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沉吟片刻,看向顏淵,正好對上了他看自己的目光,顏淵眼角微微下垂,眼內水光盈盈,偏偏那對眉又是鋒利上挑,整個人說不出的好看。她與薛上也日日相對在一起幾年了,可約是那段時間她身心俱疲,除了狼狽就是不堪,對於她而言身邊有個俊美逼人的男子不如從天而降一塊肥豬肉來的實在。浮生強行收回視線,輕咳道:“表叔你怎麼看?”顏淵表叔:“……”那屁大點的月沉穀染上了三個人的血,真能算得上溝溝有遺骨,彎彎有陰魂,而且乍看之下這幾個女人有一點相同,都是滿肚冤屈沒得報,臨死前哽著一口氣發誓要報複人間,死了後化作厲鬼作惡,攪得午門村不得安寧。“死前穿紅衣,乃是大煞。”怪不得太元星君卜的卦那麼嚇人,浮生繼續問道:“那你們為何不請菩薩或是如來,而是請官偶來鎮?”不比天上諸神神像,自帶剛正之氣,普通妖邪怎麼著也會忌憚幾分不敢靠近,而官偶既不是諸神列佛,也非萬年妖鬼,說白了就是當官的人,可能是祖上冒了幾縷青煙,又或是十年寒窗終於有了收獲當了官,後人覺得他光宗耀祖了,就為他打了個人像,擺在家中也好向人炫耀:“我家老祖宗,三品芝麻官!”浮生是最瞧不起這種虛榮心的,也是因為她臉皮厚——如果她要好麵子的話,早就成了街邊餓死骨了。仲公如何不知浮生心裡所想,麵上苦笑道:“菩薩與如來隻可保平安,約是二十多年前,有一高人來村中指點,說這種極凶惡的厲鬼自是要她怕的人鎮著她的,高人自割手指,以血澆木,雕了六坐人木像給我們,讓我們以三角之陣擺列天天點香祭拜,方可保二十年太平。如今正是第十九年,村裡陸陸續續又開始發生一些瘮人的怪事,我與村中幾位老人商討,與其坐在這等死,不如主動出擊,與那女鬼拚了!”浮生冷冷道:“所以你們就尋思著綁幾個活人扔去月沉穀引那女鬼現身——你們為何不用自己人去引那女鬼,而是去綁旁人,難道隻有你們午門村的人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仲公渾濁的眼珠淚光一閃,眼角兩側沿出兩行淚,順著黝黑乾裂的皮子流下,他口中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十安有些看不過去,衝著浮生喊了句:“公子就彆為難老人家了,我覺得這也是無奈之舉。”公子?浮生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是男兒裝扮,大豪是一條臉盲的狗,靠著氣味認人,哪怕她化作灰了也能認出她,可浮生肉眼凡胎,自是隻能看到她男兒的模樣,浮生拍了拍大豪的屁股,同他耳語一番,大豪心不甘情不願的挪著屁股走到了十安身邊湊到他的耳朵旁,十安頓時露出驚異之色。幾人之中唯有顏淵一直沉默不語,各有冤情的三個女人,突然出現的得道高人,粗製豔俗的六坐官偶,還有……顏淵神色一凜,所有的一切都是包在紙裡的火球,輕輕一撥拉,就燒出了真相。浮生見這樣乾想也不是辦法,索性站起了身,長長的豎了個懶腰:“這樣吧,我們先去月沉穀一趟,會會這個女鬼吧,看看她到底想……”話音還沒落,一陣急戾的罡風順著她的手臂劃過,像是有一把長刀,生生的往她身上砍來,顏淵將她攬肩一繞,浮生才堪堪躲過那把氣刀。“你的手!”浮生眼快,捉了顏淵如玉的手,他替她生生挨了一刀,一道極細的血痕在他的手上像是一道紅線,憑空的生出了幾分妖冶。顏淵反握住浮生的手,將她拽至自己的身後,說道:“我沒事……彆分心,有人要來!”詭異而淒厲的笑聲自不遠處傳來——又是那陣熟悉的“咯咯”笑聲,不僅如此,那笑聲還帶了重音,像是還有一人,大豪縮著腦袋,也隨著浮生一起躲在了顏淵身後,十安見狀忙扶著仲公,也要過來。