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辦公室在一棟矮樓裡,旁邊是四環的高架橋。此時在橋下,兩輛三輪車剮蹭了一下,一個男人從車上摸出了一把鎚頭,另一隻手舉著根玻璃膠棒,他還想抓點什麼,但沒了,他憤怒地喊著:“下來,下來啊!”我可以在這棟矮樓前待一會兒,本想看看接下來會怎樣,但因為實在看過太多了就上了樓。如果對麵走下來,這把鎚頭就會砸向他的肩胛骨。如果他不下來,就得灰溜溜地走開,然後回家,看到自己的孩子吃飯漏下幾粒米時,就抽幾個耳光上去。我來見一個導演,叫張莫西,是個化名,他可能覺得這個化名像個藝術家。我和張莫西一樣,也是個導演,我也有一個很藝術家的化名。其實我們非但不是藝術家,還做著跟藝術家相反的事情。我們每年都產大量影像垃圾出來,總有人願意看這些影像垃圾,所以我們過得還不賴,從他的小公司在市區就能證明這一點。每天琢磨怎麼產點垃圾出來,但過得很好。這間辦公室被隔成兩部分,裡麵的地板上鋪著土耳其地毯。當你看著家裡某個地方缺點什麼時,請一定鋪上土耳其地毯,因為看到的人會誇幾句,像是“這塊地毯真好看”,因為他的家裡也鋪著土耳其地毯。負責接待的女人光著腳走來,說:“張導一會兒就來,你先喝點東西。”她放了一瓶健力寶在我麵前,我摸了一下,沒有冰過,是常溫的,放到我幾年後,一定會把這瓶健力寶潑到她臉上,再把她推到桌子上掀起裙子來一炮。不過現在不需要著急,幾年後就可以了。我猜張莫西一定這麼乾過了,因為桌腳與地板處有劃痕。而我幾年後也會開家這樣的小公司。在正對大門的櫃子上,放著獎盃、獎狀。張莫西拿過一些獎,我也拿過一些獎。因為每年,這個城市裡會有四百個導演,拿著他們拍的垃圾,去參加二十個獎項的評比。如果誰今年多認識幾個人,就可以把獎盃抱回家,放到彆人進門後第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位置。有些人會放到第二眼可以看到的位置,這什麼也不說明,隻說明他比較虛偽。我坐了十分鐘,張莫西推門進來。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體重有九十公斤以上。我看到他瞧了眼自己櫃子上的獎盃,他怕我注意不到。張莫西一定是掐著時間進來的,他要讓我等十分鐘,因為他不能坐在屋子裡等我,否則他就會覺得自己像是挨了一鎚子。“不堵吧?”張莫西說。“還行。”我說。他拖著一張椅子,坐到了我的對麵。他說:“我看過你的片子,拍得很好。”我會意地一笑,說:“我也看了你以前的片子,拍得特彆好。”在這四百個導演中,當誰誇了你,一定要誇回去,不然就有機率會給自己惹上麻煩。“我找你,是因為我手頭有一個劇本,我覺得跟你的作品氣質很搭。”他讓助手給自己泡了一杯茶。“那我們可一定要好好合作。”我說。“這是必須的,哈哈。”他笑著說,讓我有一種垃圾被歸類了的感覺。他接著說,“我手頭的項目太多,如果每個都是我做導演編劇,就會累死,所以我把最用心的一個劇本拿出來,打算找一個用心的導演。”他瞄著我。這番話我聽過很多遍,我以後也會對彆人說,意思就是爛得不像話,已經不想弄了,但又不能白寫。“先看看劇本。”我說。他走到地毯上的桌子旁,取了一疊打印稿,重新坐回來。但是,他卻說:“我唸給你。”我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看就可以,我看得很快。”他已經展開了打印稿,“我唸給你,也可以把那個感覺表演給你。”我急了,說:“真的,我自己看就行,我可以感受到的。”他根本沒搭理我。張莫西調整了一下坐姿,在椅子上坐正。他端著打印稿,活脫脫像一個指揮家,他自己也是這麼覺得。他清了兩下嗓子,大喊出來:“我要活!”他噴出的氣流讓打印稿飄動起來,聲音震動了那罐健力寶。我已經被嚇住了,但是那個助手仍坐在桌腳有劃痕的桌子前,好像什麼也沒聽到。“在這片沙漠上,女兒跪在地上,對著劫匪大喊。她又喊了一聲,我真的要活!”張莫西念劇本極其投入,左手緊握成一個拳頭,懸置在空中。“下一場,沙漠,日,外。父親沿著沙路向前走著,他的嘴唇乾裂,看起來就要渴死了。”張莫西真的像要渴死了一般唸著。“他一定要救出自己的女兒,他這樣想著,於是挺起了胸膛,繼續向著無垠的沙漠走去。”張莫西挺了挺腰板。我已經聽不下去了,說:“這麼厲害!我看看。”