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低雲垂,風大。人在風中說話,聲音迷迷糊糊的。都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一座堅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邊有扇鐵門。男人的屍體放在鐵盒子內,他去得並不太安詳,雙目半開半閉,像要多看塵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鐵盒子終於被推進灶膛內了。封好了鐵門,灶的後背有僧人協助,架起木柴來燒……火葬場又曰“化身窯”。青綬夫人憂傷但木然地喃喃念誦經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過了好一陣,“荼毗”的儀式差不多了,而那個鐵盒子也被推出來。骨灰是慘白色的。並不純潔——但轉瞬之間,四大皆空,五蘊無我。十渡老方丈如常道:“看,一個三十三歲男人的整個身體,就這一小盤了。爭什麼?”青綬夫人臉色一變,如骨灰一般慘白。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臉上的素肌抖起來,淚便冒湧而出。靜一輕聲:“施主,生死無常,請節哀順變。”——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青綬夫人極難過,情緒波動,突然發難:“你不要管我!”她用力推開老方丈,一個踉蹌,他跌在地上。她不管,隻快疾如離弦之箭,猛猛衝前,向化身窯後的懸崖奔去。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發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尋死的決心非常明顯,意圖殉夫,往崖下一縱身——在此危急關頭,一個魁梧的身影已踩住兩個僧人的肩膊借力騰躍而至。靜一忘記了時空,隻道救人要緊,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邊,閃身搶前,橫裡一擋一扯,把險險跳下去的青綬夫人救回。她順勢被逼倒在他懷中。輕似一朵青雲。靜一抱扶著女人,籲一口氣。她楚楚地哽咽:“你為什麼不讓我死?”靜一迷惑了。他當然不肯讓“她”死!青綬夫人脖子一軟,頭一側,就在他懷中昏過去。靜一馬上醒過來:“阿彌陀佛!”他把她放在地上。婢女過來,靜一就莊嚴地放下照顧的責任。他走向十渡。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無恙,他關切地,小心地問:“師父,摔著了沒有?”二話不說,連忙把他背起來,一步一步,回到禪院中去。方丈一直不語,好似有點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許疼,由得靜一背著。靜一保護了老人,也乘機轉移了雜念。他頭也不敢回。當夜,卻又再見麵了。是老方丈指定他來的。就在禪院內和尚們治病的往生寮,給青綬夫人紮針。老方丈打開了他一個木匣子,裡頭有各種針具:毫針、三棱針、梅花針。還有火罐、盤子、鑷子等。燭燒得很紅。青綬夫人伏在床上,衣領往下拉開,頸背赤裸著。在燭光下,幾乎見到白色的茸毛在閃動。“人的精神氣,不外喜、怒、九*九*藏*書*網憂、思、悲、恐、驚七種不同的變化。人強,七情便可節製,一旦衰弱,便起波動。醫書上叫做‘邪氣’,我們呢,就叫‘心魔’。”他瞥了靜一一眼,吩咐:“把毫針給我拿來。”又道,“按著她兩肩吧。”他把針在火中轉動一下,然後像握毛筆一樣,望青綬夫人頸後發際的天柱穴紮下,深三分。直、穩、快。一點也不像是一百多歲的手。他又再瞥了靜一一眼。有意試煉他的定力般:“她動了,你好生看顧。”靜一的手,自她肌膚往後一退。她緩緩地噓了一口氣。張目,惺忪而迷茫。回過頭來,見到靜一:“師父,我失禮了。”“不要緊,治好了,睡一宵,明兒回家休養也罷。不必久留於此。”青綬夫人眼神遊離,心灰意冷:“治好了,我也無家可歸,無人可戀。”靜一不語。老方丈隻饒有深意地向她一笑:“回家去!你沒事了。”她起來施禮道謝。門外侍候著的婢女們馬上攙扶著離去。二十六蠟燭依舊燃點著,燭光搖晃中,佛像都若顯若隱,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說話。“可是——你心裡有事。”老方丈向靜一道:“倒像是一樣的病。來,我也給你紮一針。”“不要了。”“要!”頑固的老人。不依他。