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陳景裕當初大搖大擺地將潘小宛迎進了門,還沒等到李映白去春芳院,就已經從陸仲軒那兒聽到了這個消息。威遠鏢局的少東家陸仲軒,與李映白的關係一向親厚,雖是常雇他去走鏢,但一直是以兄弟相待的。“怪我,”陸仲軒滿懷歉意地道,“該早早把銀子拿給了你,讓你把人娶進家中,再出去走這一趟。”李映白自聽了這個消息神色就有些怔忪,聽了陸仲軒這般說,輕輕搖了搖頭道,“仲軒你何必這樣說,我知道你的難處,你願意借銀子給我就已是恩德。”他站在那裡,眉眼間有些黯然,“本來我手裡也有些積蓄的,可前頭我祖母病了,等她的病見好,我手上又緊了。”陸仲軒如何不知道他,李映白從前也是過過少爺日子的人,麵皮薄,加上他那火爆的性子,輕易不會低頭,更彆說什麼主動找人借銀子這樣的事。前些日子還是他自己主動跟李映白提的,可當時家裡也出了一些事,就想著等他從亳州走一趟回來之後,他再好好幫李映白打理娶妻一事。“可惜了,以映白你這般才貌,又是真心以待,想娶那姑娘回來做正妻的,要不是老天爺捉弄人,也是一樁佳事。”陸仲軒和李映白做了十來年的兄弟了,如今李映白二十有五,彆的男子這般年紀,不止是妻妾滿堂,更是兒女繞膝了,他卻還是整日獨身一人。他總推說是為了照顧與他相依為命的祖母,陸仲軒也勸過他,說若是娶一個賢惠的佳人回來,替他照顧家中尊長豈不是更好,李映白卻都不大聽。陸仲軒怎麼不知道,是他的眼光太高了,不僅要相貌才情出眾,還要與他性情相投,心意相通。本來,以李映白這副皮囊,滁州城裡多少女子對他趨之若鶩,可他統統不屑一顧,去年也不知怎麼,突然在這上頭開了竅,卻說看上了一個勾欄裡的女子。當初陸仲軒也勸過李映白,誰會娶那賣唱的回來做正妻?那春芳院開三百兩的高價,明顯就是等著那些富貴公子哥們入甕的,他們買回去一個賣唱的,也都是做小妾,貪圖勾欄女子容色豔手段多而已,誰又肯真心相待?可李映白就是那麼個性子,不勸還好,越是勸阻他反倒更加一意孤行。見李映白常去那春芳院走動,大半年過去,陸仲軒也看出來了,潘媽媽壓根不想將女兒賣給他。倒也不難猜背後的原因,即便他李映白拿得出三百兩銀子又如何,往後也再難從他身上榨出什麼油水的。不像當初陳家大公子陳景裕,從春芳院梳籠了潘真兒之後,潘媽媽借著那潘真兒從陳景裕身上撈了多少錢,遠不止當初那點贖身的銀子。“小宛不是尋常的煙花女子,她不想嫁給什麼公子哥兒,隻想堂堂正正做人家的大娘子,我答應了她的,終究是我辜負了她。”李映白低聲道。“不是你的錯,”陸仲軒勸道,“誰叫撞上了那陳景裕……”提到陳景裕,李映白再沉不住氣,寒著臉問他,“這陳景裕,從前我聽過他的名字,卻不知道他的底細。”“他呀,”陸仲軒搖著頭道,“滁州城裡出了名的荒唐人,他家本是做綢布生意的,不止在滁州城,連著金陵,也有他家的鋪子,說萬貫家財也毫不為過。“他本是他爹元妻所出,可陳景裕他娘生下他不久後就過了身,他爹又娶了繼室,那繼室不久也生下一個兒子,便是陳家二公子,那繼室自然想讓自己的兒子將來能繼承陳家家業。