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過了幾日,這日李映白當完差回家時,卻發現不僅陳景裕沒有如往日一般院門處翹首以盼等著他,隔壁院子也大門緊閉。他走上前,本想敲門,可抬了手去又收了回來。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回了自己院子。雖不知今日發生了什麼事,讓平日裡狗皮膏藥一樣的人突然沒了動靜,可他知道陳景裕那性子,一會兒肯定要賴上門來的。可這一次李映白失算了,一連兩日,陳景裕那邊都沒什麼動靜,無論他出門時還是歸家,都隻能見到隔壁院子緊閉的院門。早上,李映白終於放了身段,在院中對著隔壁院子喚了一聲,“陳景裕!”半晌,那邊也無應答。於是又掉頭回了自家院子,可腦中不住地想,那廝到底做什麼去了。第二日當差的時候,巡完街竟然一不留意就走到了元寶街,元寶街是陳景裕那宅子所在地,李映白回過神來時,才發覺仿佛是一雙腳自己長了主意,怎麼走到了這裡來。他看了看那院門,踟躕一會兒,到底還是沒進去。又過了兩日,來財忽然找了來,手裡捧著一個布包袱,說是陳景裕叫他送來的。來財跟著他進了屋子,把東西放到桌子上,拆開了外頭包著的綢布,才發現原來是一件裘衣。來財道,“這是我們爺一早就放心上的,他讓人從北邊榷場買回來的狐皮子,這種銀狐隻有關外才有,好容易才捎回來,前些日子讓人做成了外袍,爺說近日更冷了,怕耽擱,叫小人趕緊給公子您送來。”李映白看了那裘衣,那狐狸毛竟白得如雪一般,光滑得仿佛綢緞,一瞧就是好東西,可他連手指都沒伸去碰一碰,來財在一旁看著心裡就有些打鼓,怕李映白不收。他可記得來時陳景裕的吩咐,叫無論如何也要讓李映白收下。正想著要怎麼開口勸說,忽然聽到李映白問,“你們爺他……近日在做什麼?”來財聞言臉色一下子有些不好,“在家裡呢,我們家三太太的病突然重了,聽大夫的意思,恐怕不大好,爺便一直守著她的。”李映白聞言點了點頭,來財一時間也沒看清他的神色。忽又聽了一句,“看來你們爺倒是挺喜歡這個三太太。”來財一聽又有些犯難,躊躇著才道,“爺對府上每位太太都好,隻是三太太從前是我們大少奶奶身邊的人,這便要不同一些。”李映白不再說什麼,來財見他到底沒有不要那狐裘,便忙告了辭,生怕再晚些等李映白回過神來後就讓他把東西帶回去。李映白不知道陳景裕那三房病得究竟多重,可沒想到才過了一日,就在街上聽聞了陳家有人病故的消息。陳景裕在外結交的朋友多,他為小妾治喪,元寶街竟也仿佛變得熱鬨了許多,外頭都知道他對他這三房看重。陳景裕這些日子過得不好,其實入秋那會兒香蘭就病了的,請大夫來開了方,藥吃下去病看著漸漸好轉,後來又加上李映白的事,他就沒再留意了,隻覺得不會有大礙。前些日子他一直在桐花巷,連家也不著,直到下人匆忙來報,說是三太太昏過去了,他聽了忙趕回去瞧,香蘭的病卻一日比一日重,連大夫也束手無策了。香蘭讓病給熬得沒有了精神氣,成日半睡不醒的,稍微有點神思就會哭著叫他,陳景裕便不敢走,隻能那麼一步不離地守在她房裡。他也不是沒有想到李映白,可自己脫不開身,況且,他也明白,一貫都是自己纏著他,想必就算不在幾日,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麼當緊的事,他也不會在意。來財送了裘衣回來的時候,他將來財叫了過去,仔細問了問李映白的情形。“李公子都挺好的,也收下了裘衣,沒說什麼。”