靜一打坐,閉目。針在他頸後發際紮下去時,有點酸麻,疼。他隱忍,不想老方丈識破了什麼。隻聽得老人問:“她是誰?”“像一個人而已。”方丈搶白:“當然像一個人,難道像一條狗?”大力一紮,針深入五分。靜一幾自座中彈跳而起。“就是要你疼!真沒用。因愛才恐懼,因恐懼才有心魔。這也是一種考驗:所見皆為故人,所念皆為故人,如影隨形,所以才‘像’。忘記了這個人,沒有這個人,‘像’什麼呢?”“弟子一定努力驅趕心魔,讓去者自去。”“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誰說容易?”“我一定把萬緣放下。”“你力氣夠嗎?”“什麼?”靜一問,“‘放下’也需要力氣?”“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許不是難題。”靜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來曆。門外忽有異聲,他警覺:“誰?”外麵寂然。靜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門前,一推——月色下,有個匍匐在地的影子。他一看,愕然。俯首長跪如一攤止水的,是青綬夫人。她好像待了很久。“小女子參透因緣,看破紅塵,隻望紅魚青磬度此殘生。”她抬眼,一點內容也沒有:“求老方丈為我剃度。”十渡方丈望定她。隻有淒切的蟲鳴,在靜夜中,唱著最後一闋清歌。她轉向靜一哀懇:“這位師父代我說項吧。否則,惟有一死明誌!”她要打動他:“心中沒有慈悲嗎?”靜一合什:“阿彌陀佛!”終於,在初二那天受戒。戒場露天。青綬夫人長跪在地,雙手合什。豔光收斂了。鳳目秀長,澄淨無波。長發灰衣的女人。老方丈道:“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條,能持否?”她平靜地答:“弟子能持。”“儘形壽,永不犯戒?”“儘形壽,永不犯戒。”“一切形式不過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堅誌決。”“弟子知道。”方丈眯著眼看青綬夫人:“若你心中犯了戒,便隻有自己知道。”他向靜一:“有前因,必有後果,靜一,你去吧。”“我?”“去!非要你去不可!”她鳳目秀長,澄淨無波。靜一先把長發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緞。往事不記。再持戒刀,從下周旋而上。連短發亦一綹一綹剃下了——一如他當初受戒情景。在場的僧眾念著偈語。多麼熟悉,而且,他的手勢也熟練了。集中精神,如精雕細琢,如把萬緣放下。一絲不留。兩者皆淡然。她始終沒看過他一眼。不知何時,靜一的手指頭破了。血隱沒於黑發中,他懵然不覺。轉瞬,四大皆空。現實中的八熱地獄,是否變作清涼國土的七寶蓮池?來自無始無明的人間之苦,從此成為“無”?青綬夫人消失了。她法號慧青。二十七尼姑無情無欲地下跪稟告:“慧青為先人‘水陸道場’七日夜誦經設齋,禮佛拜懺,追薦亡靈,並超度水陸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極樂。善哉善哉。”“水陸道場”的內壇,布置了香花供養,十位聖賢,十位神靈。供桌羅列燈燭果品供物。盛大的法會為期七日。慧青與其他十二僧尼,搭繡衣、靸紅鞋,在她亡夫靈前默誦:“諸修羅中,好行瞋恚,鬥戰不已,一切眾生,當願息諍興慈,早蒙解脫。諸餓鬼中,饑渴逼切,曆劫受苦,一切眾生,當願渴惱蠲除,早蒙解脫……”僧尼各司其職。隻為眾生得解脫。內壇上一盞碩大的長明燈,映照著兩側的“水陸畫像”。如微波顫動的喃喃音調,夾雜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香煙在半空織成一張白網。直至夜晚。最後的項目是“放焰口”。六道輪回中,餓鬼極眾。他們或枉死,或自殺,或作孽太多,或償前生果報……在此晚,見到法會高懸寶幡,九盞蓮花燈,便都來了。他們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熾然無絕,而且腹大如山,卻咽如針孔,雖遇飲食,苦不能受。“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氣為祥和。天轉為灰青時,風開始大了。陣陣寒意襲人。佛燈如晝,亦在風中搖閃。十渡方丈在外壇主持。取淨器,盛淨水,準備了飯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紙折妥,金銀疊放。