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午門村的裡長仲公。興是不想被人發現,本來已經化出數倍的官偶又變回了原本紅臉蛋,彎眼睛的可笑模樣,仲公盯著方臉男人看了半晌,歎了口氣,向身後揮了揮手,身後走出幾名身體健壯的莊稼漢子。仲公隨手指了一個漢子:“怕是等不到十五了,等等你去同大牛說一聲,讓他將那女人也帶過來。我們一起去月沉穀。”被指名的漢子應和著便跑出了門,留下幾個按照仲公的吩咐將大豪和十安架了起來,大豪沒有十安高,偏偏又與十安捆在一起,腿一下離了地,兩條狗腿懸在空中四處掃蕩,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仲公拄著拐杖,佝僂著背走到先前那個方臉漢子那裡,他拍了拍漢子的肩膀,念經似的反複說道:“起來了,彆睡了,你媳婦還在家裡等著你呢。”那漢子真就如大夢初醒,揉了揉惺忪的眼,問道:“我怎麼在這裡睡著了?”仲公不可置否,同漢子交代了幾句後,漢子一臉迷茫了出去,隻留下大豪一臉驚愕。他是親眼所見那個女官偶將漢子的魂給吃了,可為何這人卻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大豪看著這一切背脊冷汗直冒,心想:如果自己如果折再找個破地方的話,哪怕變成厲鬼也要去找浮生算賬。架他與十安的兩個壯漢像是司空見慣,二人齊喝一聲。將十安與大豪架到了手臂上,往外抬。門外正是豔陽高照,正午時分,十安見這個架勢也擔憂了起來,將脖子拉得老長,十分沒眼色的湊到大豪耳邊說悄悄話:“大豪哥,如果他們等等真把我們了那可咋辦,你就不要管浸輪回盤了,保命要緊啊!”大豪表麵上齜牙勉強出一個微笑,心裡鑼鼓喧天。狗賤雖有天收,但大豪的命顯然沒有決絕於此,兩個漢子既要抬大豪和十安,又要照顧仲公這個老人家,一點路磨磨蹭蹭走了半個時辰,剛好撞見了急吼吼向這邊趕來的浮生與顏淵。“嗷嗚——”大豪仰天一聲長嘯,淚灑長空,天可憐見,天可憐見!顏淵身形一閃,點腳已躍到兩個漢子身後,點了他們的定身穴,兩個漢子被點了穴,當即手一垂,大豪和十安一屁股跌倒了地上。浮生紙扇一陳,笑眯眯的擋在了拔腿要跑的裡長身前,她本就比尋常女子身形要高,如今化作男兒身後仲公隻堪堪到她的腹前——“裡長,彆跑了。”浮生將眼珠子亂顫的裡長撥溜到一邊,斂了笑容:“如果你們一直這樣,所有人隻有死路一條。”窮山惡水多刁民,可再刁之人也怕一個“死”字,裡長臉上的褶皺又深了幾分,和午門村的溝壑一般,他像一個矮胖的石墩一樣與幾人對峙片刻,終於泄了氣,隨地尋了個石頭坐了下來,說道:“這一切都說來話長……”午門村立於四山之中,交界於兩國夾縫,既是遺世獨立的世外桃源,也是被人遺忘的孤村。正是因為討了麵背都是大山的巧,此地易守難攻,若是沒有熟門的人帶路,外人壓根進不來,午門村的人得益於這點,加之與世隔絕從不與外人聯姻,饒是外麵烽火連天,午門村依舊祥和,男耕女織,鄰裡和睦,最盛之時甚至達到了萬人。這一切,起於丁家出了個探花郎。探花郎丁莫雲年少有為,十年寒窗,一朝高中,又恰得翰林院大學士青睞,欲將獨女許配給她,如今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時,丁家父母本都是農作出生,前些年又在田中摔斷了腿,家裡終於有了件喜事,一時好不揚眉吐氣,村子裡的人紛紛奔走相告,其中也不乏眼紅之人。首當其衝的,便是當時的裡長女婿顧三,顧三本是一個混不吝的潑皮無賴,仗著自己有些偷雞摸狗的本事便騙了上一任裡長家的閨女,霸了做妻。可惜閨女嫁過去後一直飽受顧三欺淩,最後被人發現撞死在了月沉穀的那棵大樹上。裡長身子弱,又是個性子溫軟的人,一時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也跟著閨女去了。