我一把就把劇本抓了過來,絲毫沒給他反應的時間,他看到劇本離手,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他往喉嚨裡灌了口茶,說:“這是個關於複仇的故事,一個父親的女兒被綁架到沙漠裡,然後父親去尋找女兒,”他按住劇本不讓我繼續看下去,又說:“你猜結尾怎麼著?”我說:“女兒死了,父親殺了劫匪。”“我就知道找你沒錯!我就知道!”他興高采烈地說。就是這樣的,這個城市的四百個導演,想的都是這樣一個結尾,每個人還會沾沾自喜,覺得跟彆人不一樣。我從二〇〇六年開始學習電影,到現在已經有八年時間,麵對如今這個狀況也有三年了。張莫西讓我看到的,就是這麼個狀況,一貫如此。而很重要的是他起的藝名,和我的藝名,隻有姓氏不同,我叫李莫西。所以他重複了幾遍找我沒錯之後,我就決定做這個片子。而那個桌腳在地板上劃出的痕跡,就像印刻在我的額頭上一般,我從進門後就一直在關注那幾條劃痕。“我可以接下這個事情。”我說。“有什麼條件?片酬可以聊。”他說。“我要明天就去沙漠堪景。”“明天?”“對,否則我不接。”他猶豫了一下,說:“好,就明天。”他讓助手去訂飛機票。我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果斷,所以這件事情可能給他提供了某種方便也說不定。他和女助手,我,我們三人到了新疆以後,在機場附近租了一輛吉普車,沒有僱當地的導遊,我們三人可以輪番開車。上午,是女助手駕駛,從烏魯木齊出發,往西南開去。下午,張莫西開車。傍晚,我們在路邊一家服務站的快餐店吃了大盤雞,之後是我駕駛。從烏魯木齊出發後一百公裡就可以看到沙漠,我駕駛這輛吉普車時,已經離烏魯木齊有三百公裡。於是在夕陽即將落下時,我把車停在路邊,女助手看著遠處沙丘上的太陽,說:“好美啊!”張莫西舉著手機從車裡鑽出來,對著夕陽拍照,然後拍女助手。我說:“好看嗎?”張莫西說:“好看。”我說:“有什麼好看的?”他轉過頭看著我,說:“你看這天空,雲彩都是紅的。”女助手張開雙臂,站在公路的另一邊,她朝沙堆裡走了走。路邊還有荊棘植物,算是沙地,她想離夕陽更近一點。“你看到什麼了?”我說。“大自然,廣袤的沙漠,公路。”張莫西說。“這塊景怎麼樣?是你想要的嗎?”我說。“我們可以繼續走走,再開八十公裡有家旅館,我們住一天,可以再看一天,明天有更合適的呢。”他說。我把從座椅下方摸到的鎚子插在腰帶裡,在租車前,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五金店買鎚子。其實在烏魯木齊有很多賣刀的地方,但是他們賣給漢人價格都要高很多倍,而且是最次的刀。“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說。他麵露困惑,說:“意思?”“我問的是,第一,你看到什麼了?第二,你看到的是你要找的地方嗎?”“我已經回答了啊,我看到大自然裡的沙漠,具體的等明天看完再定。”他察覺出有點不對勁了。“看來你真是什麼都不明白呢。”我靠在車上,看著他們倆說。女助手的鞋子擺在路邊,她往西邊走了幾步,站在沙地裡,腳尖小心躲避地麵上的尖石。張莫西朝女助手喊:“上車了,天快黑了。”女助手謹慎地走迴路旁,彎腰撿起鞋子,她用手擦了擦腳底沾著的沙礫。“小時候,我們穿著拖鞋走到沙堆裡,所有的沙子就會灌進趾縫裡,很難受。”我說。“對對,很不舒服,要拿水沖才行。”張莫西看著女助手說。“你結婚了嗎?”我問。“結了。”他說。“所以,你訂了兩間房,我住一間,你和她住一間。”我說。“要不怎麼弄?”“你答應得這麼爽快,因為你倆也很少有機會出來偷情。”張莫西嘻嘻笑著,說:“不是這麼回事。”女助手已經走了過來。沙子還是很硌腳,她走得不穩。我說:“你去舔乾淨。”他回頭看著我,說:“什麼?”“她腳上全是沙子,我不想一會兒車上全是沙子。”我說。“你真幽默,比我有意思。”張莫西笑著說。女助手應該也聽到了,她雙頰緋紅,笑了笑。張莫西很胖,不過肩膀上還是會突起來一塊骨頭,我鎚子砸的就是那裡。他哀號一聲。他沒看清楚,但我把鎚子拎在手裡。他靠在車窗上,捂著肩膀,慢慢滑了下去。我對女助手說:“你不要跑,這裡到了晚上不會有車來,要是往沙地裡跑晚上會被凍死。”“你咋回事?”張莫西說。“我能告訴你的不多,就是我希望你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比如你的這個劇本。