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誘僧 李碧華 2053 字 3天前

鐘樓下,一群和尚整齊地排著隊伍,一壁念誦,一壁走向“萬善堂”,聽經去了。萬善堂的庭前植了幾棵高大的古柏,綠蔭重重環抱,更添肅穆。眾僧念了六支香的“南嘸阿彌陀佛”後,便都跏趺坐著,靜聽方丈講經。此堂供奉了西方三聖金像,插滿鮮花——根據方丈的意思,卻禁止了這些:香味太強的,會乾擾心境;顏色太華麗的,會破壞念經堂的空寂;粗枝大葉的,花形不雅;名稱太俗的,不好聽。連可插的花,亦戒律甚嚴。德願法師開始抽問:“上日著你們參透一‘無’字,道理可有得悟?”眼神威儀一掃:“衍成,如何?”一個四十歲的和尚謙卑搖首:“請再給弟子七天的時間。”“清泉,你呢?”一個五十歲的和尚亦謙卑搖首:“弟子竭儘所能,探索這個道理,心仍有微塵,請再給弟子七天的時間。”方丈惟有莊嚴說法:“所謂‘無’,並非簡單否定,並非一無所有,而是超脫於‘有’、‘無’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眾僧苦思不明。又不敢提問。唯唯諾諾。太艱澀了。太高深和睿智了。“小可,”方丈向愛徒頷首,“你用淺顯的話解釋一下吧。”小可自懂事以來就聽的這些,悟的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據這童稚心靈的是:“正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實相即空,清淨為無。‘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背誦下來的解釋,比方丈更玄。但他點頭稱許。新來的那幾個和尚,天天受此聽經之“刑”,大有困意。方丈快要發覺了。石彥生忙乾咳提醒:“咳!”兩個驚醒,一個仍昏昏欲睡。石彥生暗用指一彈郭敦穴道,他一驚而起,手抬高,一如發問。“有什麼要問的?”郭敦情急之下,連忙找些話題。他的武功底子還算不差,可腦筋有點死:“我……我心中有個問題,一直……不敢問。”“問吧。”“怕人笑我幼稚。”“問吧。”他鼓起勇氣:“不是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麼?我都放下了,何時成佛?”舉座望向這性急的矮個子。真的很幼稚。他臉紅耳赤,十分尷尬。方丈隻好耐著性子,向眾僧:“離我們這裡的西方,過十萬億佛國土,有一極樂世界,我等以稱念阿彌陀佛名號,發願往生淨土為宗旨。隻要到了極樂世界,環境美好,平安清淨,更可潛心修學佛法……”郭敦懶懶地搔著頭皮:“已經到了極樂世界,還要修學?”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給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結果瞪著郭敦的,是同來的七人。夜深了。其他人都可歇息,儘皆散去。除了蟲子在叫,還有小可權威的訓示:“頭要正,背要直,不動不搖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參悟。”他奉了師命負責監管修學。虔誠認真地,當著老師:“不要乘打坐時睡著了!”聽命的這幾個心猿意馬,右腳壓左腿,左腳壓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來後到,成王敗寇。心中努力排除雜念,去思想“無”。奈何靜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過。停在某人頰上。石彥生一拍之下,手上滿是血。小可輕歎:“阿彌陀佛!”哦,忽省得不可殺生。他隻好也念道:“阿彌陀佛!”苦悶中,趙一虎悄聲埋怨:“媽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會否生痔瘡?”