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軟(1 / 1)

到了近黃昏的時候,來福回來,說是辦妥了,這會兒就可以過去,陳景裕又正好用完了晚飯,便讓他去叫馬車。等到了地方,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獄卒領著他一直進到裡頭,進了一道門內,裡頭還有另一個獄卒,此刻卻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給他帶路的那人跟陳景裕解釋道,“今日該我們哥倆值守,此事周班頭都吩咐給我了,公子放心。”他說著,去牆上取下那一大串鑰匙提在手上,對著陳景裕道,“大公子您跟我來,那間牢室還在裡頭。”陳景裕就跟著他一直走,長長的甬道兩側都是一間間隔開的獄室,牆壁上掛了幾盞油燈,可還是太暗了,每間獄室都是黑洞洞的,隻能從門口柵欄縫間透進微弱的光芒。地上十分潮濕,加上獄室裡都臟亂不堪,什麼味道都有,惡心得他胃裡一陣翻湧。走著走著前頭的獄卒突然停了步,他拿出鑰匙似乎打算開門,被陳景裕叫住了,“不必了,這位大哥,犯不著開門,我在這兒同他說兩句話便是。”他說話間,目光落到那間獄室裡。大約是進來的日子尚淺,這間獄室裡倒是挺乾淨的,裡頭空間不大,在靠近油燈光芒的角落裡,鋪了一堆乾草,那乾草上有一個男子靠牆坐著,此刻低著頭,仿佛睡著了,也看不清麵目。他身上的囚衣也很乾淨,白色的粗布衣衫上,他那一頭烏發因無法梳洗隻能披散了下來,墨發白衣對比鮮明,如今他渾身上下就隻有這兩種顏色。獄卒拿著手裡那串鑰匙,在木柵欄上用力敲了敲,衝著裡頭喊道,“李映白,有人來看你了。”話音落下後不久,那人緩緩抬起了頭來。他並沒有睡著,隻是方才聽著一串腳步聲,也沒有好奇地抬頭來看。連他此刻抬起眼來看向陳景裕時,也顯得有些漫不經心。那目光落到陳景裕身上,並沒有太大的驚訝,更像是毫不在乎,他背靠著牆壁坐在那裡,一隻腿屈起,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什麼話也沒有說,隻平靜地看著陳景裕,像是等著他先開口。獄卒見了便轉身走了,留下陳景裕站在柵欄外。那一刻,陳景裕想到的竟是,那晚他所見的那張臉並非自己臆想出來的,如此它如此鮮活得出現在自己眼前,與那一日不差分毫。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的李映白並不見太過狼狽的樣子,隻是有些虛弱,兩隻眼中布滿血絲,陳景裕眼睛尖,此刻更是看清楚了他那囚衣上,有些地方有洇出的淺淺血跡。“怎麼,”李映白勾起唇角,冷笑著道,“來看我死沒死?”陳景裕皺著眉頭,盯著他看了片刻才道,“我當是為了什麼,不過是為了個女人,爺我還沒吃過這麼大的虧,李映白,算你有膽量。”李映白看了看他,看到了他臉上那還沒消儘的青腫,笑了起來,聲音有些沙啞,“怎麼樣,你爺爺的拳頭硬不硬?”他笑時微微偏頭,一側的頭發流瀉了下來,大約是因著這麼一張臉吧,他的一舉一動都帶著一種莫名的風流姿態。陳景裕很快回過神,移開了目光,低聲咳了咳道,“你如今也就能在嘴上逞強罷了,這牢裡滋味不好受吧?”李映白不再答他,隻將雙手枕在腦後,靠在牆上,闔上了眼。陳景裕站得近了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樣吧,你好好跟爺認個錯,爺也是個有肚量的人,那日的事就不多計較,免了你之後的許多罪受,如何?”其實他一開始打算說的是,讓他給自己認個錯再磕個頭,可看李映白這樣子,他直接把磕頭給省去了。李映白眼皮都沒抬,他此刻閉目倚靠在牆上,下巴微抬,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正好讓對麵牆上油燈投下來的光將他的一張臉照得清楚。他的雙唇因為乾涸,像是枯萎之後的花瓣,帶著一層霧光,此刻微微開闔,低聲道,“那你還是滾吧。”陳景裕也不生氣,就那麼靜靜站在燭光下垂眼看著他。過了好半晌才開口道,“你骨頭倒是硬,可我聽聞你家裡還有一位祖母,老人家要是知道你這幅模樣,還不知道怎麼心疼呢。”話音未落,李映白已再度睜開了眼,直直看向他,目光到還平靜,可他袖子下麵攥緊的拳頭還是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緒。陳景裕見他不語,緩緩蹲下了身去,也看見了李映白手腕間露出的鞭痕,他低聲喃喃道,“你看這是何苦呢,到頭來你自己受的疼還比我受的多。”