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孟府出來後,陳景裕一直覺得有些懵,俞祝生也是,兩人都默默無語,一時間無法消化方才聽到的,便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兩人各自上了各家的馬車,臨到分彆時,俞祝生掀開車簾勸道,“大哥,如今春亭的身份變了,是我們太不懂事了,他今日的話是在提醒咱們,往後也像那些人那樣,給足他麵子,想來就沒什麼事了。”陳景裕隻頹然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回陳家大宅的路上,他一直在沉思,俞祝生說的自然也有道理,今日是他們太不懂事,不懂得看眼色了,人都是會變了,時易則事易,他們不該天真的以為還是如往日那樣,兄弟親密無間。可他又總覺得,孟春亭今日故意叫了自己去,又說了那些話,不光是為了提醒他們要對他態度恭敬些。尤其是,孟春亭的態度,明顯針對自己要比俞祝生多一些。他想著孟春亭的那些話,又不斷回憶著過去三人相處時,自己難道在什麼時候惹得他不高興卻不自知麼?孟家家世清貧,孟春亭的父母早早離世,隻有兄嫂可依靠,他哥哥沒本事,家中隻能靠著嫂嫂磨豆腐做小食去販賣為生,她兄嫂二人性子都刻薄,不願養著閒人,供他寒窗苦讀,隻想等他年歲稍長就逐出去自己討生活。孟春亭因和他結識,他欣賞孟春亭那股書生才氣,所以出資助他,不僅給足他兄嫂銀子,也讓他與自己一起吃喝玩樂不愁用度。可也不可否認,因孟家一家都依靠著他,無論是孟春亭的兄嫂,還是他本人,對他的態度都近乎諂媚。陳景裕也想起來,每次在外喝酒玩樂,興起時都要叫孟春亭出來做些淫詞豔曲助興,有時候乾脆就讓他與那些館閣裡的姑娘們一同彈唱,從前孟春亭永遠都是笑著的,這邊陳景裕眼睛眉毛一動,那邊他便已主動給他添樂子了。有喝酒喝高的時候,人多口雜,便有人在言語上奚落過孟春亭,陳景裕都記得,似乎有人說他就是陳景裕的狗腿子,那時候陳景裕記得自己聽了有些不高興,倒是孟春亭自己笑著勸他不要在意。他原也並未覺得什麼,如今才知道,許多事,原來都是自己疏忽了。孟春亭有句話說的是對的,今日他也試過看人臉色的滋味,這滋味的確不好受,若是自己也受這麼多年,想必心中也會有積怨。隻是如今他不知道,孟春亭心中的積怨,究竟有多深。陳景裕回到大宅,沒想到陳景嶸竟在等著自己。陳景嶸知道他是去了孟府,原是怕他喝多了,等見他回來,看到他雖是清醒的,情緒卻不大對。陳景嶸是什麼樣的人,一下子就已經猜到了些緣由,卻沒有開口,也不再提今晚他去孟府一事,隻隨意找了個話題,想讓他思緒分散開來,也不至於繼續這樣情緒低落。說著說著,陳景裕卻突然開口,神色凝重地問他,“景嶸,你老實同我說,你不久前去京中,是不是在春亭那兒……碰了釘子?” 他想了一路,忽然就想到了前次陳景嶸去京師,原本的計劃就是去找孟春亭,可回來陳景嶸卻說是另尋了門路,然後閉口不提和孟春亭見麵的事。那時陳景裕想著,或是孟春亭當時心有餘而力不足,可如今想想,景嶸說他另尋了門路,可他若是在尤首輔身邊有什麼厲害的門路,當初何必拿著一千兩的巨資助孟春亭入京。陳景嶸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你見到他時他怎麼說的?”陳景裕問。陳景嶸苦笑著,“其實,我連見都沒見上。”他並沒有說出那幾日他究竟是如何去求見的,孟春亭在京師也辟了宅院,與他新婚的夫人搬離住在新居裡,他尋到地址,然後便讓門房通傳,可無論通傳多少次,孟春亭的回話都是不見。