因為你名字跟我一樣,我好像看到了長大的兒子一樣,我想嗬護你,告訴你這個,那個,這些都是什麼,也許我做不到,不過這對我現在是很重要的事。”我說。其實我很悲傷,我上一次做這樣的事就很悲傷,我既控製不了悲傷,也控製不了做這件事。“你媽個逼。”他終於喊了出來。女助手一直站在離車三四米的距離,不敢過來。夕陽隻剩下一條紅邊。我眯起眼睛看了看。我朝女助手招手,她步履維艱地走過來。我低頭對張莫西說:“舔吧。”他伸手來抓我,我敲了他的手腕一下。於是張莫西就抓過女助手的腳腕,脫下她沾滿沙礫的鞋子。我看著,對女助手說:“你看他有多愛你,還能有反應。”張莫西的褲襠腫了起來,他一邊吐著沙子,腦袋低下去,似乎也瞧了自己褲襠一眼。女助手就哭了,她說:“放過我們吧。”我就樂了,隻有我們才會寫出這樣的台詞,“放過我們吧”,“讓我們走吧”,我們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該說什麼。“你說句彆的。”我對女助手說。“什麼?”“說句彆的,不是從彆的地方看來的,你最想說的。”“我不想在這裡。”她哭著說。張莫西還在舔著,不知道他是否在聽,還是裝作認真的樣子其實想找機會襲擊我。也就在這時,女助手的側臉被照亮了,她回頭看,遠處有一輛私家車正緩緩駛來。我注意到了,說:“不要說話,也彆動。”我盼望這輛車不要停下來,要不然會多些麻煩。這輛車開始減速,然後越過了我們。女助手一直抿著嘴,她想喊。我盯著她,結果她還是沒憋住,跑到路邊招手。我說:“看他們停不停,不停的話你就得出事了。”她絶望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那輛私家車停了,開始倒車。張莫西嘴角露出一絲放鬆,他把手在襯衣上搓著,上麵沾著他的口水,同時他也沒停止繼續吐沙子。車停了,女助手跑上去。我沒聽清他們說了什麼。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但我聽到車裡另一個女人說:“快走吧。”男人舉著棒球棍,朝我走來。我說:“你要做什麼?”“你他媽算乾嗎的?”男人虛張聲勢地說。“我們是好朋友。”我說。“我們不認識他。”女助手喊著。張莫西也喊:“我們不認識他。”我說:“如果不認識,怎麼坐同一個車來這裡了?”張莫西沒說話,男人在動搖。“那是我老婆,他倆不清楚我已經知道了,我就帶著他們倆出來了。”我看著男人的眼睛說。女助手哭著說:“他胡說八道,我們真的不認識他。他胡說八道。”我歎了口氣,對男人說:“看見了吧。”男人鄙夷地看了一眼女助手,他說:“真他媽的。”他朝後走,張莫西突然躥起來,我用膝蓋頂了他的臉一下。我說:“還能再不要臉點嗎?”男人回頭,安慰我說:“嚇一嚇就行了,彆出人命。”我笑著說:“旅途愉快。”女助手想上他們的車,男人一把推開了她,說:“讓一讓。”私家車走了。我捂著肚子笑起來。張莫西說:“你想乾什麼呢?我們確實不認識啊。”“我就是活得無聊。”我說。“那為什麼是我們?”“因為,你們一定模仿日本毛片裡,每天在桌子上來一發,我想到這個就受不了。”“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他說。“首先我看到你就覺得很噁心,然後你把我約到你的公司,每一個細節都讓我更了解你,我就更加噁心。”我說。“好好好,我噁心。”女助手失魂落魄地走過來,說:“讓我們走吧。”我對她說:“你跟我走。”我從車後座抽出一件大衣,扔給張莫西。“上車。”我說。其實我並不知道該做什麼。女助手坐到了副駕駛上。我剛想坐進駕駛座,張莫西看著我把鎚子換到了左手扶在方向盤上。他抓住我的左手腕,用力撞了我一下,我栽到女助手身上,她起身拿車上的水瓶用力砸了我的腦袋兩下。我有點蒙。張莫西用奪來的鎚子敲了我後背,又把我拖了出來。他們迅速上車,消失在半透明的夜色裡。留下幾句聽不清的話。我坐在地上。四週一片清冷,天空是一種在慢慢結冰的顏色。我把大衣捲起來,圍著自己,感到很溫暖,大衣在胸前聚攏,除了那條縫隙流進的一點冷風外,週遭都極其溫暖,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溫暖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