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裕還是病倒了,他一直強撐著,反而讓病勢來得更加凶猛。即便是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這樣一連串的打擊,大夫來看過後都不住歎氣道,“好好的一個人,哪裡經得起這樣的磋磨。”老爺子去的時候,陳景裕也在昏迷中。他不知道,在他趕回家之前,老爺子在從賀夫人那兒聽到噩耗昏過去後,醒來已吐了幾次血,就已經自知大限將至。老爺子是陸晚箏送走的,後事也是托付給了兒媳婦,臨去前,陸晚箏讓下人將月娘帶了來,月娘還不知家中發生什麼事,隻聽說爹爹的病更重了,連大哥也病倒了。在見到父親臨去前那樣子後,她明顯被嚇到了。老爺子晚年才得了這麼一個女兒,眼睛看不清了,耳邊還得聽到女兒的哭聲,手一直胡亂揮舞著,月娘上前握著那隻蒼老的手,一遍遍叫著“爹爹”。老爺子知道自己不行了,卻一直不肯閉眼,他算著日子的,知道今日是七月初七,滁州的習俗,這一日若有親人離世,將給子孫帶來災殃。所以就那最後一口氣,他愣是吊著吊到了子時過,才敢落下去。他病了這麼多年,活著本就是受罪,卻連最後解脫,也受儘了折磨。--李映白出事和陳老爺子過世的消息是一塊傳到孟春亭耳中的。他想到了妻子那日告訴自己的,陳景裕說的那番話。倒真以為自己好大的臉麵,孟春亭冷冷笑著。他陳景裕還以為,自己這一番都是因為他呢,以為把什麼都攬到身上就可以。不止他,怕整個滁州城都這麼以為,覺得自己就是心思狹隘,是因為當初家貧,跟著陳景裕俞祝生等人心生嫉妒,懷恨在心。孟春亭知道外頭怎麼議論自己的,當初他舔著臉往陳景裕跟前湊,拿著陳家的銀子養活了一家人,如今發達之後,卻反過來將陳家往死裡整。陳景裕固然沒什麼好名聲,可他這樣做,也會招來罵名,外頭那些人不過畏懼他的權勢不敢明著議論罷了。甚至連妻子也來勸阻,說若是真將陳家逼到那樣淒慘的地步,擔心會影響他的官聲,畢竟誰願意對一個恩將仇報的父母官真心擁戴,若是此事被彆有用心的人拿來做筏子,傳到京中去,對他的名聲也不利。妻子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孟春亭覺得無所謂,他拿住了證據,怎麼處置陳景嶸那都說得過去。“大人,”衙役進來稟報道,“陳家二少奶奶在外頭,想求見大人。”孟春亭神情一滯,目光有些凝住,那神色卻有些微妙,過了片刻才答道,“不見。”那衙役倒沒留意,隻是領命而去,他就猜到大人必然不會見,不過那陳家二少奶奶,上來就給他手裡塞了銀子,他便隻能硬著頭皮來向大人稟報。這陳家二少奶奶怕是見夫君出事急得昏了頭吧,這樣直接跑到衙門裡來求情,怎麼可能。衙役剛走出去,正想著自己拿了錢也辦了事,是同知大人不肯見,可怨不得自己。“慢著!”孟春亭將人叫住,眼底閃過一絲猶豫,最終卻還是道,“把她請來吧 。”--陸晚箏走到後堂,那衙役在她前頭,先抬手敲了敲門,裡頭傳來一個低沉又熟悉的聲音。“進來。”到了這一刻,陸晚箏倒覺得異常的鎮定。進去時她還先福了一福,平靜地道,“民婦見過同知大人。”孟春亭看了她一眼,第一反應卻是對著衙役擺了擺手,示意其拉上門退下。等屋子內隻剩下兩人時,他才開口,“若你是為陳景嶸的案子而來,那我勸你還是不必費這氣力了。”陸晚箏徑自坐到他下首那兩排椅子上,低低道,“孟大人非要如此趕儘殺絕麼?”“趕儘殺絕?”孟春亭緩緩起身,走到他麵前,盯著她冷冷笑了起來,“你如今倒是一副癡心的模樣,怎麼,又想回頭當貞潔烈女了?我趕儘殺絕?他陳景嶸手裡可還欠著我一條命呢。”陸晚箏聽了這句話,臉上血色褪儘,霎時間臉上隻剩一片慘白。孟春亭冷著臉,“你當我沒查過麼,那個孩子是怎麼沒的,是給藥沒的!