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江北區,小太陽少兒美術教育中心。羅曉旭坐在小課桌旁邊的小板凳上專心致誌搓著手機,等著他的準外甥女染染下課。染染才三歲半,就是個連蠟筆、彩筆、鉛筆都分不太清的小奶娃,但染染爸媽還是覺得能用馬桶刷沾著臟抹布水,把全家的牆一米一下部分全都霍霍一遍的染染的天賦異於常人,在她給家裡的牆搞完裝修那天,就被爸媽提溜著送進了少兒美術中心。而在羅曉旭和林嫣的訂婚宴上,林嫣她姐,也就是染染媽得知自己準妹夫還是美院畢業的高材生的時候,看羅曉旭的眼裡都是小星星,她先是特彆殷勤得把染染搡出去做了羅曉旭和林嫣婚禮的花童,然後又是添茶倒水,又是噓寒問暖的,在氣氛渲染足了以後,特彆自然得帶出個一句:“我們家染染雖說剛開始學畫畫,但絕對是個好苗子,我們兩口子生怕她這啟蒙啟不到位,被老師給帶錯路了,曉旭你看你能不能這幾個周六陪染染去上上畫畫課呀,你專業,幫我們看看她那老師的水平到底咋樣,要是不夠,咱還得趕緊給染染換老師呢!”一個三歲半的奶娃娃,什麼天賦什麼啟蒙,這爹媽顯然是用力過猛了,本來以羅曉旭的性子,也一定不會答應這麼離譜的要求,但是鑒於染染媽先獻閨女後提需求的話術太高明,這一頓忽悠下來,還是特彆水到渠成得給這準妹夫安排了一個每周六陪小姑娘上繪畫班的差事。羅曉旭坐在一群奶娃和一群家長的教室裡,聽著老師這樣畫一筆,再這樣畫一筆就能畫出個小鴨子的教奶娃娃畫畫,搓手機都搓出了困意。不過染染今天挺出息,沒把小鴨子畫成小河馬,還被老師表揚說畫得最快,然後就看見小姑娘特彆驕傲得挺著背仰著腦袋,呼哧呼哧把整個小鴨子染成亮黃黃的一坨。羅曉旭看著這個虎頭虎腦的小姑娘,不經“噗嗤”一聲,笑出了聲。聽到羅曉旭笑了,染染變得更得意了,直接把畫拿起來,都快要舉到羅曉旭的臉上去,奶聲奶氣的問著他:“小姨夫小姨夫,你看我畫得好不好?”羅曉旭放下手機,拿起染染的畫,打量了半天:“挺好的,就是看不出來是個啥。”染染隻聽進去了那句挺好的,才聽不懂羅曉旭的看不懂是啥意思,仍舊滿臉得意的解釋著:“這可是小鴨子啊。”羅曉旭笑得更凶了:“哦,染染一說,我就看出來了。”“嗯嗯!”聽著小姨夫的肯定,染染高興得把眉眼都彎成了小月牙。羅曉旭看著開心成這樣的染染,腦海中忽然一滯,他把畫還給染染,小姑娘接過畫便掄起了袖子、抓起蠟筆繼續投身到她的塗鴉事業當中,儼然有點忘我。羅曉旭看了一眼瘋狂塗色的染染,按開手機屏幕打算繼續消磨消磨時間,但是他突然不知道是要打開哪個APP,而後就索性徹底放下手機,將目光投向眼前這個三歲半剛開始學畫畫的小姑娘和那張被她塗得麵目全非的紙,漸漸得有些出神。羅曉旭大學畢業後回到老家重慶,有了穩定的工作,也遇見了決定攜手一生的姑娘,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在網絡上小名氣的年輕畫手,經常能接些約稿,既掙了錢還能有愛好和特長來調劑生活,日子過得平順安逸還有趣,看上去一切都美麗得超出了他的所願。而這一切,似乎是因為他曾遇到過一個既虎頭虎腦,也光芒萬丈的姑娘,也許三歲半的她,就和眼前的染染一樣,塗著彆人看不懂的塗鴉,卻相信終有一天,自己可以比很多人畫得好。羅曉旭想起了那間他泡了四年的畫室,想起那個小姑娘曾坐在離自己不遠處的畫架前,畫一棵櫻花樹。他也回想起自己大二那年的光景——那時的羅曉旭古怪、偏執但又過分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被人冠上畫室“保安大爺”的外號,整日裡貓在畫室上自習,也覺得並無不妥。隻是一個人能擁有的技能點就那麼多,點在彆處,就注定了顧此失彼,讀雙學位是他拚儘了力氣爭取來的,可是《經濟學原理》的晦澀,卻不是他一個十幾年全把經曆放在畫畫上的普通人能曉徹的。