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了一趟司獄司,陳景裕就再難成眠,一閉上眼就會想起景嶸那模樣。那手上一看就是上過夾棍,指節間腫大,積滿了暗黑的烏血,雙腿筋骨都是斷了一般,渾身上下,全是斑斑血跡,看著竟無一處好的。甚至那些傷口處,血浸透了囚衣,還未起痂,可布料卻已經和血肉貼在一起,血淋淋的一片。即便是他去了,景嶸也是半昏半醒的,陳景裕給他上藥時,都不見他哼兩聲,要不是還有鼻息,陳景裕都要懷疑他還有沒有命在。司獄司平日裡即便常用私刑,可若沒有孟春亭下令,他們也不敢將人打成這般模樣。陳景裕雖看清了孟春亭的險惡,也還是料不到他會狠毒至此。可他沒想到的還在後麵,沒過多久,府衙就傳出消息,說是陳家的案子開堂審了,陳景嶸定的罪名是私募商船,出海通番。這消息一出,引得滁州一片嘩然。當初世宗下的禁海令,不許官民出海,也嚴令禁止與番邦通商,當時定下若犯此禁令便是死罪,以至於當初沿海幾乎無片帆下海。如今過了百餘年,官府雖仍有禁令,也已經鬆懈了許多,明麵上大家還是以出海為禁忌,可私底下不少商人偷偷組織商船將茶葉絲綢等物從伶仃洋販去海外。出海一趟雖然頂著風險,可抵不過其中那巨大的收益,總有人會甘冒風險去刀口上舔蜜,這些人花費重金買通官府,官府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漸漸的,海上的商路其實早已重新變得絡繹。隻是即便如此,私募商船名義上仍是死罪,若真要以此論罪,那陳景嶸性命難保。陸晚箏聽到消息時就直接昏了過去。陳景裕則是癱坐在椅子上,手腳冰涼。因為他知道,這罪名並非是孟春亭憑空捏造的,私募商船出海一事,過去陳景嶸的確一直在暗中操持。那時賀知府還在,讓陳景嶸出的銀子,搭上了市舶司的關係,也打開了出海的這條門路。外頭的人一聽說陳家私募商船,都直歎人心不足。陳家這麼多鋪子,日進鬥金,本就已經不愁沒銀子花,卻仍不滿足,還想著要犯海禁,這也太貪婪了,即便是被定了罪問斬,那也是活該!這些人怎麼會明白景嶸當初的無奈,甚至若換了從前,或許連陳景裕自己也會怨他手不該伸那麼長。可其實家中,過得最簡單的樸素的人,恰恰就是景嶸。當初為了能將生意擴大,景嶸這才想著法子,不惜攀上和陸家的親事,這才搭上了賀知府的門路。有了賀知府這尊大佛,他在滁州不愁沒銀子掙,可這些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賀知府為了打點上頭,每年要送銀子出京。京中一級級的有多少官兒,有多少座廟就要燒多少香,一溜打點下來,那數目叫人咋舌,賀知府哪裡能源源不斷地掏銀子,銀子的來路都是陳景嶸扛了下來,這才是要私募商船出海的真正原因。所以那些證據,也是實打實的。孟春亭隻要抓著不放,這些罪證送到臬司衙門,再送到京中核準。死罪難逃。下人們將陸晚箏扶去休息,陳景裕讓人去請了大夫來,他自己卻坐在椅子上有些起不來身。身上力氣抽空了一般,他垂著頭,有些無力地低喃,“怎麼會這樣……”他猜不透,孟春亭怎麼就對自己,對陳家有這麼大的恨意。--陳景裕實在是想不到任何法子了,就徑直跪在了孟府門外。這麼一跪就跪了大半日,孟春亭沒等來,倒是他那位夫人,親自出門來勸。陳景裕想,若是這位尤夫人真是孟春亭那路人,隻銷讓家丁來驅逐自己,或是不聞不問由著他跪下去便是。她既然會親自出門,那想必是個心腸軟的人,求不動孟春亭,能求動了她也是有轉機的。