孩子若是他陳景嶸的,他如何會逼你喝下那藥去,陸晚箏,你告訴我……”他說著,幾近於咬牙切齒,卻又強忍著怒火,陰惻惻地道,“孩子是不是……我的?”陸晚箏偏頭坐著,不去看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幽幽開口,“你既然都猜到了,何必再多問。”即便早已知道,可這會兒,孟春亭的眼中還是閃過一絲痛色,片刻後,他又仿佛報複一般,盯著陸晚箏道,“陳景嶸還不知道吧,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告訴他了,左右他也沒命活了,至少得讓他死個明白,知道我究竟為何要對付他,知道他是在還哪份債,你說是不是?”他說的不錯,陳景嶸雖然知道當初陸晚箏腹中孩子不是自己的,卻並不知道那個所謂的“奸夫”是誰。陸晚箏緩緩移過眼來,看著孟春亭,“藥是我自己喝的,他沒有逼我,孩子是我不想要的,你要對付隻管對付我。”孟春亭看著她,神色複雜,胸口微微起伏,可倏忽後又笑了起來,“不過一個孩子,你當我真在意麼……”陸晚箏聞言拉住他的袖子,求道,“那你放過他,放過他行不行?”“當初不是你們陸家嫌貧愛富麼,陳景嶸為什麼娶的你,你家中難道不知?可你爹娘看上了陳家的家底,看上了他陳景嶸掙錢的手段,我知道這世道,笑貧不笑娼麼,即便他陳景嶸也不過就是個不擇手段的商賈,也好過我這個身無分文的寒門書生是麼,怎麼,想不到有一日也要求到我這兒來吧。”陸晚箏看著他,眼中的哀傷那麼明顯。這個人也並非是一夜變成這個樣子的,他也曾躊躇滿誌,也曾意氣風發,也曾讓她傾心不已。是這個世道,折斷他的驕傲,磨儘他的棱角。她還記得,在自己出嫁前,他來找自己,求她不要嫁到陳家去,求她再給他幾年時間,等他科舉高中入仕後,就再沒人敢看不起他了,她要的,他都會慢慢給她。若非真心,他不至於會那樣放下尊嚴,他如今的恨,有多少都是從那時就埋下了的。“錯是在我,不在他,”她苦笑著,“當初雖有父母之命,卻是我甘願嫁給了他,那晚之後,你就答應過我,過去一概不論,你我往後再無瓜葛,你也是答應了的。”那一晚,她實在是醉糊塗了,等醒過來時,大錯已鑄成。那一晚的回憶也是陸晚箏一直不願再回想的不堪秘密,若非到了這個關口,她也是不會再來見這個人的。“那晚也是我,”她艱難地,一字一句道,“是我不守婦道,我不該去赴約見你,更不該……那孩子,是我欠的債。”他卻盯著她,死死盯著,忽然低聲問道,“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你可以讓人帶個口信給我,你為什麼要自作主張?”說到最後一句,他的雙拳緊緊攥著,聲音卻已變得乾澀,分明方才還在說著根本不在意那個孩子,可此時此刻眼中的情緒卻已將他出賣了徹底。“告訴你又怎麼樣呢?”她輕輕道,“孟大人,你如今不也娶了新婦,這樣好的姻緣,你又真的舍得割舍麼?”孟春亭愣愣的,這個問題即便他不回答,其實兩個人內心都如明鏡一般清楚。他當初恨她貪圖陳家的錢財,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拿婚事來換了前程。“可是那個孩子……”他喃喃說著,最後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他是在攜著新婦回到滁州之後,才知道的消息,知道曾經有過一個孩子,有那麼片刻的時間,他曾經設想過,若是在一開始,她肯等著自己,他能正大光明的娶了她,那個孩子就能好好的降臨人世。甚至他恍惚間覺得,那是他所能設想的,最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