“說起來那人心也毒,怕自己流出不好的名聲,一味的寵溺這陳景裕,老爺子常在外行商,家中就被陳景裕折騰的雞飛狗跳,再後來愈演愈烈,等老爺子有心想糾他性子時,才發覺他年紀大了心性已定,便這樣生生被那繼室給捧殺了。“陳家那個繼室,把原配的兒子給養壞了,自己的兒子卻管教得甚是嚴厲,他們家那二公子也是爭氣,小小年紀就跟著父親打理家中生意,他也有些能耐,又來更開了錢莊、當鋪等產業,可謂日進鬥金,陳景裕那弟弟也是精明人,他娘過世後,他也學著他娘當初的手段,縱著陳景裕在外頭欺男霸女、胡作非為,好叫老爺子將生意全都交到自己手裡。”“這麼論起來,”李映白冷哼一聲,“那陳景裕倒還是個可憐人了?”陸仲軒感歎道,“還是老話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陳景裕被繼母養成了這麼個性子,誰也管不住,他那五房妾室,有他家裡的丫鬟,有從勾欄裡買回來的,更有那已經嫁過人的。“聽聞其中一個,前頭那個丈夫就是常與陳景裕一塊廝混的,那人突然害病死了,他那亡妻還沒等著孝期過,轉頭就嫁給了陳景裕,我聽人私底下說,”陸仲軒壓低了聲音,“怕那人死得有內情,保不齊就是陳景裕覬覦兄弟之妻,左右不管他在外做了什麼,陳家也會替他料理乾淨,你瞧,如今他可不是繼續逍遙著麼。”李映白聽著臉色越來越沉,過了好一會兒,才咬牙道,“小宛嫁了這麼個混蛋,是我對不住她。”陸仲軒又勸了他一會兒,等李映白告辭的時候,陸仲軒看著他那神色,忽然想到以他平日裡那嫉惡如仇的性子,自己方才又說了那麼多。他心中暗叫不好,見李映白跨出門去,忙出聲叫住他,“映白,你生氣歸生氣,可千萬不可衝動行事,更不要去招惹陳家的人,你可知道,如今陳家二公子娶了知府大人的侄女,因著這層關係,陳景裕才敢在滁州城裡橫著走,你聽我一聲勸,天涯何處無芳草,為了一個女子惹禍上身,那才是因小失大。”李映白停下腳步聽了說了這一番話,轉頭對他點了點頭道,“你放心,小宛如今既已經嫁了人,便是我與她有緣無分。”陸仲軒聽他這麼說這才放下心來,可他忘了,李映白的性子除了容易衝動之外,還有一點,那便是受不得人激,陳家越是手眼通天,陳景裕在他心中越是無恥之尤。--陳景裕梳籠了潘小宛後,最歡喜的人不是他,而是他那第五房小妾潘真兒。她是陳景裕最寵愛的侍妾,自然也惹得其他人眼紅,在陳景裕眼中,自己的後宅是花團錦簇,實則背後幾個女人爭風吃醋明爭暗鬥沒叫他看見罷了,潘真兒常因勾欄的身份被那幾人揶揄,日子也過得憋屈。正是她,給陳景裕吹枕頭風,讓他去將潘小宛給買回來。在潘真兒看來,春芳院裡出來的人,即便不能幫著自己和那幾房的人鬥,那也是自己的親人,她和小宛都是潘媽媽養出來的,那就是親姐妹,她當初在春芳院的時候,小宛就跟她格外親厚。陳景裕一來的確是見小宛貌美,二來也是為了哄潘真兒高興,等把潘小宛接到府中後,一連好幾日都睡在了彆的小妾的房裡,好讓真兒和小宛姐妹倆能睡在一起說體己話。他知道外頭都是怎麼議論他的,他的名聲早就壞了,可在陳景裕自己心裡,他對他這幾個妾室,那都是用了心的。男子最重要的是什麼,就是要憐香惜玉,他這輩子不圖做什麼大事,隻有一個準則,那就是人生得意須儘歡,怎麼舒坦怎麼來。隻是他這幾個小妾既然都跟了他,那他肯定是要照顧好的。