“彆動,放開他!”顏淵一聲喝止,十安忙鬆了手,他身邊本步履蹣跚的老頭手中力氣一鬆,拐杖應聲而落,那老人神色木然,一雙顫抖的手像是老樹皮,突然伸了出來要去掐十安——仲公竟然沒有影子!他們幾人停留在一顆遮陽的老樹下,浮生一時將這裡是個人鬼混居的村子忘了個乾淨。心急之下,浮生一腳將躲在她身邊的大豪抱起,往仲公的方向一扔,大豪仰天“哇啦啦”亂叫幾聲,終於將仲公壓倒在了身下。終是一把老骨頭鬼,仲公倒在了地上,幾番撲騰也沒撲騰了起來。浮生剛鬆了一口氣,先前那把氣刀似的風又往她襲了過來,她拿起紙扇本能的一擋,竟生生撞出了金石之音。天地間突如其來一通地動山搖,那詭異的笑聲愈演愈烈,浮生往聲音出現的地方看去——那供在南廟宇中的兩隻笑眯眯的粗鄙官偶,不知何時身形竟暴漲出了數倍,如兩尊頂天立地的巨人,歡快的往這邊跑來。“北邊的也來了。”顏淵不知從哪摸出一把鎏銀龍紋劍,周身像是浸在了殺氣之中,他同浮生囑咐道:“你跟緊我,另外小心他的罡刀。”言語間,南邊那女官偶縱身一躍,從空中以手為介,又是兩道急戾的罡刀,浮生手中紙扇不知何時變回了禿毛拂塵的模樣,拂塵上若隱若現一把銀色長刀,浮生高舉拂塵,憑空一斬,那罡風如斷鐵般脆生生的被她砍成了兩截。見狀顏淵彎唇一笑,原來她早已長成了不需要人照佛的模樣,起落之間,行動敏捷,刀法乾脆。浮生哂笑:“我手麻了……”她的手是真的麻了,這拂塵平日裡除了被她用來裝腔作勢外,很少用作它用,今日情急之下能發揮出這樣的威力已經是讓她刮目相看了。浮生抖抖麻痹的手,見顏淵腳點樹丫,躍向空中,那男官偶體型駭人,也注定它不夠敏捷,見顏淵在它身前飛,就伸了手要去抓,顏淵右腳一蹬,將長劍反手一握,對準官偶脖頸一刺,那官偶還未反應過來,顏淵的劍已經穿進他的脖間,在他的肩胛上從左到右跑了起來。官偶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身子已經止不住的往後跌,大豪從地上縱身一跳,叼住十安的後衣領撒腿就跑——那落地的官偶頭正落在了先前十安站的地方,塗得刷白的臉上還殘留著詭異的笑容。大豪:“汪汪,汪汪汪!”“你就不能小心一點嗎?”浮生一邊忙著對付女官偶拋出來的罡風,一邊解釋道:“大豪說的。”“來不及了,你讓大豪看看身後,等等一起往月沉穀的方向跑。”顏淵落了地,隨手幫浮生解決一道罡風,一邊拉著浮生衝大豪喊:“快跑!”大豪心裡納悶著:跑什麼?不過幾個官偶而已。就看見身後又是一陣山搖地動,那藏在河穀穀底的官偶也不知何時跑了出來,撒了蹄子往這邊跑來,不僅如此,與她們同行的還有一堆神色麻木,如傀儡僵屍一般行走的村民。“他們被官偶吸了魂,自是聽他們的……愣著乾什麼!”浮生也反應過來,轉頭衝大豪喊,十安還想去官偶的頭下找仲公,卻後衣領一緊,跟隨浮生多年,大豪練的逃命功夫一流,三爪兩蹄就跟上了顏淵與浮生,一眾人一同往月沉穀跑去。人間不比仙宮,幾番折騰,太陽都落了河穀,一輪朦朧的新月懸在半舊的晚空,曖昧的好似化了的糖塊,月沉穀綠草茵茵,幾棵蒼茂的大樹枝繁葉茂,若非一早知道這裡死過人,大豪一定恨不得在這裡打幾個圈,可如今,他隻敢翹著四條狗腿,顫顫巍巍的走路,生怕地裡破土而出一條手,猛地握住他的狗腿將他往地下拉。“鬼來啦!”浮生偷偷的潛到大豪身後叫了一聲,見大豪嚇得毛都飛起,浮生幸災樂禍的在地上打滾,大豪肺顯些被氣炸,張嘴就要去咬她的道袍,一人一狗沒心沒肺的繞著月沉穀跑了好幾圈。顏淵不自覺的放慢了步子,十安不經意的看過去,隻見這位旁人口中外熱內冷的仙主眼中竟像是放了這揉碎的月沉穀星河,藏了人間冬夏與春秋。