而顧三,順理成章的占了裡長家的財產,還當上了裡長,本也是一件風光的事,卻被丁莫雲搶了風頭,一時氣不過,便去找丁莫雲的父母。顧三臭名昭彰,丁莫雲的父母本想著將他趕出去,卻心想著自己如今已經是探花郎的父母,就勉為其難的將顧三迎進門,卻不想剛剛踏進門,顧三就哭天搶地的跪在了地上,活像死了親爹,他攥著丁莫雲父母的褲腳,嚎喪道:“大哥大姐日後榮華富貴享用不儘,可是苦了我們這些村子裡的村民了。”明明是大喜之日,卻被人嚎這一嗓子,丁父忙將門關起來,問道此話怎講。隻見那顧三一抹眼淚,情真意切道:“莫雲寒窗十年,高中探花郎,本是件歡天喜地的大事,可也等於是將我們午門村送上了絕路,大哥不知,如今外麵兵荒馬亂,兵匪頭子舉麵旗就要造反,唯有這午門村還剩幾分太平,可如今莫雲高中,站的便是那風口浪尖上,外人稍一打聽,就知道養他的午門村是個什麼地方,大哥憑著良心說,日後這午門村可還有會有風平浪靜的日子?”“就算旁人知道了我們午門村,沒有熟人帶路,他們也進不來啊。”丁母說完這句話後神色一凝,陌生人是進不來的,可若這個旁人如果是午門村土生土長的丁莫雲,那這一切就不好說了。丁父祖祖輩輩都長在午門,可顧三話已至此,他也無力反駁,沉著片刻,說道:“莫雲與那姑娘都是達禮的人,知道我的腿腳不便,就自個在城中操辦了婚事,忙活完了一切想著帶姑娘來看看我們,敬一杯媳婦茶,我本想著讓他二人在城中單獨過日子,我和他娘就在這村子裡了卻殘生,如今既然鄉民們不信任他,那我和他娘就等他們到了一起走,離開午門村。”顧三本就是這個意思,他好不容易當上了裡長,本想著終於可以在鄉裡橫行,卻不想上頭出一個探花郎,若是日後被他拿捏住了扒了他的裡長身份,那才是前功儘棄了,隻有趁著這個時候讓他們全家都離開午門村,也好絕了顧三的後顧之憂。顧三與丁父扯了一頓家長裡短,正心滿意足準備走的時候,就聽見身後傳來欣喜的一聲:“爹、娘!”來人身穿紅色直裰長服,腰間紮條金絲珠紋帶,麵如傅粉,年輕俊俏,而他身旁的女子低挽發髻,娥眉淡掃,清秀如水,一身紅色長錦服,露出長白脖頸,耳上綴著水珠大小的翡翠,襯得她更加氣質如蘭,亭亭玉立。正是新貴探花郎與他的嬌妻子儀。顧三看的癡愣了。午門村並非沒有容貌姣好的女子,無非是濃眉大眼,杏臉桃腮,好看是好看,卻是那種俗豔豔的好看,套上大紅大綠的襖子,站那便是生機勃勃,毫無半分讓人憐惜的欲望。丁莫雲離家早,不知他進京趕考時顧三所造的孽,加上顧三生的眉目清秀,看著也是人模狗樣,與爹娘寒暄片刻後便衝顧三拱了拱手:“這位是?”顧三收了視線,微笑回禮:“顧三,午門村裡長。”子儀也微微頷首,依偎在夫君身旁嬌羞如花,一顰一語好似一把火,徹底燒透了顧三的心。大概是天助顧三,在家中歇了兩日便有人來送信,急召丁莫雲回京,新婚燕爾難舍難分,可偏偏來人隻有一匹快馬,子儀大家閨秀,自是騎不得馬的,兩人商討之下決定由丁莫雲快馬加鞭趕回京中,再派一頂軟轎接她與父母二人。子儀應和著,目送夫君離去,卻在丁莫雲出走的當晚,出事了。沒人知道她為什麼會去月沉穀,穀中一彎穀水,每當月牙升起,河穀中便會照出一輪明月,好似明晃晃的月亮沉在了裡麵一樣。等到次日,幾個頑童去穀裡邊捉蛐蛐時,卻見河中一片殷紅,湊近了一看,竟是丁家新抱娘,身上衣服被扒得精光,一雙美目睜的橢圓,幾名頑童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當即尋了大人來,幾番周折,等屍體被撈上來時已經僵硬的像塊板——死透氣了。死人不稀奇,偏偏死的是個朝廷命官之女,還是探花郎的新婦,丁莫雲當即放下了所有事情,帶人連夜趕了回來,抱著子儀的身體哭了好幾天,顯些將眼睛都哭瞎了,可是沒用,仵作將月沉穀翻了個底朝天,隻說子儀是被人推到河裡溺死的。子儀死的時候光著身子,明顯是被人辱了身子,但是礙於大學士的名聲誰也沒敢說出口。