誰知尤夫人卻道,“陳公子,你家中的事妾身也聽說了一二,不是我夫君他心硬,而是犯海禁這樣的事,一旦查到,若是他徇私回護,禦史台那裡,他也是要被參的。他今日不在府上,可即便在,你這樣跪在我家門外,外人見了,他若真對你弟弟有所回護,那不是坐實了因你的求情而徇私的罪名麼,你這樣跪著,豈不是反倒叫他隻能依律查辦。”這位尤夫人,身為當朝首輔之女,並非如想象般的跋扈倨傲,這一番說的也入情入理,陳景裕聽了這一番話也無法反駁。尤夫人見他跪了這麼許久,神色憔悴,便示意身旁的家丁前去攙扶,陳景裕卻抬頭望著她道,“夫人說得不錯,犯海禁是死罪,想要徇私枉法這的確強人所難,可我弟弟他是冤枉的,我家明麵上的生意是他在打點,可背後這些,是我在謀劃,私募商船的事,皆是我暗中打點,死罪也好活罪也罷,也該落到我的身上。”在尤夫人震驚的神色中,陳景裕跪在地上,拿膝蓋挪動了幾步,到她跟前,語帶哀求地道,“夫人,過去我和春亭也曾插香拜過把子,此事滿滁州都知道,想必夫人也曾有耳聞,如今春亭執掌州府權責重大,我也不該以私情相脅要他網開一麵,隻想求他重查此事,我甘願認罪伏誅,不要讓無辜之人枉死。”陳景裕想過,當初在滁州,孟春亭若是心中有什麼怨,那也應當是對自己,景嶸不說還資助過他入京,過去也和他不曾有過什麼瓜葛,他要尋陳家的錯,要問景嶸的罪,不過都是不讓自己好過。如今他甘願替景嶸攬下這些罪名,孟春亭不是該樂見其成才是麼。尤夫人沒料到陳景裕竟會說出這樣的話,案情具體如何她所知不詳,無論陳景裕說的是真是假,可他這樣說了出來,打算扛下這樣的罪名,那就是不惜性命了。有一點陳景裕方才的話裡點得正好,也是尤夫人為何要親自出來安撫。他和孟春亭曾是拜過把子的兄弟,此事滿滁州城都知道。若叫他一直在府門外這麼跪著,這些人見了難免議論,所以此刻她隻能道,“陳大哥你先起來,這些話我會替你轉達給春亭,案子的事自然也會有提刑官再詳查,如何定罪問罪,都要依據證據和律法來斷,不是春亭能說了算的,若有什麼隱情,我想他會仔細查清的。”她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出言安撫了,其實並沒有表什麼態。陳景裕一時也不知再說什麼,隻能又跪下,絲毫不顧地朝著地上就砰砰咳了幾個響頭,尤夫人方才那一聲“陳大哥”也有心思,這是認了他和孟春亭的結拜之情,陳景裕這會兒便道,“弟妹,我求求你了,要殺要剮,推去午門問斬還是腰斬,我都願認,我弟弟他是無辜的,他家中還有妻子,也是家父最愛的兒子,家父病重,若是聽聞了噩耗,怕是……求弟妹你體諒,替我求求春亭,放過我弟弟,我什麼都願意做,死也無懼……”尤夫人到底是個女子,見了這光景,難免有所觸動,忙叫下人去扶他,又連聲安撫,說等孟春亭回來一定轉達,隻讓他先回府去,免叫家人擔心。陳景裕跪了大半日,又滴水未經,一時間情緒激動,可身體卻有些難以支撐,得了尤夫人的保證,便虛弱地點頭告辭。馬車到了陳家大宅,他才剛下車,就見來財匆忙趕上來,臉色有些不好。來財看著他那虛弱的樣子,竟有些躊躇的樣子。陳景裕皺眉,“怎麼了?”來財看了看他,“爺,桐廬那邊傳了消息來,李公子出事了。”“你說什麼?”陳景裕身體一下子僵住,卻仍帶了些僥幸地問,“哪個李公子?”來財隻得答道,“桐花巷的李映白公子,他在去桐廬的半道上遇上暴雨,山路被雨水衝垮,他連人帶馬從陡坡摔下去,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