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裕手裡的茶杯都被他擱下了,隻凝神看著外頭,李映白應當是送那大夫出來。他今日身上是一襲白色布衫,腰間係著帶子,袖子都被紮到手肘處,整個人看著就更是清朗挺拔,即便穿著這麼簡單的一身,可隻往那兒一站,也格外紮眼。他見那大夫同李映白告了辭,於是招呼來財,“你看到那兒沒,就是從李映白身邊走開那個大夫,你跟上去,將他給叫住,問清楚他是哪個藥鋪的,帶到這兒見我。”來財聽了便下樓去尋人,不一會兒就將人給帶了上來。來財告訴他,這大夫是保生堂的坐堂大夫,姓周。陳景裕笑了起來,這可趕巧了,家裡彆的財路他或許不清楚,可這保生堂裡,陳景嶸是出銀子入了夥的,這他可清楚。那大夫竟也認得來,上前來便拱手道,“大公子!”陳景裕點了點頭,指了指對麵的長椅,“周先生你坐,今日找你來是有事想問一問。”那周大夫有些緊張地坐下,“您請說。”“你方才從那桐花巷裡出來,是去給誰家看的病?”陳景裕問他。前些日子,李映白把陳景裕給打了的事傳得滿城皆知,尤其保生堂又是陳家入了夥的,這周大夫一早也聽說了,這會兒聽陳景裕問起心裡就有些惴惴不安,難道大公子是生氣他們還給那李映白看病?他硬著頭皮答道,“是來給李映白李公子家。”出乎他意料,陳景裕並沒有發脾氣,反倒是點著頭“哦”了一聲,神情也沒有起伏,仿佛早就猜到他要答什麼。“他怎麼樣?”陳景裕反倒是有點擔心的樣子,繼續問著,“沒什麼內傷吧?”那周大夫眼神都有些變了,整個人更加緊張,他心裡想,此時是不是胡謅說李映白內傷嚴重,大公子就會高興了。他如實答道,“小人不是給李公子看的病,他請小人來是給他家中祖母診治。”陳景裕恍然大悟,“哦哦,是了,他祖母病著,那你瞧得怎麼樣,老人家沒有什麼大礙吧?”周大夫卻搖了搖頭,“李公子一直都是在咱們這兒拿的藥,老太太的病從前也是小人看的,多年的肺癆了,如今發作得厲害,沒多少日子了。”陳景裕聽得微怔,“這麼嚴重了?”周大夫點頭,“一直在咯血,看樣子怕撐不到明春,也就是這半年的事兒了。”陳景裕的神色也跟著凝重起來,“李映白可知道?你告訴了他隻剩半年的事了麼?”“告訴了的,”周大夫答道,“李公子早知道了,可還是請我繼續醫治,我也勸了,這不過是白花銀子,李公子卻堅持,他是個執拗的性子。”周大夫一邊說一邊看陳景裕的神色,竟聽到他低低道,“可不是麼……”從桐花巷回來後,來財發覺陳景裕的神色一直有些凝重。等回到了府上,潘真兒本一早就候著他,陳景裕也幾句話將她給打發走了。等潘真兒一走,陳景裕就拿了一袋銀子給來財。“你去給爺置備些東西。”他如此吩咐道。第二天一早,來財將置備好的東西放到車內,又陪著陳景裕去了桐花巷,出門時他也勸了陳景裕,再帶上一個護院,卻被陳景裕給拒絕了。來財納悶地想,被李映白打了一頓之後,爺如今怎麼反倒是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了。馬車到了桐花巷,停在了李映白家院門外,來財提著東西跟在陳景裕身後,在巷子裡左右看了看。這巷子住的人家少,十分清淨,他心裡想,要是一會兒李映白動起手來,喊人都喊不應了。陳景裕回頭見他一臉灰白,仿佛看穿了他的擔憂,還笑著安慰他,“害怕?爺告訴你一招,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你多笑笑。”陳景裕走在前頭,還自己去敲了門,裡頭傳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嫩生生的,“誰啊?”隨後有門栓被拿下的響動聲,門被從裡頭拉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站在門內,看著門外的主仆兩人問道,“請問您二位找誰?”“我找李映白李公子。”陳景裕答道。那姑娘見他臉生,也不知道要不要放他進去,這時院內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陳景裕便見李映白往大門處走了來。因門是被打開了一小截,李映白並不曾看到門外的人,那姑娘正回頭對著他道,“公子,是來找您的。”李映白走上前,臉色在看清了門外的人後徹底變了。他一把抓住那姑娘的手臂,將她帶到自己身後,仿佛門外有什麼吃人的惡鬼似的,冷聲道,“茯苓,你先進去。”茯苓聽話了走了,李映白就站在門後,一臉防備地看著陳景裕。