直到顧三跳出來,聲音不大卻又恰好能讓人聽見:“這事可真奇怪,探花郎明明是昨日午時走的,可我昨日起夜,卻又看見了探花郎在王氏門前轉悠……”“你,你血口噴人!”王氏羞的臉頰通紅,她與丁莫雲本是青梅竹馬,直到後來丁莫雲決意進京趕考,她才嫁了旁人,剛好了沒兩年,男人就死了,這次丁莫雲回午門村就有人嚼她耳根子,說她當初瞎了眼,活該寡婦命,都說寡婦門前多是非,王氏前些日子連門都沒敢出。顧三的話像是吹起了一陣火,當即有人回應道:“我昨晚好像也看見了,丁莫雲好像一直在徘徊在王氏的門前呢。”“你彆說,我昨晚喝了點酒,回家就晚了些,好像也看見莫雲了,本來還想同他打招呼,可他看了我就像撞了鬼,拔腿就跑。”一時間,人群中議論紛紛,就連抱著子儀哭的肝腸寸斷的丁莫雲,在眾人眼中都成了作戲,好不虛偽。被指派前來斷案的官吏也很是為難,問丁莫雲有什麼要說的,丁莫雲冷笑一聲,環顧四周,道:“心如死灰,無話可說。”當即就拔了一個兵的劍,自刎了。短短一年,月沉穀就掛了三條命案。而更蹊蹺的,就是一個月之後,王氏被人發現吊死在月沉穀,也就是先前裡長的女兒撞死的那棵樹上。她一身鳳霞嫁衣,頂著紅蓋,臉上的粉塗的刷白,大紅的胭脂抹在嘴唇上,像是喝了血,一雙眼睛往外凸出,顯得十分猙獰可怖。王氏一死,有關於她的傳言甚囂雲上,說自被眾人拆穿了她淫蕩的本性後,每天晚上都有男人去敲她家的門,起先王氏還矜持一下,後來直接夜不閉戶,哪個男人都能進去。眾人隻當她是想嫁人想瘋了,才會穿著紅嫁衣上吊,王氏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顧三一日酒足飯飽後提著酒壺回家,提到她時促狹一笑,同身邊人意味深長的說道:“她呀,下賤唄……”像是有一極細又極鋒利的線,將正同身邊人誇誇其談的男人脖頸割了下來,顧三明明還維持著臉上的笑意,卻在瞬間血濺三尺,頭顱“哐當”一聲的掉了地。與他吃酒的人也是醉意熏熏,聽到動靜扭了頭去看他:“說的好像你試過……”男人的臉上被潑了腥臭的血,酒瞬間醒了三分,瞪了迷茫的眼看清身旁的人後,頓時一聲慘叫,連滾帶爬的往前跑,剛跑出幾步,就聽見身後一陣“嚓嚓”聲,像是有人在啃食什麼東西一樣,意猶未儘的同時帶了些酣暢,男人忍不住回頭看,隻見那日吊死樹上的王氏正掀了蓋頭將那斷了頭的屍體的手往嘴裡送,那張蓋頭下的臉甚至還維持著那日吊死的模樣,眼珠凸出,臉上長滿黑黃色的屍斑,一張血盆大口正“咯吱咯吱”的咬著手。大豪最是聽不得這類鬼故事,蜷縮了掃帚似的狗尾巴鑽到浮生身後,一張尖嘴猴腮的狗臉穿過浮生的咯吱窩,露了個尖嘴出來。浮生坐在顏淵身邊,他像是擔心她怕,故意往她身旁靠了靠,將手擔在她的肩上。其實浮生是不怕的,在場的所有人,除了大豪原形畢露,就連十安,除了皺眉看了一眼她與顏淵,似乎在思考二人的關係之外,沒有一個人是怕的。仲公說的乏了,頭倚在拐杖上:“自那以後,經常有人說見著鬼在月沉穀遊蕩,可有人說那女鬼不是王氏,是丁家的子儀,也有人說是顧三的妻子,說來說去,人死了一堆,村子也被攪合的雞犬不寧,等裡長到了我手裡時,這個村裡已經不複往年,村子裡隻剩了千餘人。那時我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一心要將這陳年舊案重新翻出來查明真相,好讓那三人塵歸塵,土歸土。顧三是第一個被女鬼殺死的人,說不準又是當年的知情人,我便尋摸去了他家,他死的早,又無兒無女,從他老丈人那得來的屋田早早被他敗光了,隻剩一間茅草屋,我在屋裡翻找了許久,終於讓我找到一個線索……”仲三說到這,激動的有些哽咽,十安溫順的拍了拍他的背,仲三捋直了氣繼續說道:“我在顧三家的床底翻到了子儀的耳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