不是不在府上這樣的借口,而是直接分明地說不見。他便就那樣等著,拿著重金給門房,讓繼續進去通傳,後來門房也不敢再接他的銀子了。那門房收了他不少銀子,最後也勸道,“公子,你還是走吧,我家大人說了,你若還不肯走就讓人去報官,你若真叫官府拿走了,他們知道你是得罪了我家大人,會下重手的,那你可慘了。”孟春亭如今是什麼態度,從那時便可窺一斑,所以今日他見陳景裕從孟府回來後請神低落,怕就是因為這個。陳景裕想了想,還是將今晚的一切都說給了陳景嶸,包括孟春亭的那些話。陳景嶸越聽眉頭越皺緊,聽完之後,看了看他哥的神色,“哥,我有些擔心……”“嗯?”“當初我去京師,看孟春亭的態度,我以為他是如今發達了,看不上我們這些人,不願再理會,”陳景嶸支著手,捏著自己的下頜沉思道,“如今看來,或許不止如此,我怕他……會報複。”陳景裕眼中閃過難過,低著頭,喃喃道,“想必是當初,我言語上沒有注意,傷及了他的自尊。”陳景嶸卻搖搖頭,“孟春亭這個人,怕是沒這麼簡單,這世道本就是迎高踩低,弱肉強食,他從前受過的屈辱又哪裡是從你這兒來的,隻是這世上有些人,天生心胸狹窄,就是嫉恨那些比他好的人,在他看來,你不如他卻比他過得好,可他還要回頭來捧著你,他厭惡的是從前那個自己,然後把這氣都算到你頭上而已。”“他若是恨我,那我去想他認錯求饒,讓他對我撒氣,撒夠了便是,也不至於牽連了你們。”陳景裕知道,如今孟春亭在這滁州城裡可以呼風喚雨,若他真要報複,那陳家可夠嗆,到時候這一大家子人,都要為此遭罪。陳景嶸卻搖了搖頭,“怕沒這麼簡單……”可他說著,抬頭看了看陳景裕一臉擔憂的樣子,又笑了笑道,“沒事兒,這次怕是要出點血,哥你放心,我早就準備好了,尋了些貴重的東西,本就是打算要去他跟前兒走動的,如今我再多備些銀票,他不就是想我們去孝敬麼,要錢還不好說?我明日去錢莊拿了銀票就去登門。”“那我同你一起去!”陳景裕忙道。“不必,這事兒我熟,”陳景嶸笑著安撫他,“這滁州城裡大小官員我一直是打點過來的,你彆管了,我去辦就是。”無論陳景裕怎麼說,陳景嶸也堅持自己去孟府走這一趟,陳景裕爺看了他準備下的那些東西,件件不菲,陳景嶸又特意去錢莊取了銀票,數目之巨,對陳家而言也不算輕巧。可又能如何,眼下他們還隻能上趕著送去。走之前陳景嶸安慰他,“他既那樣說了,無非是想出出當初的氣,從前他得捧著彆人,如今便要這些人都捧著他,我帶著這些東西去,他得了裡子,姿態再放得低些,也給了他麵子,裡子麵子都有了,又何苦一味要為難咱們。”陳景裕聽後雖點了點頭,可心裡卻似沉了一塊大石。陳景嶸是天氣將晚時才回的,他也沒有往彆處去,隻徑直來見陳景裕。陳景裕一見他,臉色就變了。“景嶸,你臉上這,這是怎麼回事?”陳景嶸臉頰上有一片再明顯不過的紅痕,讓半張臉都有些微微犯腫,這樣的痕跡陳景裕如何看不出,分明是被掌摑之後留下的。陳景嶸麵上浮起一抹苦笑,他知道這印子留在臉上被他哥見了必定要著急,可印子一時半會兒消不下去,他若一直不歸,反而會更讓陳景裕擔心,這才硬著頭皮回來。“是孟春亭?”陳景嶸沒有回答,陳景裕已經明白了,看著樣子,能留下這麼重的痕跡,想來孟春亭下手不輕。陳景裕又看了看下人抬回來的東西,分明就是陳景嶸備下送到孟府去的那些,如今竟又被原樣拿了回來。“銀子是不是也沒有送出去?”他喃喃問道。陳景嶸點了點頭。兄弟倆都明白一個道理,但凡能用銀子擺平的事,都不算大事,若有一天,銀子都不頂用了,那才是大麻煩,正如眼下,孟春亭連錢財都不肯收。他究竟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