小可聽了,百思不得其解。皺眉,再想。終於忍不住了:“噯,‘痔瘡’是什麼?”“啊哈!”趙一虎麵有得色,狡猾一笑——原來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奧大道理唬得我們一愣一愣。當下即閉目不理:“給你七天的時間去參悟吧。”小可苦苦思索。萬籟俱寂。不知是誰,肚子餓了,發出“咕咕”的聲響。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靜夜中,更餓。十四這種“咕咕”的聲響,過了兩個月了,還是停不了。八個沒家沒業、被通緝的逃犯,勉強適應了寺院生涯,最不習慣的,是餓。已剃去的頭發,開始長出了短枝。他們輪流為同僚再剃淨。脫離外麵世界的鬥爭紛擾,這也不啻是個四大皆空的安全地。早課完了。空氣清爽,雲又高,在藍色的天上緩緩走過,俯瞰樹下一顆顆光禿的頭顱。石彥生由他得力部屬剃頭,想不到他們做得很圓滿。剃好了,用一方熱毛巾裹著,揩抹乾淨。毛巾一拿掉,腦袋遠看如冒出一陣淡煙。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其他人等,有在樹下乘涼偷懶,有在空地對拆健身,掄起拳頭打擊樹乾。一個遠望:“呀!多像蒸熟的饅頭!”連忙走近,滿嘴饞液:“我說像菜肉包子。那時多看不上眼,嫌賤。如今天天若可吃上三五個,已經很過癮!”“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地濺出來,一嘴都是香——”石彥生失笑:“都給你說活了。”念到自己是頭兒,不得不以身作則。萬樂成是各人中最饞的一個了:“知道我最想吃什麼?”娓娓道來,“在放生池中,撈一條魚上來,燒了吃。”“好了,彆妄語彆妄語!”但那“咕咕”的腸子蠕動聲響,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來。都在作民間的家常魚肉春秋大夢……沒察覺一個書生過路。這人已出現過,也認得他們。他若無其事地走近,背著書箱經卷。在樹下,挑一塊乾淨石頭坐下。擦著汗。他瞅著這幾個鬆懈下來的健碩的和尚。他們毫無防備,若有所思。午飯的時間還有一陣。冷不提防,他在書箱中取出一個盒子,然後,把盒子猛地打開——十五隻見是一隻白煮的雞!“呀,是公主。”都看清楚了。來者原來是一直不放過他的紅萼公主。他越躲,她越是雄心壯誌地把他揪出來。眾人不約而同:“參見十九公主。”“免。”她目中無人,隻對石彥生道,“我們又有緣再見了。”石彥生撫著自己的腦袋,尷尬一笑。紅萼很得意。打量一番。“不錯。頭很圓——不過,人太‘方’了。”正在取笑。幾個人生怕她忘了,趕忙提醒:“公主,這雞——?”“瞧你們饞得慌,給大家開開食戒。”這雞,黃油白肉,人間隨意一煮,已成寺內頂級佳肴。眼珠子發光了,像伸出一隻又一隻的怪手,把它掰了……石彥生的心一如所有人,受著誘惑。除了雞,還有送雞來,體己的女子。“不——出家人戒殺生,不吃肉。”“哦,那你可聽過‘三淨肉’吧?”不待石彥生分辯,紅萼侃侃而談:“最早最早的出家人,施主施舍什麼,他們就吃什麼——不見為我殺,不聞為我殺,不疑為我殺,成了吧?石將軍,哦不,石和尚,規矩都是人定出來的。誰的嗓門大,誰定規矩!”來自皇宮,自然明白個中三昧。不過為了撮弄他吃肉,也是一番歪理。石彥生是個守規矩的人,規矩守多了,隻覺一切理所當然。冷不防眼前出現一個千方百計擺脫束縛的女子,真是回新鮮的體會。他看著她,思緒並未集中。同僚們已蠢蠢欲動了。紅萼狡黠一笑,但為了他們好下台:“這生不是你們殺的,而且,這也不是肉——這是‘藥’,有病得吃藥來治好。大家肚子不是有毛病嗎?”萬樂成不待她說完,即作主張:“讓我們把‘藥’分了吧?”等不及石彥生之號令,已撕開分吃了。在饑餓與誘惑麵前,人是沒階級的。郭敦遞予石彥生一塊肉:“來,咱哥們彆裝蒜了!”