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是屬於少年的一場劫難,渡劫者在經曆過漫長的痛苦後羽化成蝶,落敗者整斂行裝從頭來過。隻是正在經曆這些的少年,尚不知它的殘酷。以前過的渾渾噩噩,上了高中完全不知道乾啥的丁曉曦原本對高三沒有丁點兒概念,或許隻是在打遊戲打到兩眼通紅的時候,隨便過了那麼一腦子,估麼著還是像局外人一樣看著彆人刻苦努力,自己個仍舊是該打遊戲打遊戲,該看看,所有的課本和習題冊上全是塗鴉,總之怎麼不利於學習進步怎麼來。但後來,她相信和秦小天打賭、比賽、較勁或者約定過的事,自己就一定能做到。所以即便接下來的高三的生活晦暗無光,即便要和那些她曾鄙視或者無視的書蟲一樣,把生活全部變成背單詞、背古文、背公式、刷習題,在一年的時間裡一分鐘都不玩遊戲、不看、不去畫畫,她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度過了安逸放肆的暑假,她便義無反顧的一頭紮進高三的洪水巨浪中。因為她曾以為這晦暗壓抑的日子裡,有人並肩,就不孤單,哪怕累到走不動,也不過稍在路邊歇歇腳,馬上就能繼續啟程。因為她相信天晴後、春暖時,一定會和他在櫻花樹下並肩走過,她也能在珞珈山的某個小角落裡撐起畫板,把秦小天和陣陣櫻花雨收進自己的畫中。可清雋書生與娉婷閨秀可以是比翼的小情人,但清雋書生和山中土匪本卻連兄弟之誼都不過是那土匪一廂情願。“同桌,這道題我還是不太明白,你能給我講一下嗎?”席楠的聲音本就很好聽,而此時她拿筆輕輕抵著太陽穴,一副懵懂模樣,著實有些勾人。等秦小天給她講完了物理題,她又用她好聽的聲音,糾正著秦小天的語文試卷,“小天,這個‘莫’字在這裡是通假字,同‘暮’,朝朝暮暮的暮。”“媽的,秦小天你個孫子真會錯題啊!”丁曉曦暗自罵著,然後站起身對相隔甚遠,正在班級最後一排聚眾打撲克的甘喆幾人吆喝道:“你們幾個,需要全科輔導嗎?包教包會的那種?”那幾個不學無術,無心高考的家夥,玩得正高興,那裡會理會丁曉曦,一齊同她擺擺手,“丁導自己學哈,彆為咱幾個操心!”丁曉曦氣鼓鼓的坐回座位上,惡狠狠的盯著節選自《石鐘山記》的那道文言選擇題,連出題人都一起遷怒道:“就一個錯彆字,還非要出道題,真是閒的!”聲音大到秦小天和席楠絕對能清清楚楚聽見。或許因為丁曉曦的刻意疏遠,也或許是席楠永遠會在課間纏著秦小天問這問那,丁曉曦和秦小天的交集不知不覺間少了許多,有時候即便是秦小天找著丁曉曦說兩句有的沒的,得到的不過是“嗯”“哦”“哈哈”之類敷衍至極的回應。在那個心智脆弱不堪的年紀,單論失戀二字,便有人一蹶不振、放飛自我,但像丁曉曦這樣的行事風格,暗搓搓的失了連暗戀都算不上的“戀”,不過是悄摸摸哭兩鼻子,然後就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她一邊忙著和秦小天劃清界限,一邊發了狠的努力學習——誰讓她掉過眼淚,誰讓她原本好好的心情不美麗,那就是無論付出如何代價也要壓那人一頭。第一次模擬考,暑假一天沒玩的輸給了跑成都陪外公下象棋的,丁曉曦得了高中以來第一次全班第一。照常理說秦小天下一次有大幾率超過去,畢竟丁曉曦在起跑線上就落後於他,但連著四次模擬考,秦小天愣是沒能翻盤,被丁曉曦按在全班第二的位置上壓得死死的。要是照這個勢頭下去,彆說是武漢大學,丁曉曦完全有實力更進一步。但高三永遠會和浩劫有種冥冥之中的聯係。高一那年的一場雪,讓周遭的空氣都變得莫名暖潤,高三的冬天又下起雪,而雪後,卻如恍惚一場大夢初醒,露出滿目瘡痍的真實世界。武漢大學的自主招生的推薦名額,要綜合考慮之前兩年多每次考試的成績排名,一番計較之下,秦小天自然得了一個,席楠也因為化學競賽拿了名次占了一個,而丁曉曦得益於高一蟬聯倒一的“好”成績,全然無緣於此。“不過是個武大,我自己還考不上不成?”在這種看似公平,又顯然有些不公的推薦形式之下,丁曉曦一邊克製著自己心中升起的莫名怨妒,一邊更是瘋了似得學習著。她的臉蛋在十七歲那年終於褪去了與生俱來的嬰兒肥,但也褪去了健康的氣血色。淩晨兩點,屋外飄著雪,萬家燈火已歇,而丁曉曦書房的燈猶自亮著。她打了個哈欠,端起杯子飲一口濃茶入腹,然後繼續複習著英語單詞,那背單詞的小冊子被她描得花花綠綠,揉得烏漆抹黑。照以往的慣例,她會複習到兩點半再睡覺。