他拚命集中注意力,恨不得把每一個字揉爛、碾碎,全吞進肚子裡,但一番掙紮過後又往往是徒勞無功,所有刻意的努力總喜歡回落到“看不懂”三個字上。寶貴的自習時間生生晃過去兩個小時,而那支從前整日裡握著畫筆十幾個小時不知疲倦的手,此時正攥著一根最普通的中性筆,止不住的抖。巧的是這時候他的手機又突然響了,還是個不認識的號碼,但這個號段的電話他最近也接了幾個,十有八九是大一新生打聽社團的——老陳那孫子為了圖省事,把他這個常年逗留畫室的人的電話掛在了十裡畫社的招新海報上。本來就看不懂書,要是一晚上再接上幾個大一新生像白癡一樣,想哪問哪兒的聒噪電話,一個晚上豈不都得荒廢?於是他毫不客氣的拒接了那個電話。可是不過二十分鐘那同樣的號碼又打了進來,繼續不接,然後就是第三個、第四個……每隔二十分鐘就準會打過來一個,終於羅曉旭意識到對方是個定鬨鐘打電話的怪咖,自己不接電話就不知道會被騷擾到什麼時候,隻得無奈接通了電話。“喂,十裡畫社,十元一位,廢話少說,愛來不來。”羅曉旭接電話的口氣極儘敷衍,挑明了自己就是個巴望著門店趕緊倒閉的消極夥計。卻哪知電話那頭,一個大咧咧的女聲傳來:“學長您好,我是電氣學院的丁曉曦,我想要報名加入十裡畫社!”似乎之前被拒接的一係列電話還有接通電話後的敷衍了事完全沒有打擊到這個姑娘的積極性。隻是丁曉曦一個電氣學院說出口,羅曉旭反而覺得自己是被拿來開涮的那一個,要說山東大學彆的特色沒有,就是校區多,基本就是一個門類一個校區,像是電氣學院杵在工科紮堆的的興隆山和藝術學院所在的洪家樓隔了大半個濟南,坐校車來回倆小時,況且興隆山又不是寸草不生的地方,“百團大戰”的時候就屬他們鬨得凶,又有誰會閒的抽風去報名參加一個那麼大老遠又半死不活的十裡畫社?當然,羅曉旭還是強忍著自己被涮的烏龍事,相對耐心的和電話那頭的人著:“丁同學,是這個情況,我們畫社的活動呢都在洪樓這邊,你來回跑不是很現實,要不然你再去谘詢下彆的社團?”卻不想丁曉曦聽見對方有拒絕的意思,頓時緊張起來,以急促的語調道:“學長,我是真心喜歡畫畫的,我打聽過了,報畫社必須去洪家樓,我沒開玩笑,是真的想報名!”還報畫社必須洪家樓,那想登天還必須爬千佛山了?這都什麼歪理?羅曉旭本想著一個遠的理由就足夠了,卻不成想遇上了完全聽不懂人話的鐵頭憨憨,再看看對麵那一晚上定鬨鐘打電話的本事,他篤定了電話那頭那個工科女一定是個難纏的主兒,但他羅曉旭也不是一般人,毫不掩飾,毫不委婉的回應道:“你叫丁曉曦是吧,你聽著哈,我們這個十裡畫社就是個沒啥鳥人的破畫社,不是學生會,怎麼混都沒有發展分,你廢這勁兒乾啥呀?再說了,大一新生,又是工科,就先把自己個兒的高數照看好,彆淨想著混社團,當心期末掛成孫子!”然後直接掛了電話,順帶著拉黑了這號碼,腹誹著:“這麼囉嗦一人,早知道第一個電話就拉黑了,把他電話掛在海報上就不說啥了,可老陳這貨今年是改變策略了還是徹底想不開了,竟然能把招新海報貼在興隆山?”可沒過幾天,他們那把招新海報貼在興隆山校區的罪魁禍首,即畫社社長老陳,在畫室裡總共稀稀拉拉坐了三五個人的周四晚上,領著一個和煤球一樣黑的小姑娘進了畫室。老陳站在擺好的靜物前,刻意的咳了兩聲:“和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十裡畫社在興隆山校區發展的第一位會員,也是第一位工科生——丁曉曦同學。”那天丁曉曦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梳著一個隨意的馬尾,剛剛經曆過軍訓的臉上存著秋日豔陽的饋贈,穿著土色係的休閒褲、格子襯衫和帆布鞋,加上大一新生加工科狗的身份的加持,以一個土字便可以儘數形容。“大家好,我是電氣學院2011級的新生丁曉曦!”