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正廳裡,酒席已經設好,來客們坐在何處孟春亭也一早安排好了,所以孟府的下人就徑直領著兩人落座,兩人走到他們所在那酒案前時有些呆愣。原來兩人的位置,正好是在兩側最末,遠得都要看不見主桌了。“我們是在這兒?”俞祝生不可置信地問,不死心地對著那下人道,“是不是弄錯了?我們同你們家大人,可是兄弟!”陳景裕也皺了皺眉,他們兄弟三人關係有多親近,從前在滁州城裡誰人不知,在兩人看來,這些來客終究是外人,他們才是自己人。那下人看了看他們倆,這些人都是從京師來的,莫說是他們倆,整個滁州城在他們看來也不過是窮鄉僻壤而已,即便孟春亭如今要執掌整個滁州,那也不過是個高攀了他們家小姐的窮小子。這兩人無官無職,那就更加不算什麼,當下朝著排在他們前頭的那些桌案抬了抬下頜,“那些都是滁州七品以上的官員,敢問兩位官職何許?”她這樣不留情麵,俞祝生麵上一陣白一陣紅,陳景裕忙拉了他入座,低聲勸慰道,“彆計較這些了,改日咱們再約了春亭出去,好好慶祝。”等所有來客都坐齊後,孟春亭才從那畫壁後出來,對著眾人說了幾句感謝的話,酒宴也開始了。之後,前來的賓客們紛紛開始向孟春亭敬酒,那些溜須拍馬的話也一個比一個說得不遺餘力。這些滁州的官員們,人前哪個不是打足了官腔,不想這時候一個個的臉上的諂媚模樣簡直判若兩人。俞祝生偏頭對著陳景裕道,“嘖嘖,這些人真的是能把死人都給說得活過來。”陳景裕也砸了砸嘴,笑著點了點頭。可也不奇怪,如今這可是尤首輔的女婿,巴結上了孟春亭,那就等於是巴結上了首輔大人。兩人笑了笑,沒一會兒就發現問題了,這人人都起來敬酒,很快就隻有他們兩人還端端坐著,兩人再是遲鈍,這會兒也明白,若是就這麼木木地坐著,似乎有些不大對了。三人雖是兄弟,可既然是這樣的場合,場麵上的話該說還是得說,陳景裕看了看俞祝生,還是率先端著酒杯起了身。方才座上的來賓們一一敬酒,孟春亭已經持著酒杯從主桌上走了下來,一一回敬大家,這會兒也差不多要走到陳景裕他們這兒了。陳景裕見他走來,抬手舉起手裡的酒杯,“三弟!”他這一聲,不僅孟春亭聽到了,也引得在座其餘人也看了過來。從前孟春亭在滁州並沒有什麼名氣,即便是陳家大公子,那也是尋常人愛議論,在座的都是滁州城內的官員,所以並非人人都知道從前陳景裕、俞祝生和孟春亭三人的關係,聽得這一聲“三弟”,有些人便有些疑惑。陳景裕恍然未覺,孟春亭能回來,他可以說是最高興的幾個人之一,這會兒也是與有榮焉地道,“恭喜你了三弟,歡迎回來,今日咱們兄弟重聚可真是太好了。”這會兒孟春亭已經站到了他的身前,陳景裕心裡高興,說著說著,便直接伸過那隻未執盞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往後咱們兄弟三人又可以繼續為伴,福禍共享了。”他說的是內心最實在的話,若和方才那些人舌燦蓮花般的逢迎之詞相比,卻有些格格不入,在座的出了俞祝生戚戚然動容,其餘的人聽了都有些鄙夷。尤其是那句福禍共享。如今孟春亭執掌整個滁州,他一個小小商賈之子說什麼福禍共享實在可笑,這豈不是赤裸裸地說自己往後想要攀著同知大人的大腿,什麼福禍共享,就是依附權貴罷了。他們自然不明白,在這之前的數年裡,陳景裕是怎樣與孟春亭“福禍共享”的,孟家幾乎上下的開支都是從他這兒出的,孟春亭兄嫂那樣刻薄的人,若非貪圖從陳景裕那兒拿到的銀子,早就將孟春亭趕出門了。大約隻有俞祝生能明白,這份“福禍共享”,從來都是孟春亭享著陳景裕的福,而陳景裕擔著孟春亭任何的“禍”,在陳景裕的觀念裡,因為他們是插了香拜了把子的兄弟,這些都是理所應當。他壓根沒想到,他從前如何做無人在意,今後再說出這樣一句福禍共享,在他人眼中就成了厚顏無恥。他隻以為,兄弟多年自有默契在,許多話彆人不懂,孟春亭自然是明白的,於是說完便仰頭將杯中的酒儘數飲儘,等他喝完才看見孟春亭依舊端著酒杯,嘴邊嗪著笑看著他。孟春亭緩緩開口,“多謝陳大公子。”陳景裕喚他“三弟”,他喚的卻是“陳大公子”,隻一句話,足以讓陳景裕察覺出異樣來了。孟春亭拿著酒杯卻沒有飲,這短暫的沉默足以讓現場的氣氛變得複雜起來,他笑著,卻沒有看向陳景裕,而是看著在場其餘的人,“我與陳大公子,既非同姓,又非同族,擔不起這句‘福禍共享’。”他這句話出來,在場的人莫不是看笑話一般地看著陳景裕,陳景裕與俞祝生的臉色俱都發生了變化。