書房的門被人突然推開,穿著睡衣的吳溪西女士突然闖了進來。“丁曉曦,你為什麼還不睡覺!”就好像是發現了熊孩子半夜起來偷玩遊戲一樣,就差倆耳光招呼下去了,吳女士的聲音裡滿含怒意、尖銳刺耳,可刻苦學習和刻苦打遊戲在彆人父母眼裡是倆碼事兒,在吳女士眼裡卻好似沒有任何區彆,就同丁曉曦小時候用呲水槍弄濕了保安大爺曬的棉被,被找上門來的時候一樣,隻是用嚴厲的口吻逼問她,為何要做一件如此這般的錯事。丁曉曦打著哈欠,“媽,這才幾點啊,我再看一會兒。”“丁曉曦,我命令你,現在就去睡覺!”吳女士的聲音隻是比之前更加的嚴厲,因為她和丁爸平時工作忙,他們隻是在保證著丁曉曦吃飽穿暖的情況下,作著一對兒心大到沒譜的爹媽,而每到丁曉曦做了什麼觸及他們底線的事情,又恰巧被發現時,又會同彆家的嚴厲父母一樣,不問因由,上來就是咄咄逼人的質問甚至謾罵。而倔強如丁曉曦偏偏不吃這套,頂撞父母這件事,她從來都是輕車熟路:“你讓我睡覺我就睡覺,單詞沒背熟,做不對你負責?”可女兒的倔強,又多少遺傳自老媽,吳溪西女士素來也是個不肯妥協的性子,她一巴掌拍在了丁曉曦的書桌上,讓丁曉曦杯子裡得茶都跟著晃了三晃:“丁曉曦,以你現在這個德性,都不可能活著撐到高考!”“誒,我是你親生的嗎?還有這樣當媽的?咒你閨女死呢?”“行,你不睡是吧?”說著吳女士便走出書房,隨後隻聽到翻找鑰匙的聲音。丁曉曦不以為意,便是繼續背著單詞,但是沒過多久,眼前便隻剩下一片漆黑——吳女士找到了電表箱的鑰匙,直接拉了家裡的電閘。丁曉曦暴跳著從書房的椅子上站起來,直接衝到客廳,此時的屋裡隻有窗外一彎小小月牙的光投照進來,能看得見吳女士翹著二郎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的模糊輪廓,丁曉曦便是衝著那個輪廓吼道::“我要考武大,我要學醫!你們平時不管我無所謂,彆當我的絆腳石行不行!”吳女士的聲音也恢複了些許理智:“丁曉曦,和你說明白了吧,我們不可能讓你去學醫的,也不要去南方上學,至於你的路,你爸早就幫你想好了,保持現在的水準,參加高考就行了,你哪怕再鬆鬆勁兒,都沒問題。”黑暗中,丁曉曦看不清自己老媽的臉,但她的表情隻剩下滿臉錯愕,甘喆那群人的爹媽恨不得自己的娃能彆睡覺去學習,隻要能考上好大學,其他同學的父母一邊心疼著自己的孩子因高三吃了許多苦頭,但一邊又默默支持著他們,獨獨她,學習再差也無人問津,現在好不容易趕上來,還想更進一步的時候,偏偏能被攔下來。 良久,她隻刻意提高了聲調,問了一句:“這麼不在乎,不計較,我是你們撿來的呀?”而黑暗中,吳女士的回應似乎又在意料之中:“對,你就是我從門外那個垃圾桶裡麵翻出來的,你愛睡不睡,你愛學不學,反正我們出學費,你去什麼學校,讀什麼專業,我們說了算!”而後,丁曉曦能聽見拖鞋趿拉著走遠的聲音,但那天晚上,她即沒有去搶鑰匙、去合照明電源的空開,也沒有上床去睡覺,隻是一直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入口的濃茶變成了功能離奇的致幻劑,丁曉曦的腦海裡,時而出現秦小天和席楠拉著小手一起去參加武漢大學自招的樣子,時而出現自己爹媽賣進藍翔不情不願簽了賣身契的樣子,同學們笑話她大言不慚的叫囂著要考武大的荒唐言語,笑話她魯莽偏執的蠢勁兒,也笑話她折騰來去一無所獲的徒勞,最後就是秦小天席楠雙宿雙棲,而她變成了一個會開挖掘機炒菜的電焊工。丁曉曦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被打滿氣的氣球,因為氣量過足,氣球的表麵被撐得變了顏色,但它尚不知自,以為自己還能繼續被充氣,變成一隻更大的氣球,但卻在尚未被打進來的氣撐爆的時候,突然撞上了針尖,碎成了稀巴爛,之前所有的努力突然化作夢幻泡影。夢想二字突然變得虛妄可笑且荒唐。原來很多事,說到底都隻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她就這樣,在離奇的幻想中坐到天明。窗外的雪下了一夜,丁曉曦沒有吃早飯就跌跌撞撞衝進了尚自黑暗的天光之中,踏著新雪,奪路而逃。那天她在課堂上睡了一整天,晚自習尚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