紅塵萬丈,三千繁華,卻無一人能及她。他的眼睛這樣追隨著她的步子去,十安雖是少年人,卻也並非什麼都不懂,隻是如今眼下情況非同一般,他隻得硬著頭皮打斷仙主的思緒:“仙主為何讓我們來這月沉穀,難道不是應該先解決外麵那些官偶嗎?還有,這女鬼為何遲遲不現身?”聽到二人談話,浮生與大豪也不再皮鬨,二人一齊湊了過來,顏淵深深的看了一眼浮生,似要將她看進腦中去,答道:“為何你們一定認為那是女鬼?明明最開始死的除了那三個女子,還有丁莫雲。”十安臉色變得刷白:“仙主的意思是,是那丁莫雲變成煞了?”顏淵:“可以這麼說……仲公提過,在午門村頻繁出事的時候,也就是那三位心懷冤屈的女子頻繁殺人之時,偏不巧出現了一位高人,看似在以血澆木,建了六坐官偶以三角之陣在這個地方,實則是給這三個官偶封了血令,剛來午門村時我也被誤導了,認為既然六爻卦顯示此地有大煞之物,那三角陣定是留著鎮壓它而擺的,可是如果那位高人建這個陣不過是為了將那三名女鬼的冤魂放進官偶中以香火祭養,所謂的二十年之約也不過是為了讓這三人有日子成形。”怕是午門村的人,都沒有想到他們心心念念要對付的“女鬼”其實是昔日風光無限的探花郎,更沒想到多年之後,那位探花郎會親手將他們送上絕路。心思縝密成這樣,又有這樣的能耐,竟墮落化鬼,幾人一陣唏噓。若是浮生也有那探花郎一半記仇,有他一半決絕隱忍的資質,那元國的滅國興許還能來的更早些。如今既然已經知道了“女鬼”真正的身份,隻要想著怎麼將他引出來就好了。這午門村四麵環山,總共牛眼一樣大的地方,既然官偶在這附近,午門村裡也還有活口,就說明丁莫雲的執念還沒有放下,而且子儀與他都是死在月沉穀,綜上看來,丁莫雲棲身在月沉穀的可能性最大!“我們在這裡那些官偶不會進來嗎?”十安對於那身軀龐大的官偶始終心有餘悸,這月沉穀雖小,可畢竟是丁莫雲的地盤,強龍不壓地頭蛇,天色又漸漸的暗了下來,萬一他率著他的官偶軍隊來個突襲,也是危險。聽他這麼一說,浮生才發現有些不對勁,這月沉穀好似越發黯淡了起來,按理說天上星點繁多,又沒有烏雲蔽日,怎麼也該是個月朗星密的好夜晚,可如今,幾人莫名其妙的眼前一抹黑。“怎麼回事?”浮生嘟囔道,手不小心碰到了身旁的顏淵,黑夜中顏淵輕笑道:“那些官偶隻聽丁莫雲的命令,如果丁莫雲不出麵給她們下達命令她們是不會闖入這裡的……浮生仙子,若是你怕了,你可以拉著我的衣袖。”他知道她不願同他親近,也不為難,隻是將身子挪得更靠近她一些,讓她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像是當年薛上與她,浮生既礙於男女之嫌要與他保持著距離,卻又在落腳的破廟中怕黑怕的要死。“你要是怕,就拉著我的袖子吧。”黑暗中薛上不知哪摸來的一小截蠟燭點在她的床頭,一身玄衣正襟危坐,彆過臉去,隻給浮生留下那羞的通紅的半邊耳朵。浮生隻覺得另一側一陣窸窣,想著大豪這隻膽小狗又在做些什麼現眼的舉動,便歎了口氣說道:“既然要在這守株待兔,我們就互相拉著對方的手吧,以防有人被丁莫雲偷襲。”十安:“好。”浮生順理成章的牽過顏淵的手,他的手像是一塊冰,像是回應她,他又輕輕的回握了她一下,哪怕是黑暗中,她都能想象到他臉上那淺淺的笑容。浮生的心跳沒由來的漏了一拍。浮生晃晃頭,伸手去摸索大豪的爪子,卻摸了個空,死狗總是關鍵時候掉鏈子,浮生剛要發作,左手卻被一隻冷若寒鐵的手給握住了。後脊背一陣發冷,那雙手纖細冷硬,好似……一隻沒有皮肉的空骨架!“大豪?”浮生隻覺喉嚨發緊,一陣焦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