知道他又添了一房,平日裡那些與他廝混的狐朋狗友們,紛紛以此為由頭,成日拉著他去設席飲酒。這些人,莫不是想攀著他撈些好處,平日裡喝酒吃肉也都是陳景裕拿錢,那些人隻靠著一張嘴,溜須拍馬哄他高興。那些人中,和他最為交好的有兩人,一個是俞祝生,家中開米鋪的,手裡也闊綽,吃喝玩樂整個滁州城也再沒人比此人更在行,陳景裕跟他一塊,永遠不愁新鮮樂子。另一人叫孟春亭,不僅沒什麼背景,簡直是家徒四壁,他寒窗多年,一直靠著陳景裕接濟,前次考上了舉人,還等著再繼續考。這個孟春亭雖是個書生,可頭腦轉得比那些商賈還快,無論陳景裕想做什麼,都能替他想到點子,還有就是每次大家一起去勾欄裡麵喝酒聽曲,他譜的那些淫詞豔曲那叫一個絕,最能引得大家興致高漲。陳景裕與此二人多年為伍,形影不離,他拿二人當兄弟,到後麵索性真的插香拜了把子,兩人奉他為大哥,俞祝生為二弟,孟春亭是為三弟。陳景裕每日就與這些人混在一處,回了家又是姹紫嫣紅,好不快活。這日他與眾人在俞祝生家喝酒,等玩儘了興已經是深夜了,席間的人都被他喝趴下了,他彆的都不行,唯獨是酒量,從未逢過對手。可再能喝,喝了那麼多盅下去,腦子也有些發昏,來財扶著他進了轎子裡,等轎子起來,他對著外頭的轎夫吩咐道,“走慢點,彆給爺搖吐了。”幾個轎夫放慢了速度,力圖轎子行得穩穩當當的,除了轎夫與來財,他還帶著個護院。他府上的護院都是景嶸替他找的,大約也是知道他在外太過招搖,陳景嶸替哥哥選的護院拳腳功夫都是過硬的,也一早就囑咐過他哥,出門千萬要帶上護院,不可獨自在外。這一點陳景裕還是聽的,他也怕哪天被綁匪給綁了去,好要挾景嶸拿贖金。也不知走了多久,巷子裡靜靜的,沒什麼燈火,好在天上一盤銀輪十分明亮,月光將那轎子的影子拉得老長,他坐在轎子裡,將轎簾放下後就什麼都看不到,根本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隻感覺到轎子一震,沒等到他回過神,外頭就傳來了來財的聲音,“你是何人!”來財聲音雖然大,可聲音裡是掩不住的害怕,陳景裕酒氣上頭,毫不猶豫就伸了手去想掀開眼前的簾子,就在這時,轎夫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整個轎子忽然落到地上,他往後一仰,摔到轎壁上摔得七葷八素,那轎子晃了一晃,險些沒叫他吐出來。他聽到後頭那兩個轎夫的聲音,“大爺饒命……”隨後便是一陣狂奔的腳步聲,顯然是那兩人已經跑遠了。陳景裕想著自己帶了護院,即便遇到了歹人,勝負也未可知,可他就聽到了幾聲拳腳聲,之後便有人一聲慘叫。他認得,正是他那護院的聲音。這會兒,酒也醒了,也知道害怕了,一時間再不敢掀了簾子出去,腦子裡不住想著要怎麼辦,可越是如此緊急的關頭,腦中越是空白一片。沒等他做出反應,外頭那人先有了行動。陳景裕眼睜睜看著一隻手從轎簾外伸了進來,他愣在當場,甚至還看清了眼前伸來那隻手,手指格外修長,因轎簾被掀開了些,透進了光亮,那隻手白得幾乎要與月光融為一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