來財答。陳景裕點了點頭,自己也是多此一問,這才隔了多少日子,能有什麼不同的麼。心裡倒是想問問他有沒有問到自己,可陳景裕一想,這幾日自己不在,他怕是樂得清靜吧。說到底還是自己心裡惦記著,他沒再問,隻揮揮手讓來財下去。本來還盤算著要不要回桐花巷一趟,夜裡香蘭就不好起來。香蘭大概也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也不讓人去請大夫,隻讓丫鬟給她換衣裳。陳景裕看著她那樣子,人瘦得脫了相,身上的肉都化成了水似的,和骨頭都分開了,一抬手,那皮肉就掉著,看著人心驚肉跳。陳景裕心頭一酸,“這大半晚的,換什麼衣裳,你好好歇著吧,我讓人熬了要你再吃一劑下去才是要緊。”香蘭卻搖了搖頭,她如今沒有力氣,仿佛連舌頭都不大動得利索,甚至連大夫都囑咐過,讓小心看著,萬一舌頭使不上力氣,可能會把喉嚨給堵住。可她還是費力地說著,“藥不頂事了……我要換衣裳,我要好好地到地下去。”陳景裕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香蘭是他的小妾裡麵最溫順的,家裡再是雞飛狗跳,她都不爭不搶,他想起來的時候,去她房裡坐一坐她就很高興了。下人們看著陳景裕的意思,陳景裕點了點頭,示意丫鬟給她換衣裳。換好了衣裳,香蘭卻讓丫鬟將她的脂粉膏子拿來,說要傅粉,她前些日子身上長了些癍,府上下人們就偷偷地傳,說人怕是保不住了,那癍分明就是死人癍,陳景裕治了那些嚼舌根的人,可自己心裡卻明白,香蘭怕是保不住了。陳景裕便從丫鬟手上接過脂粉過來,親手替她塗,塗完又幫她畫了眉,陳景裕是煙花叢裡的慣客,畫眉這樣的事做得多了,如今也順手,可畫著畫著,手就有些抖了起來。香蘭看見他眼裡蓄著的淚,笑著問他,“爺,我還……好不好看?”陳景裕隻能點頭,喉嚨哽著,話說不出來。等都弄好了,他扶著香蘭躺下,香蘭卻拉著他的袖子要同他說話。“爺,人一輩子真的很短的……往後,彆光圖快活,你總這樣……少奶奶和我在地下不放心……”香蘭的眼淚從眼角橫流下去,落入鬢邊,“你身邊瞧著這麼多人,可人是替不得的……不是找十個人,就能抵得上那一個的……”聽著聽著,陳景裕的淚也落了下來,他流著淚點了點頭,香蘭見了便想伸手去替他擦淚。可此時她哪還有什麼抬手的力氣,手都是顫顫巍巍的,陳景裕抓過她的手,自己握著貼到臉上,再用她的袖子將眼淚抹了,然後衝她笑了笑。香蘭便也笑了起來,最後隻道,“爺,往後要珍重……”那是她的最後一句話,那之後不過半柱香的時間,陳景裕握著的那隻手就徹底涼了。屋子裡下人們哭成了一片,香蘭從前是陳景裕發妻元娘身邊的婢女,元娘是個溫吞性子,待下人和善,香蘭受了她的好,之後也善待自己身邊的人,所以她這一去,下人們哭得都是真真切切的。陳景裕讓人布置好了靈堂,又辦了道場,周圍的人家看了都說,那排場看著像是哪家正妻過世。李映白也聽了消息,他也去了元寶街,遠遠看到了陳景嶸從馬車上下去,還有俞祝生等人,想必此刻陳景裕的身邊不少人陪著,多他一個也不多,去了反倒是自己尷尬。這樣想著,又折返了回去。陳景裕又要守著靈堂,又要操持各種事,眾人哭的時候他也沒再流過淚,就那麼挺著。找的先生給算的出殯的時辰是在醜時,有兩種時辰是最差不得的,一個是接親,一個是送葬,陳景裕沒敢合眼,掐著時辰送香蘭出城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