他這句話說得有些許委婉,可兩人卻已聽懂了弦中之音。既非同姓,又非同族,那算什麼兄弟,自然也無所謂福禍共享,他不僅叫陳景裕“陳大公子”,這句話說出來,分明是要叫陳景裕往後也不必再叫這一聲“三弟”。“春亭!”俞祝生也站了起來,“你忘了過去……”他話還未說完,便被俞祝生出聲打斷,孟春亭對著在場眾人道,“孟某是滁州人不錯,在滁州也有不少舊人,感念諸位多年之恩,沒有滁州便沒有孟某今日,從前種種孟某在此一並謝過。”說完,他環視一圈,對著眾人將杯中的酒飲下。“隻是如今孟某身兼皇命,肩負州府重任,最緊要的便是不可因私誤公,往後大家也不必再在孟某麵前提及過去雲雲,前有賀知府之鑒,便是徇私枉法,不顧州府百姓生計,隻顧填滿親族私囊……”他說著,目光又往陳景裕那邊逡了逡,在場的人自然不少人都知道,陳家就是靠著和賀知府的關係,才能將生意越做越大的,那句“親族私囊”所指,自然少不了陳家。“往後孟某必然引以為戒,審之慎之,還望諸公見諒。”孟春亭拱手說道。一時間,堂上讚譽不絕。陳景裕聽著耳邊那些奉承的話,莫不是說著孟大人公而無私,光明磊落,有如此州官,是滁州之幸。他此刻還站在原處,像塊木頭一般,他覺得自己的樣子應該是傻透了。坐下時,俞祝生神情也有些低落,隻是強裝出笑意靠過來低聲安慰道,“大哥,春亭這是剛剛上任,為了立威而已,不是針對你的。”他想了想又道,“現下這個場合,咱們好好配合他就是,待會兒等那些人都走了,咱們留下再同他好好敘敘舊,沒了外人,便不至於這般了。”陳景裕神色不大好,卻還是點了點頭。兩人在席間不無尷尬地一直撐到整個宴席結束,孟春亭親自將一眾賓客送出府去,陳景裕與俞祝生還想著私下再與他敘一敘,便沒有動身,而是在廳中等候著。孟春亭在送完了其餘賓客,聽到下人說陳、俞兩人還在候著時,絲毫沒有意外,讓下人將兩人帶到茶室。兩人一直等候著,看著他進來時,一時間臉上浮起笑意,卻又記著方才席間的話,也不敢再叫“三弟”,隻能喚一聲“春亭”。孟春亭讓伺候的下人先退下,然後看了看兩人,淡淡道,“坐吧。”兩人坐下,孟春亭不發話,氣氛便有些凝重,俞祝生為了緩和,便笑著道,“春亭,你現在好威風啊,果真是與過去不同了。”孟春亭卻冷冷一笑,“怎麼,你們還指望著我像過去那般,為了點蠅頭小利就忍辱負重與你們為伍? ”“忍辱負重?”陳景裕睜大眼睛,不肯相信這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咱們兄弟往日一處,難道不快活麼?”孟春亭看向他,仿佛在看一個笑話,臉上好不掩飾的譏笑之意,“快活?我知道你陳大公子一向順風順水,沒受過什麼委屈,可方才也試過了吧,看彆人臉色的滋味兒,你快活麼?”陳景裕愣愣地,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旁的俞祝生看不過去,皺著眉道,“春亭,你怎能如此說,我和大哥何曾給過你臉色看過?再說了,從前你家中的事,大哥一向都當作自己的事一般儘心儘力。”“儘心儘力?”孟春亭扯了扯嘴角,“花些銀子對陳大公子而言不過是最不足為道的事吧,為了那些銀子,我可沒少為你陳大公子鞍前馬後。”他坐著,把玩著手裡的茶盞,勾唇笑著,“如今一切變了,過去是人人都捧著你陳景裕,如今我也受著這些人的逢迎,還彆說,看著彆人在自己麵前伏低做小,心裡果然痛快,陳景裕,從前你也這般痛快吧,這水還有高低呢,如今到你見我低頭了,怎麼,受不了?”陳景裕有些無力地看著他,“我從前從未有過想看你對我伏低做小的念頭,我是真心拿你和祝生當兄弟,你說得對,那些銀子不足為道,從前有讓你不高興的地方,是我疏忽了,春亭,我們兄弟之間,何必再計較那些?”孟春亭卻看都不再看他,冷冷道,“如今你倒識時務多了,不過也是,人嘛,向來是踩低捧高,你也不是傻子,你陳家兄弟當初在外頭當大爺,在賀崇義麵前還不是當孝子賢孫,你要是有誠意,就回去叫上你那弟弟,像當初侍奉賀崇義那樣,到我跟前兒來儘儘孝。”他站起身來,仿佛再多留一會兒,也是浪費自己的時間,臨去時道:“賀崇義已經徹底倒了,如今滁州是我說了算,你陳家要是願意跪下給我當條狗,我便留你們一口飯吃,要是還想裝清高,陳景裕,我勸你直接帶著家小離開滁州,隻要在我眼跟前兒,可能就要叫我不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