要知道從來沒有興隆山校區的人能頭鐵到來洪家樓報社團,何況還是以幾大天書看場子,能把自習上到吐的電氣工程專業;可新奇歸新奇,畢竟是看不懂形勢大一新生,等稍微懂點事兒,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然後消失的無影無蹤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丁曉曦的到來就好像偌大的湖麵上投下了一塊大磚頭,雖然漣漪蕩漾,但因為湖麵太大,便沒人看得見;畫室裡稀稀拉拉的響起幾聲表示禮貌的掌聲,然後就徹底的沉寂了下去。老陳為了不冷場,隻能繼續向丁曉曦吹噓著:“這裡是社團專門申請的畫室,我們每周二四六都會在這裡一起進行社團活動,當然平時也沒什麼人,隻要想畫畫,隨時都可以來。”當然這句話裡就有一點是真的——沒什麼人。丁曉曦那黑乎乎的臉上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露出了一口和臉蛋顏色形成鮮明對比的白牙:“好的!”當然,貓在角落裡死磕《經濟學原理》的羅曉旭,雖然心裡有點發毛,但卻始終沒有正眼瞧過她,甚至還暗暗嘲諷著:“這鐵憨憨一樣的大一新生,絕對是三天熱,要是能堅持來畫室四天,那就讓我經濟學原理掛科!”而後丁曉曦的一係列操作更是讓羅曉旭記入了工科女生十大迷惑行為大賞。比如她那買畫材的那架勢就讓人一言難儘,不過就是混個社團,裝模作樣隨便弄弄就行,但她所有的配置全部按照美術專業生的來,連大白都是整箱的去屯——不過是積極個兩天絕對會打退堂鼓的事兒,乾到這份兒上也真是想得開。也可能錢對她丁大小姐而言從來就不是事兒。可羅曉旭怎麼都沒想到,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社團活動畫室中,除了他這個看場子的保安大爺以外,出現最多人的竟然是這個畫畫業餘到不能再業餘的,隻憑借著一句真心喜歡畫畫就在此間賴著不走的工科女。要知道他羅曉旭純粹是為了畫室的這點清淨能用來上自習,才每天來畫室裡看場子,至於其他人對於社團一點都不熱心,但凡團裡有活動,老陳連求帶巴結都不能來三分之一的人,而丁曉曦竟然能每周二四六、風雨無阻的來洪家樓畫畫,如若趕不上回去的校車,就直接出租車回興隆山,既不心疼時間,也不心疼錢。不過話說回來,能風雨無阻來畫畫,在畫畫開銷上大手大腳除了能說她丁大小姐樂意,也不能再指摘些彆的,隻是這丁曉曦還真的不大正常——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羅曉旭絕對想象不到,電話裡那麼殷勤和胡攪蠻纏,第一天出現那麼土味兒開朗,一個看上去百分百外向的鐵頭憨憨,突然就可以像她臉上的軍訓黑變成沒有氣血色的白一樣,性格也180度大轉彎,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自閉症患者,就好像她丁曉曦是個高度精密的機器人,所有的熱情和執念都是提前設定好的程序,一股腦演出來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人類從而得到一張十裡畫社的入場券,然後就進入了日常待機狀態——她每次來到畫室,就這老陳擺好的一堆子靜物就開工,寡言少語到和人交流永遠都隻有哦,嗯,好三個字。以至於在丁曉曦進入畫社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沒有發現當初拉黑她電話、不讓參加社團的人是整天在畫室裡上自習的保安大爺羅曉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