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祝生走出陳景裕那院子,又走了一段,才走到馬車邊,等他掀開簾子,裡頭那個人立馬開口問道,“怎麼樣,銀票給了麼?”他走進去坐下,對著那人搖了搖頭,“他沒收。”那人眉頭微皺,“他知道我同你一起來的?”俞祝生又搖了搖頭,“這我自然不能說,隻說銀子是我給他的,可他如今性情變了,不肯接,說往後要自力更生。”說著,忍不住勸道,“春……孟大人,他如今這幅模樣,想來是受的打擊太大,誰都不肯相信了,咱們就由著他自生自滅吧。”孟春亭目光低沉,並不答他。俞祝生見他這幅模樣,再不敢開口。過了好半晌,才聽到孟春亭低低開口,“你放心,我不是想了什麼法子為難他,這銀票,就是念在過去情誼的份上,儘我的一份心意。”俞祝生如今對他隻剩了害怕,麵上笑著,心裡卻不住嘀咕,什麼過去的情誼,你但凡念著半點,也不至於將人逼到這個地步。他並不清楚孟春亭與陳家背後的糾葛,所以見他忽然找到自己,還拿了銀票,要借他的名頭拿給陳景裕,乍一聽到,俞祝生就覺得隻難道又是什麼陰謀?陳景裕不肯受,他便壓根沒有再多說,隻想著,這銀子不拿怕是更好。孟春亭也能猜到他什麼心思,卻不在意他怎麼想的,隻隨意找個了借口,並未多做解釋,隻是皺著眉歎道,“他肯過苦日子,可家中還有個病人,他有買藥的銀子麼?”“大人說的是他那弟妹?”俞祝生問道,想到當初那陸晚箏可是跑到孟春亭眼前,直接撞柱,這孟春亭再狠的心,當時怕也是被嚇到了,如今是有些心虛吧。“他弟妹早就養好了,隻是已經……”他正說著,忽見孟春亭狠狠看過來,那目光看得他一驚,下意識閉了嘴,不敢再說下去。--這一年年末的時候,陳家終於等來了一個好消息。今年剛登基的陛下為了給太後賀壽,又值丙辛年,以期革新之意,讓朝廷下了詔令,大赦天下。除十惡之外,在牢中的犯人都可出獄。陳景裕聽到這消息幾乎要喜極而泣,也不知道犯人是哪一天放出來,隻能天天都在司獄司外等著,終於叫他等到了景嶸出來的那一日。陳景嶸出來時,渾然變得如另一個人,他受了這麼久的折磨,形銷骨立,腿也瘸了一隻,不知在何處找了一根木棍,費力地撐著,一瘸一拐地走出來。陳景裕認出他那一刻,眼中滾燙,好不容易才將眼淚給忍住了,卻哽咽得不能開口。還好他沒讓晚箏和月娘跟來……他還特意雇了一輛馬車,就是猜到景嶸受了不知多少罪,怕腿腳不方便,車裡還有他準備的乾淨衣服,路上也好讓他換上。陳景嶸脫下那身囚服時,瘦的肋骨一根根分明,仿佛是個逃難的難民,那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看著觸目驚心,衣服和頭發裡也爬滿了虱子。陳景裕按著舊日的身量給他準備的衣裳,穿上去空蕩蕩的大了許多。他換好了轉過頭,就見陳景裕倉皇的偏過頭去,明顯是在掩蓋眼中的淚水。陳景嶸笑著,他在牢裡關了大半年,連陽光都沒能見著,此刻臉色慘白,瞧著更顯憔悴。“大哥,這不是出來了麼,都過去了。”陳景裕帶著他回了桐花巷,站在門外就聽到了月娘的聲音,等門推開,陳景裕對著月娘道,“月娘,你看誰回來了?”月娘循聲看過來,卻呆呆的,一時間沒能將景嶸認出來,景嶸笑了笑,“月兒,二哥都認不得了麼?”月娘聽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朝著景嶸跑過去,撲到懷裡時他因為腿傷,踉蹌著退了兩步,陳景裕忙將月娘撈過去,“小祖宗,你可當心點。”景嶸笑出了聲來,再一轉頭,就看到了方才與月娘一同在院子裡的陸晚箏。陳景裕見了,欲言又止,陳景嶸卻已經一瘸一拐地朝著那人走去。他走得很慢,因為實在費力,可臉上卻並無痛苦之色,仿佛沒有絲毫痛楚,眼裡全是笑意,溫柔如水,看著陸晚箏一臉茫然的樣子,目光更加柔軟,張開手臂,“傻娘子,你相公回來了呀。”陸晚箏卻一下跑開,跑到陳景裕身邊,扯了扯月娘的衣袖,有些害怕地道,“月娘,這是誰啊?”陳景嶸楞在那裡,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他以為這是晚箏再同自己玩笑,可看向大哥,大哥眼中流露出的卻是明顯的悲傷。“景嶸,”陳景裕艱難地開口,“晚箏她……出了一點事。”當陳景裕把陸晚箏如今這幅模樣的緣由,一五一十地跟陳景嶸說出來,他看到自己平日裡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弟弟,攤開雙手掩在麵上,渾身顫抖著。“大夫說,她如今彆的都好了,身體已經徹底無礙,隻是……心智可能變得跟一個十來的孩子差不多,過去的事都記不得了,”他說著,為了安慰弟弟,忙道,“大夫也說了,以後慢慢教導,心智也可能會成熟一些……”再多的話陳景裕也說不出了,兩個人都沉默著,這時,月娘本是在門外偷聽,這會兒也紅著眼睛走了進來,帶著哭音道,“二哥……”陳景嶸忙抬起頭,偷偷把眼淚擦乾,又盛起笑意看向她,卻一眼看到了跟在月娘身後的陸晚箏。月娘不過是個小丫頭,身量才及她腰間,可她那怯生生的模樣,卻仿佛比月娘年紀還小。她跟著月娘走進來,對陳景裕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隻是看到陳景裕對麵這男子,那個人定定望著自己,眼神難過得讓人看了都心疼。“二哥,彆哭了。”陸晚箏也低低說了一句,把手裡的手帕遞了過去。她認不得這個人,隻聽到月娘叫二哥,便也跟著叫了。月娘著急地開口糾正,“這不是你的二哥……”話沒說完,陳景嶸對著她搖了搖頭,小聲道,“彆嚇著你嫂嫂。”他看向那個已經不認得自己丈夫的妻子,雙目通紅,一雙眼睛裡卻隻有她的倒影。“沒關係,不記得了,我們就從頭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