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白並不知道香蘭下葬的時間,隻知道元寶街裡敲打了好幾日了,也不知道陳景裕那邊究竟是什麼樣的光景。因第二日還要當差,頭天夜裡他早早就睡了,起來的時候差不多卯正,走到窗邊一看,才發覺外頭一片雪白。昨日怕是下來一宿的大雪,地上鋪了厚厚一層,他逃了件衣裳走出屋子去,倒也不覺得冷,隻是外頭白茫茫一片,看得有些出神。滁州已經許久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乍一見,竟有些小孩子似的心境,覺得有些雀躍。他梳洗完了就準備出門,要趕去衙門裡,可等他走到院門處,一打開門就傻了眼。陳景裕爺沒注意門後的響動,冷不丁那院門一打開,李映白在門後,兩人就這麼一照麵,都有些驚到了,一時間竟沒什麼話說。“你怎麼來了?”李映白低聲道。他以為這會兒陳景裕應當還在料理他三房的後事。“就……來看看你。”陳景裕望著他,笑了笑。他倒是想極力掩飾住自己的疲憊,可眼眶裡的血絲那麼明顯,眼下也是一片烏青,整個人都憔悴極了。“來多會兒?”李映白又問。陳景裕卻搖了搖頭,“沒,沒多會兒。”李映白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他站在院門出的屋簷下,打了一柄傘,不單那傘上積了一些落雪,被傘給遮住的那小片地上,積雪也分明比彆處要淺,這哪裡會是“沒多會兒”。他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了這外頭,卻不願意敲門叫醒自己,就這麼獨個默默站著,站到此時。李映白先是接過他的傘,將傘收了,再讓他進門,見他那疲憊不堪的樣子,順手便牽住了他。在外頭站了這麼久,按說手上應該很涼,可陳景裕手上的溫度卻很熱,李映白看了看他,臉上也泛著紅,瞧著有些不大對。等他進了屋子坐下,李映白皺眉問,“你這莫不是著了風寒吧?”陳景裕仰頭看著他,連反應都有些遲鈍,“有水麼,有些渴……”他在外頭站了這麼許久,著實渴得不行。李映白轉身去廚房裡給他倒水,可等他端著水杯再走出來,就見陳景裕趴在桌上似睡著一般。“陳景裕!”他有些驚慌地上前,拍了拍陳景裕的臉,不僅沒能將人叫醒,更是感覺到他臉上的那股熱燙,再摸了摸他的額頭,李映白眉頭皺得愈發的深了。他先將陳景裕抱進臥房,放到自己床上,怕被冷到,又在櫃子裡多拿了一床被子出來,將他周身給捂好,這才出門去尋大夫。周大夫正在坐堂,被李映白請到家中,這會兒陳景裕的一張臉被燒得紅透了,閉著眼不住地在囈語,卻聽不清究竟在說什麼,瞧著像是被燒糊塗了。李映白心裡擔憂,周大夫診完了卻說無礙,隻讓他寬心,說是累壞了,又受了寒,一時間身體吃不消,這才發作了出來。周大夫讓李映白先守著,一會兒叫鋪子裡跑腿的將抓好的藥送來,又囑咐道,“他不醒來也吃不下藥去,李公子你再給他加床鋪子,看著他彆再受寒,將體內的熱氣給發散出來後,等他醒了給給他再喂藥吃,他這病症來得急,去得也快。”李映白點了點頭,送走了周大夫,又請了人去衙門裡替自己帶了話,就守在陳景裕身邊,防著他踢了杯子再受寒。陳景裕昏昏沉沉的,一會兒睡得沉沉的,一會兒又開始嘟囔著什麼,起初李映白一聽到他出聲,以為他想要什麼,忙湊上去問,“怎麼了?要喝水麼?”陳景裕哪聽得見他說什麼,自己嘟囔幾句,又睡過去了。等他徹底清醒過來,外頭的天色已經變暗,依稀是傍晚了。