慧青把先人附薦包點好,在方丈說法時,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高大的紙船,用以盛載衣、物。就火燒衣,紅焰一下衝天,舌變青藍。火勢照在人麵,氣氛詭異。夜色漸濃,風不知來自何方。也許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念咒聲中,有青磬紅魚呢喃相伴。靜一閉目誦念:“現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饑凍之苦,福壽增長。”緩緩張目一看。縹縹緲緲,影影綽綽……來了。餓。有身體枯瘦的,有頭發蓬亂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長利的,有滿臉悲戚的,有步履遲鈍的,有急逼搶食的……都是苦。阿彌陀佛。靜一驀地見到他娘!是娘!陰陽相隔。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淺笑。靜一與她對望,雙方不作一言。心念一緊,悲愴不已。娘也饑也凍。她瘦小、無助。咫尺已天涯。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靜一開始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石彥生還是個抱在懷中的嬰兒。他童稚而奇異地牙牙學語:“……娘……娘……”“呀!彥生會喊‘娘’了!會說話了!”娘狂喜。如同天下的母親一樣,隻要孩子喊她一聲,極歡泫然。母與子。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節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來,他吸取母胎精華來長大。著地時得破腹損骨,令她疼如千刀攪萬刃攢,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產,死生一線間。——如何報恩?母與子雖近卻遠,終於,他沒能好好事奉娘。她還為他一死。心一酸,見娘神情忽轉木然,她是一隻鬼了。影子冉退。再無覓處。靜一心神不定。一下子,出現在衣食前的餓鬼都回過頭來,是建成和元吉的後人,是石彥生的部屬,是無辜被殺的軍士、老百姓……一身血汙。最後一個。回過頭來。二十八緩慢而誘惑,衣裾披搭飄揚,在舞中,如飛天,兩頰眉間貼花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拋一片心。一閃而過。是紅萼。那一個最後的晚上。靜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齧人心肺的感覺回來了。蜿蜿蜒蜒的一條小蛇,慢慢爬過來,爬上他的腳,爬上他的腿。他的腿動也不敢動。心戀戀不舍。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濕軟的身體爬亂了。靜一想:這是幻覺!靜一告訴自己:不,明明是真的。靜一道:那麼你自己就是幻覺。紅萼的心中湧出血海。她道:“我……冷……”一切瞬即消逝無蹤。——靜一頭頂上的長明燈一閃,無聲滅掉。原來法事結束了。他已經在內壇收拾。他的身心沒動過。他一直在這兒嗎?連自己也迷糊了。從沒如此軟弱過。靜一忙攀上去重燃長明燈。燈亮的一刹,他見到人影。俯視,是青綬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禿的頭顱,被搖閃的火光映照明亮。靜一下梯,著地。還是慧青打開話題:“我見到先人的亡靈了。”靜一不虞有他:“我也見到娘。”“哦,病故的吧?”他一時迷情入世,極其傷感:“受過一刀之劫苦。阿彌陀佛。”慧青沒作任何反應。她隻心中有數地望定靜一,在他一語之後。當其他和尚和小沙彌進進出出地搬抬雜物,靜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無親無故。他一直是個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傷感和頹喪突襲而來,人從沒如此軟弱過——原來他也經過生離死彆。誰說愛恨不可怕?慧青已不知何時悄然退去。一個十四歲的小沙彌望著寶幡:“寶幡在動呢。”另一個,十五歲,道:“是風在動。”靜一強撐著。急欲回到禪房:“喝!風沒有動,寶幡也沒有動,那是你倆的心在動。”小沙彌麵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