他的語氣裡並未有譏諷之意,可李映白依舊沒什麼好臉色。“陳景裕,”他低聲道,“你不必再多廢話,我李映白的確是骨頭硬,所以彎不來腰,你也彆得意,善惡終有報,等著瞧便是。”陳景裕聞言竟點了點頭,什麼都沒再說,站起了身來,隻是臨走時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李映白卻早已偏過頭去了,隻留燭光描摹出的一道側臉,刀削斧鑿一般。等陳景裕從甬道裡頭走出來,醒著的那個獄卒立馬迎了上來,笑著道,“大公子出來了,這就完事了?”陳景裕皺了皺眉,總覺得他這句話聽著怪怪的。什麼叫完事了……他看了看李映白所在的獄室,確定這麼遠的距離他聽不見,卻還是壓低了聲音道,“有件事情要麻煩您二位……”他拿出一個錢袋遞到那人手中,那人眼睛一亮,輕輕一掂量,神色更是歡喜,忙收到兜裡,拍著胸脯對著陳景裕道,“大公子您放心,我們保準讓那李映白生不如死,好叫他知道您的厲害!”陳景裕看了看他,“我是想請您二位不要再為難他了……”來福跟著陳景裕一起上了馬車,他跟著車夫並坐,一路上聽到車簾後傳來了好幾下歎氣聲。他有些疑惑地想,都見了那李映白關在牢中的淒慘樣子,大公子怎麼還是不高興的樣子呢?--陳景嶸剛從鋪子出來就聽到文硯上來稟道,“爺,大公子請您過去呢。”陳景嶸一邊點頭一邊疑惑地想,大哥這會兒叫自己過去是做什麼?莫不是氣不過,覺得對李映白的報複還不夠?的確也是,他隻對周班頭說要讓李映白吃些苦頭,可想來李映白是有功夫的人,身上的疼痛對他而言算不上什麼。等他被放出來,怕心裡也不會懼怕。這樣的狂徒,就算不卸手卸腳,也要叫他傷筋動骨才行!果然,陳景裕又擺了酒菜。陳景嶸今日實在是有些疲累,想到又要被大哥灌酒,臉色都白了白,“哥,有什麼事你隻管說就是,酒我就不喝了,否則回家後又要挨罵了。”陳景嶸在外有的是手段,卻極為懼內,他那渾家是滁州知府的親侄女,從小被嬌養著長大,脾氣也不小,陳景裕一回了房都是伏低做小,日子過得可謂艱難。陳景裕是知道自家弟妹的厲害的,點了點頭,“那就不喝,先坐下吃菜。”陳景嶸看著他哥又給自己布了一陣菜,等了好一會兒,這才等來他開口道,“哥是有一件事,就是那李映白,我想了想……”陳景嶸見大哥沉吟的樣子,接口道,“哥,你要出氣可以,可有一點,不能出人命,那李映白也不是全無背景的人。”他還在滔滔不絕分析利弊,陳景裕扶了扶額,打斷他,“景嶸啊,我成日給人留下的,是不是就是個為非作歹的惡霸形象?”陳景嶸遲疑著答,“那是外麵的人才這麼說,即便爹罵你的那些話,哥你也彆往心裡去。”陳景裕飲了一口酒,對他坦白道,“我的意思,是想放過李映白,讓他儘快出來算了。”陳景嶸盯著他,仿佛不認識他了似的,又疑惑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恍然大悟道,“是那潘小宛求你的吧,她和李映白那檔子事我叫人查了,哥你就是對女人太心軟了。”陳景裕的眼神卻有些閃躲,“倒也不光是因為她……那李映白不是還有個祖母在家麼,權當看在老人家的麵上了。”“這潘小宛,竟和彆的男子有私,留著也是丟你的臉麵,不如就逐出去,你實在不忍心就送回春芳院。”陳景嶸勸道。陳景裕卻搖了搖頭,“不成,她就留在這兒。”“你就這麼喜歡她?”陳景嶸不解道。“還好吧……”陳景裕淡淡地答。“那留著做什麼,看見她就想著這起子事,不是給自己添堵麼。”陳景裕卻不理會,“你彆管了,反正就讓她留在我這兒,至於李映白,你就按我說的辦吧,外頭的人都說我是為了逼他委身於我,將他逼急了才挨的揍,我要是還繼續報複他,那外頭不知道把我傳成什麼樣子了。”陳景嶸更加奇怪地看著他,“哥,你什麼時候在意過外頭的人怎麼傳你的?”他但凡在意一些,也不至於名聲臭成那個樣子,外頭許多的傳言,其實都是無中生有的事。“還是要在意的嘛,”他伸手拍了拍景嶸的肩,“好了,你就聽你哥我的,我就當運氣不好罷了,滁州城這麼大,往後不再碰到他就是。”陳景嶸雖然在外是個說一不二的主兒,可對家裡人,無論他爹還是他哥,妹妹還是妻子,都是一味的遷就。聽了大哥這麼說,雖不知道緣由,但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這事交給我去辦,左右也讓他吃了些苦頭,大哥你考慮得也是,也不必太過了,教訓一下便是。”陳景裕又低聲咳了咳,開始埋頭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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