他腦子還重得很,四下望了望,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身上一點力氣也使不出,就那麼躺了一會兒,忽聽到推門聲,然後就見李映白走了進來。李映白一進屋就朝他那兒看過去,一眼便看到他醒了過來,不由鬆了口氣,“醒了?正好,藥已經煎好了。”周大夫讓他就這麼守著,李映白心裡是不大放心得下的,他小時候聽祖母說起過,誰家孩子小時候發高熱,燒得久了就將腦袋給燒糊塗了,就這麼讓陳景裕燒著,會不會等他醒來也成了傻子了。可瞧他如今這樣子,應當是沒有成傻子。陳景裕這會兒也明白這是在李映白家裡,敲了敲窗外的光景,問道,“你當差回來了?”“沒去,”李映白淡淡道,“你這樣子,我怎麼走得開?”說完他便轉身去廚房端藥去了,陳景裕靜靜躺著,如今他身下的褥子身上的被子,都是那個人的,鼻息間也都是他的味道,一股近似杜鬆的清爽,讓陳景裕隻不想再起來了。李映白端了藥來,又扶他起來,替他將藥吹了吹,他自己聞著那藥味都覺得苦,可陳景裕接過去卻仿佛喝白水一般,眉頭都沒皺一下就給喝乾淨了。“不哭麼?”李映白疑惑地道。陳景裕笑笑,“小時候喝藥跟喝水一樣,喝慣了,現在什麼藥我都不覺得苦。”李映白去放了藥碗,見陳景裕掙紮著要起身,皺著眉製止道,“起來做什麼,病著就好好躺著,藥剛喝下去,折騰什麼呢!”陳景裕被他這麼一斥,氣勢上就先軟了,看著他低聲道,“我,我內急……”李映白撇開眼,低聲道,“那你去吧,”見陳景裕手腳還有些無力,便上前攙住他,“我扶你去。”等扶到恭房外,李映白似有些猶豫,最後還是道,“要不要……我幫你?”陳景裕先是愣了愣,然後才明白什麼意思。“不必了吧。”他低聲答道。倒不是他不好意思,而是他已經看到李映白連耳廓都紅了。回來後,在李映白的要求下隻能又回去躺著,可周大夫說得沒錯,陳景裕這病來得急去得也快,一副藥吃下去,不僅燒漸漸退了,人也慢慢有精神了。中途李映白又熬了粥給他喝,自己也就著點醬菜,吃了兩碗下去,便將晚飯給解決了。吃完陳景裕又被要求回去趟好,怕他擔心,便道,“我這不是病,隻是太累了而已。”李映白點點頭道,“那你好好休息。”陳景裕聽著口氣,竟是沒有要趕自己走的意思,他看了看外頭,夜色已經有些深了,心裡想問這是不是準許自己留宿的意思,又怕問出來馬上被掃地出門。李映白去廚房收拾好,回來後就陪他坐著,坐了一會兒忽然低聲道,“陳景裕。”“嗯?”李映白看了看他,“節哀順變……”這些日子,陳景裕聽這話聽了無數遍,流水般地在耳畔進進出出,仿佛是一句問候語般的輕便,可此刻聽來,卻叫他有些紅眼。“我是很難過,”他淡淡道,唇邊浮起一抹苦笑,“香蘭雖名義上是我小妾,可其實,我是拿她當親人看的,是我沒照料好她……之前她就病了的,我守了她些日子,見她好轉了便沒當回事,我天天都在這桐花巷裡,什麼都不管不問,府裡下人也來跟我說過她不好,可我沒怎麼在意,沒想到,等回去看的時候,已經晚了……”他極力的忍著,可到底聲音裡還是泄出一絲哽咽,一時間隻垂著頭,沒再說話,李映白看著,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他實在不擅長出言安慰。甚至,看到陳景裕這樣難過,他心裡還有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李映白知道,陳景裕家中有五房小妾,外頭的人隻說他浪蕩說他花心,可他對她們每一個都用了心。一個人的情感真的可以分那麼多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