儘,痛哭流涕:“嗚嗚嗚,師父——”寺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師父!師父!”哭聲中,四下微響。基於軍士的警戒,他們馬上發覺,一層一層的官兵,正在急速包圍。對方不作輕舉妄動,直至寺門關上。“不好了!”大驚失色。四人戒備,四人拍打著寺門:“請開門讓我們進去!”官兵繼續無聲掩至,殺氣騰騰。小可又驚恐大叫:“師父!師父!”——他是溫室的花,殿中的佛,殼裡的蝸牛。這十年,具緣、訶欲、通悟,善良而無助,怎麵對風橫雨驟?一切理論,都壓不住殺機。紅萼此時排眾而出,撐著腰,驕橫地叱道:“你們沒看清楚我是誰麼?”官兵的頭領一笑:“公主已出宮門,等同庶人了。”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原來她已無權無勢無說話之餘地了。難怪世人多麼向往這些。石彥生決定不作逃避。他是男子漢大丈夫,迎戰才是己任。馬上一手抓起那稚嫩又成熟的小可,他人生短暫日子裡頭,那不遺餘力地“指導”他的小老師。他不求報答沒有私心,像野外綻放的小花,毫無條件貢獻它的香氣,他敬佩小可——但,他要與他分彆了!抓起他後,縱身一躍攀住寺門的一棵大樹纏枝,借力一蹬,順勢拋起孩子,讓他牢牢抓住屋簷,他要把他扔回寺院中,回到他的世界去。他聽到這刻不容緩的大動作後,小可往寺內掉下,和僧人們承接的喧囂。小可安全了,他籲一口氣。自己的危險才剛開始。“小可再見!千萬不要開門!保重!”他們不再向方丈哀懇,也放棄了這個堂皇的避難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隻是那官兵的將領正義凜然地:“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黨,以正法紀!”雙方都覺得自己是,對方非。故氣壯。這便是戰場嗎?石彥生振臂一呼:“弟兄們!我們還是豁上吧,免得連累出家人!”背水一戰,大開殺戒。很久沒有廝殺過。正麵交鋒,軍人們儲存了的戾氣,伺機發泄。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絕路。惟有殺將出一條血路。殺得眼睛都紅了……此時更見萬樂成,閃躲避過此戰。石彥生猜得幾分。告密者一定是他!在混戰中,奪了一把劍,把樹後的萬樂成自頭頂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條淺淺的血線劃下,黃金自衣襟中滾出來,這隻是他一份的賞金。這共同進退的八個人中,已有三個被殺,一個受傷,寡不敵眾。石彥生一劍直刺“弟兄”心房,他憤怒地:“你出賣我們!”鮮血迸射,汙了他一身,但這人倒地,臨終時道:“……難道,你不是……出賣者……嗎?”石彥生一怔。負傷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情勢下,不忘向萬樂成屍體上戳上一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賣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人奏效。郭敦的刀還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無法不放手,但兩根指頭被削去。石彥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紅萼。於此存亡關頭,還是趕逐遠離。他老是要她走:“你先走!”這一推,分了神,一個官兵自後襲擊,石彥生為了保護紅萼,咬牙身擋,吃此一記刀傷。另一突襲又來了。紅萼來不及答應,不加思索,順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她在咫尺之間,什麼準備也沒有,在他麵前,生生受了這一刀,直剖心房!任何事情要發生了,沒有人是“準備好”的。總是突如其來,措手不及。儘歡之際,悲從中來。登峰造極,又一跤失足。一陣眩暈,萬物打轉。血自心中狂湧淘空。她身體很輕,如同飛舞。無定的一生,舞過來舞過去。大太陽照在臉上,眼睛乾澀了,有很多話想說……艱辛地張開嘴……她癱軟了。很不甘心。“紅萼!”石彥生淒厲地大喊一聲。但她已如花瓣散落。“我……冷……”她甚至一句話也沒說完就死了。連歎息呻吟都沒有。死的時候,是一個庶人,是一個尋常老百姓。隻想追隨她看中的、心愛的男人。石彥生如同被野獸當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暴怒起來,完全失去理智,火一下子竄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獸,他眼睛劈啪作響,手起劍落,亂砍亂劈,見人就殺,一切修為悉數拋諸腦後。他是為了索命。當廝殺的時候,每一個敵人倒下了,他渾身有甜意,非常猙獰。力量像是倍增。報仇!見人就殺!絕不留情。直到官兵全軍儘墨了,他猶止不住自己,不斷喘著氣,向空中揮舞著利器——甚至一時間忘了為什麼殺人……援兵已至。勢色不對,石彥生被二人拖拽,半瘋狂地,覓地而逃。他再沒機會回頭了。二十月亮很圓。