他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但她正色道:“快吃,這是命令!”又來了。她可愛的命令。肉少,人多,極為珍貴的一頓。初開食戒。咬一口,細細咀嚼,不忍心一下子吞下去。再細細咀嚼,緩緩地,讓它經過舌頭、咽喉,不好了,咽下了。非常用心地享受著,幾乎連指頭也一並吃掉,便又吮乾淨……白煮的肉何等乏味,但饑餓是最好的調味料。良辰美景,人生樂事。可惜很快,雞已被乾掉,骨頭中的濃汁也涓滴不存,全盤作廢。眾人急忙挖個坑,埋好骨頭。午鐘此時響了。是吃飯時間。小可來。大家見了,裝作若無其事,借勢把埋骨的坑擋住。小可端詳眾人:“咦,你的嘴巴油得很。”石彥生挺身而出維護這偷吃不懂抹嘴的趙一虎:“沒,他天生一副油嘴。”紅萼隻覺這憨直的漢子很有意思。因為,他本人也是一副油嘴。石彥生與她會心微笑。不過一眾嘗了鮮,破了戒,再也忍不住。一個個發難:“受不了,彆裝了!”“受不了受不了!下山下山!”“對,下山去!”“也許天下已經大赦了,我們待在此處不是白受罪嗎?何不下山看個究竟?”一時群情沸騰,心如困獸出柙。小可不明所以:“下山?到什麼地方去?”石彥生道:“到——‘極樂世界’!”小可欣喜:“我也去!帶我到‘極樂世界’!都說是至高境界呐!”十六長安,曲江池。這是城中最熱鬨的地方了。秦時這裡修了宜春苑,漢時又有遊樂苑,前朝隋代,經過施工,河水引入池中。到了本朝,唐初立國,曲江池已得大力開鑿疏浚,占地十二頃,碧波蕩漾。水邊一帶,成為騷人墨客才子佳人的玩樂場所。這群脫韁之馬,克製久了,興奮如江潮湧至。浩浩蕩蕩。原來一年容易,又近八月中秋。水邊的攤檔,不單有金魚,還有囿於金籠子中的蟈蟈,發出清脆的聲音。侏儒在用花紋圖案的欄杆和繩網所圍的戲台中,表演著滑稽的摔跤以娛樂遊人。輕薄的少年玩著蹴鞠,那彩色繽紛的充氣皮球高起低落。這是一個花花世界。小可目迷五色,嘴巴張開,不知人間竟有這樣的樂土。顏色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來——出生至今十載,一夜之間見儘。忽聽見雞的叫噪。賭博開始了。兩頭一身鮮妍的雞,怒發衝冠似的,毛豎起,嘴狠啄,要把對手置於死地般鬥殺。群眾在下注碼,各為自己一方叱喝、呐喊。非常緊張。強勝弱敗,傷痕累累……小可吃驚了。他雙目含淚,呆立不動,一隻小手牽住“書生”的素衣袖,另一隻牽住石彥生的僧袍。石彥生低頭一看,隻見他純良如嬰兒。惻隱之心油然而生。紅萼一看,聳聳肩,心意互通地給了他一錠銀子。石彥生掂量一下,重量很足。他排開人群,把銀子交給莊家。莊家驚喜莫名。石彥生把兩隻雞提起,往草叢一放。小可歡快地,合力把它們趕走。他“少懷大慰”地感激一笑。這是石彥生頭一遭自動放生。抬頭四顧,不見了同行的七人。原來已在攤上癱坐,買了麵脆油香的胡餅、串燒的炙肉、抓飯和葡萄酒,正與穿鬥篷的胡人,大吃大喝起來。玩樂場所人聲喧囂。石彥生因著投緣,特彆地照顧著小可。隻給他餅餌,不讓吃肉,生怕害了他。至飽餐一頓,一眾拖拖拉拉地徜徉,一不留神,撞到三個人。對方說著他們全聽不明白的話,酒醒了一半。紅萼側著頭,細聽。——是日本人呢。一個和尚,兩個留學生。他以為遇到同道中人,合什,說著日語:“幸會幸會,請問閣下在哪間寺院修行?”石彥生不知應對。小可即時挺身而出,竟操流利日語:“貧僧是天寧寺的小可,他們是我師弟,若諸位路過請到敝寺一行。”紅萼待日本人走後,誇讚小可:“小可,想不到你本事很大!”隻要是與佛有關的,他就有心得,仿如高人一等。小可卻不以為然,甚至不曉得驕傲:“道場常有日本遣唐的僧人來參拜,自小學得一點日語,也慣見了。阿彌陀佛。”紅萼見他老成持重,靈機一觸,神秘地:“我們領小可到一個地方去!”不由分說,便昂首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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