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一向以刑罰嚴酷出名,一時手重把犯人給弄死的情況也不是一遭兩遭了,若是稍微重要些的人物,還能讓家屬來領屍身,像陳景裕這種微不足道的,把屍身找地方扔了就是,連埋都不會費工夫埋。那地方說是亂葬崗一點為過,遠遠就能聞到屍臭,要找一句屍體並不容易,算著時間,若是第二日扔來的,屍身應該已經開始腫脹腐爛了,找來找去倒是有兩具屍體,看著像是那個時候扔來的,卻有些辨不清麵目,李映白親自上去看了,看了後人傻傻地,然後開始轉過頭去嘔吐。這些日子他沒吃什麼東西,將胃裡的酸水都吐了出來,看得隨行的人擔憂不已,都以為他肯定是被屍體那可怕的模樣給嚇到了。翻開屍體那人捏著鼻子,見嘉王吐完,這才壯著膽子問,“殿下,這是您要找的人麼?”其實這人在心裡想,這屍體當時怕是就這麼一直頭朝地仍在這兒的,臉上都是屍癍,又開始腫脹,根本就辨認不出了。李映白沒答,隻沙啞著聲音吩咐左右道,“把屍身送去城外義莊,好好安葬。”那具屍身當然不是陳景裕,即便麵目認不出,可身上的衣衫也沒有跟著腐爛,並不是當晚陳景裕所穿的衣服,李映白一開始因為辨不出屍身的麵目,心頭差點絕望了,等理智回來才想到要看看衣物。可即便那具不是,陳景裕的屍身也還是沒被找到。--陳景嶸是等陳景裕能開口說話了,這才想起忘了讓人去給嘉王府報信。他趕緊讓吉祥去,吉祥還有些不解,大少爺不就是王府的一個隨從嘛,對王府而言無足輕重,這還要巴巴兒地去給王府報消息,她覺得人家嘉王府的門房都不會讓她進去。果然她給門房遞了消息後那人就隻讓她在門外等著,她想著肯定是管事的要來問問情況,等了沒多久,等那大門打開,那個急急趕來的人她一眼就認了出來,就是上元那晚到家中來的那人。可叫她更吃驚的,是這人就是嘉王殿下。嘉王還讓她也跟著一起上了馬車,吉祥迷迷糊糊的,覺得難怪二少爺要叫自己來報信,她本以為嘉王或許會問自己話,可一路上,他一言不發,神色一場凝重,甚至連到了蓑衣巷,下馬車時都差點沒站穩摔了。吉祥以前不敢相信自己能和王爺這樣的大人物同行,腦子一直是懵的,本想著是不是要先請嘉王到堂屋,嘉王倒先開了口,隻是那聲音啞得有些厲害,“他在哪個屋子?”可還沒等她答,他就已經朝著大少爺那屋子走去了,吉祥依稀想起那晚上這嘉王爺不就是住在大少爺的屋子裡麼,自然知道,不過她回過神來又緊張地道,“王,王爺,那屋子味兒有點大……”陳景嶸正在屋子裡伺候他哥喝藥,陳景裕動彈不得,藥需得一口一口地喂,聽到推門聲,陳景嶸停了手,床上的陳景裕一雙眼睛也骨碌碌地轉向門口。這些日子陳景裕躺在床上,他受刑太重,大夫說了,彆說起身,儘量都不要過多挪動,所以每次大解小解都是陳景嶸來幫著他,床上的褥子也勤換洗,也沒有留下多大的異味,可因為他身上還敷著藥,他渾身上下沒多少好皮了,傷口處都得敷藥,那味道就重得多,大冬天也不敢開門吹風,所以吉祥才會那樣說。可李映白哪還顧得上這些,在門口呆呆站了一會兒,眼睛慢慢紅了,張了張口卻又什麼都沒說出來,隻是看到陳景嶸停住的手,上前伸出手去,“我來吧。”陳景嶸把藥碗遞給他後就退出了屋外,李映白端著那藥碗,坐在陳景裕的床邊,繼續給他喂藥,可惜他手抖得厲害,那藥汁都撒了出來。他怕時間拖長了,碗中的藥汁變涼,強自鎮定下來,將碗裡剩餘的藥給喂完,然後端著空碗,愣愣地看著他。還是陳景裕先開口,“你倒是幫我擦擦嘴啊……”陳景裕還不知道景嶸沒有及時去報信,不知道這人差點以為自己死了,見他這失魂落魄的樣子,以為是被自己這幅樣子給嚇到了,便道,“沒事兒,就是些皮肉傷。”李映白點了點頭,也沒說自己這兩日經曆了什麼,是個什麼樣絕望的心境,拿著床頭的布巾給他擦乾淨了嘴,突然開口道,“景裕……”陳景裕答了一聲,正等著他的下文,等了好一會兒,卻聽到他又叫了一聲,他耐著性子又應道,“嗯,在呢。”李映白沙啞地道,“你把我嚇壞了……”陳景裕怕他自責,於是岔開了話題,問道,“你那日是從東水門的水閘裡遊出去的麼?”當日各處城門都守備森嚴,唯有東水門有機會,東水門有水閘,夜裡會下閘,白天則又會將閘門放上去,否則河中穢物會堵塞閘門,要等開閘就必須要等到天亮,盧聿等人去闖門是聲東擊西之舉,目的是為了引開李秣的注意力,怕他想到這處空檔,下令不許開閘門。果然,因為嚴閭門那邊的動靜,李秣當真就忘了東水門的水道,等後來那幾人在佛塔裡沒燒死,他以為李映白還躲在城中,這才想起下令讓人去東水門落閘下來,可那時已經晚了。李映白又點頭,陳景裕輕聲道,“大冬天的,凍壞了吧。”李映白本來忍得好好的,聽了這麼一句,實在沒忍住,眼淚一下子就從眼眶裡滾落下來,他從前性子硬,聽得大人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從很小的時候就不肯落淚,遇到什麼事就將這句話拿來念上一遍,可如今,他才恍惚間想起,這話後頭還有一句。隻是未到傷心時。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傷心時”,眼前這個傻瓜,剛從鬼門關撿回條命來,都這個樣子了,還在問他冬日裡在水裡凍著了沒有。天底下竟真有這麼傻的人,還給他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