時近中秋。水上有精致的畫舫緩緩漫遊,絲竹管弦在伴奏著文人雅興。河邊一群小孩在點花燈。燈月光影幻作五色。團圓節日,熱鬨喧囂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麵。逃亡中的三個人,石彥生、郭敦、趙一虎,過了晝伏夜奔的兩天後,已憔悴疲憊不堪。這話是誰說過的?——當所有螃蟹都是橫走,一隻直行的,就沒去路了……月夜的竹影,連枝帶葉,遠看像一群披頭散發的野鬼,近看卻是一隻隻軟垂的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死亡接二連三,令他心冷。望著夜空中的明鏡,沉痛而沉默。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製的能力。又一次走投無路了。趙一虎悶著粗嗓門:“媽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著過節,隻有我們,忙著殺人和被殺!”郭敦那失去兩根指頭的血手,此時才開始劇痛:“我不想死!可憐我還沒成親。我弟弟還小,怎麼養活爹呢?”“哼!沒做的事多著呢——我們原來不是好好的嗎?”趙一虎一臉冤枉道:“根本就不關我們的事!”“管他們兄弟誰是誰非?誰是好皇帝?誰是昏君?到頭來,倒落了兩手血。”竟便向石彥生指控了:“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把頭顱割下讓我倆帶去吧,頂多兵變之事絕口不提,說不定保了一命——”話還未了,另一個扇了他一嘴巴:“你瘋了?知得這樣多,還能活?”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劈劈啪啪地扭打起來了。都是遷怒:“是誰說受不了,要下山的?”“是誰貪吃肉?貪吃可惹出大禍來!”一個卡住對方的腦袋往下摁,一個舉起拳頭亂捶伸腿狠踢,一來一往,人仰馬翻地。“還不是萬樂成沒義氣?還不是那一萬兩黃金?還……”一壁怒罵一壁揪鬥,出手都很重。各人的血濺在對方身上。在邊緣絕望地發泄。打得對方昏頭轉向。嘴角淌著殘涎,又腫又歪。“住手!”石彥生忍不住了,躍將出去,半勸半打,動武一番才把二人分開。三人均氣喘咻咻。在滿月的銀輝下,血汙狼藉。石彥生暴喝:“想不到我們也來自相殘殺!”都怔住了。潦倒地泄氣。難道這是自相殘殺的年頭?石彥生感慨萬分:“我們都是軍士,沙場戰死,為國捐軀,才是大夥的光榮,現在?——”他頹然坐倒,攢著眉,皺紋刻在額上,一夜之間,成為烙印。“曆史都不是真相。誰的力量大,誰的事跡就輝煌。”若是當日全無誘惑,相見無事,則緊隨太子建成殺進玄武門,也許反而一舉把李世民等乾掉……奇怪,當這樣設想的時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說不上是什麼的道理。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汙,忽地又想提問了:“我……心中另有一個問題,一直不敢問……”“問吧。”“怕人笑我幼稚。”趙一虎氣極,大喝:“媽的你問吧!你還怕那老和尚不成?”他鼓起勇氣,生怕失言:“真的,如果兵變是我方策動——我的意思,誰贏了,誰便去斬草除根……”石彥生接著道:“如此一來,對方便是‘叛黨’,而追殺的責任,就歸咱哥們了。”必有千個家破,萬個人亡。當他們奉命去追殺“叛黨”之際,一定也是理直氣壯的。難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過殺機嗎?不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而已。這滄海中的三顆小小粟粒,他們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終於被消滅的證人——他們永遠都不是英雄豪傑,一場場權力鬥爭的遊戲,欲避無從。那向往權力的,還沒到手,將要到手,已經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變,他們的命運也隨之而變,怎會有“自己”?誰真正偉大?三人靜坐竹林,苦苦思索。長夜漫漫。已是八月,難怪秋意襲人。打了個寒噤,不知因為風冷,還是人情之涼薄。快到天亮時,忽然下了一場雨。隨涼風吹過,雨就來了。不大,卻細、密,如粉般撲到他們那光禿禿的頭顱。如一隻輕撫的大手。他們沒動過分毫。有禪院的晨鐘自遠處傳來。隻覺得失是非一場空。一場愚弄,賠上一切。石彥生眯著眼,雨鋪滿他,一頭一臉。他站起來。兩個曾經出生入死共同進退的部屬,也如前站起來,追隨著他。這位過去的大將軍,向二人下令:“你們走吧。毀容、改名換姓,當個普通人去。”二人不知何去何從,仍是不想分道。石彥生回頭暴喝:“走吧!”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山如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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