“你來做什麼?”陳景裕也好好將他看了一遍,還是昨日那身裝束,隻是昨日隔得遠,隻看了個大概,如今近了一看,他那五官便更加逼人。分明就是最簡單的布衣,卻也被穿得這般俊逸,他又挺拔,饒是陳景裕已經在男子中算個子高的了,也隻能與他平視。說什麼人靠衣裝,這分明是衣裝靠人。穿金帶玉,也比不上這樣的一身皮囊。陳景裕方才怎麼跟來財說的,這會兒自己就是怎麼做的,臉上帶著笑容,態度十分誠懇,“來看看你。”李映白雙手已經握著,隨時都能揮拳出去,顯然是不信這番話,眼神冰冷地看著他。“是真的,”陳景裕忙道,怕他不信,又將來財手裡提著的藥材拎了過來,“你在牢裡吃了些苦,聽聞祖母也一直身體不適,我便讓人撿了一些藥材補品帶了來。”李映白絲毫不為所動,陳景裕轉身讓他看清楚自己身後,“你瞧,我什麼人都沒帶,難不成是找打來的?我吃了你的拳頭,你也受了罪,也算扯平了不是,咱們之前也算不打不相識,不如泯了恩仇,交個朋友?”李映白靜靜聽著他說完,然後淡淡答,“不管你是打著什麼念頭,我勸你還是作罷,我不缺朋友,沒這個必要。”他正要關門,陳景裕立馬伸腿去抵住,衝著裡頭高聲道,“我今日主要是來看看老人家的!”他一直在外鬼混,彆的沒學會,這些潑皮無賴倒是最拿手的。那院子不大,陳景裕算著李映白的祖母在屋內應當聽得到,果不其然,裡頭傳出一個年邁且虛弱的聲音,“玉官,誰啊?怎麼不請客人進來?”李映白臉色這下更差,幾乎是狠狠剜著陳景裕,正要開口回答,卻被陳景裕搶了先,“老太太,我是映白的朋友,特地來探望您老人家的。”這下子,李映白耐不過,隻能開了門,卻一把拎起陳景裕的前襟,低聲威脅他道,“你要是有什麼鬼主意,都衝著我來,你敢動屋子裡那兩人一根毫毛,我剮了你信不信?”說一點不怕也自然不是真的,陳景裕是吃過李映白拳頭的,可他也算好了,如今老人家就在屋子裡,不到萬不得已,李映白肯定不會動手的。“你就信我吧。”他無奈地道,又讓來財幫著將補品拿進去。老人家是被茯苓攙著出來的,陳景裕見了忙放下東西也去扶,“把您老人家給驚動了,真是對不住!”老人家含著笑,將他打量了一番,“這位哥兒看著眼生,是我們家玉官的朋友?”陳景裕聽明白了,李映白的小名原來是叫玉官,他不由笑了起來,這名字聽著倒是一股子風月味,像什麼館閣裡的人,和李映白那精致的相貌倒貼合,卻與他那凶神惡煞的性子不符。可也有老風俗,孩子小時候取個輕賤的名字,好養活,他這小名大約也是這般來的。“老人家,我叫陳景裕,”他扶著老人家坐下,此時李映白也走了進來,卻緊緊盯著他,陳景裕卻對著老太太繼續道,“跟映白結識不久,聽聞您老身子抱恙,這才登門來探望,冒昧打擾了。”李映白冷著臉,“茯苓,給陳公子看茶。”老太太也招呼陳景裕坐下,見他帶進來的大包小包忙道,“瞧你好生客氣,既是玉官朋友,何須如此多禮。”陳景裕搖頭道,“應該的,映白前次受了些小傷,我放心不過,也順便帶了些藥來。”他這是故意打探,想看看老太太究竟知不知道李映白同自己那些過節,老太太卻答,“是呢,前次出去,說是遇到賊人了,落了一身傷回來,把我給心疼壞了。”陳景裕點了點頭,看來李映白是瞞著老人家了,把在牢裡受的傷說成遇上賊人,誰是賊人,明明是挨打的人是我,陳景裕心裡嘀咕道。李映白開口道,“奶奶,這位陳公子同我也隻是萍水之交。”老太太一聽看陳景裕的目光反倒更親切了,“那陳公子可太有禮了,我們玉官能交上這樣的朋友,也是福氣了,他呀,從小性子倔,做事直來直往的,眼裡又容不得沙子,輕易交不到朋友。”陳景裕卻道,“這樣的性子也挺好的,這世上奸猾之輩可還少麼,映白這樣正直之人才是難得。”李映白聽了冷冷一笑,暗道,奸猾之輩,說的可不就是他陳景裕自己麼。老太太咳嗽了兩聲,歎著氣道,“可我擔心他呀,我這身子是不成了,他在外頭朋友又少,就這麼獨身一人,在外頭吃了虧連個幫襯的人都沒有,老婆子我每每想著,死了都閉不上眼。”“奶奶……”李映白皺眉道。陳景裕也在一旁接口道,“老人家您不能這麼說,您春秋還長著呢,況且這不也有我在呢,我既然跟映白是朋友,往後任是兩肋插刀也是不敢推辭。”老太太聽著他這話,眼裡都是淚汪汪的,搖晃晃的上前,李映白趕緊去扶,老太太走到陳景裕跟前,抓著他的手道,“好孩子,我可真是要謝謝你。”說著,她又將李映白的手也抓住,然後覆到陳景裕的手背上,李映白怕驚到了奶奶,便強忍著,陳景裕卻見縫插針,將掌心翻轉,一把握住了李映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