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文忍不住笑了起來。不巧,夫子正走過他這邊,一本書劈頭蓋臉的摔在了他的桌上。“混賬!”夫子這次沒打磕絆,話語清晰:“皇子若不好好學習這治國之道,日後怎能齊國修身平天下?”促狹的嘲笑聲自他身後響起:“又不是真皇子,修身還可以,治國啊,我看就算了罷。”一石激起千層浪,錦文風一樣的卷到了那個人的麵前,攥著他衣領看著他:“你說什麼?”說話的懷信也沒想到這個假皇子竟如此猖獗,卻也忍不住嘴賤道:“難道我說的還有錯了?賢妃娘娘是敢於以一當十救過君主的人,又為元國誕下皇嗣,是元國的大恩人,所以過往可不提,可是你呢?我可聽說了,聽說你的親生父親不過一個爛賭嫖客,是君主見你可憐才將你帶回宮賜你姓氏,你個下賤胚子,莫不是還真將你自己當成皇子了?”站在一旁的錦城頭一次見到這樣的陣仗,隻敢窩裡橫的小子撕心裂肺喊道:“哥——!”懷信見錦文啞了炮,以為他怕了,又接著諷道:“二皇子你認他是兄長豈不是丟了自己的身份?要我說這種人就該被趕出宮去,不配與我們一起讀書!”他的話一下引起諸多回應,錦文自認低調,卻不想眾人早已將他視為眼中釘,夫子拿起先前摔在桌上的書又往地一摔,氣的咳嗽:“反了你們!”錦文一雙通紅的眼睛環顧四周,就連錦城也開始動搖,窩囊的往後縮了縮。“趕出去!趕出去!趕出去!”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竟讓他的人生頭一次有了一種異樣的快感。像是所有的遮羞布被人一掌劈開,畢竟他也是她十月懷胎所生,賢妃娘娘怕是他受了委屈,命人給予他千般照佛,可是背地裡流言蜚語又豈是能擋得住的?他與他們終是不一樣的。他是寄人籬下的跗骨之蛆……既是如此,他便要敲骨吸髓,讓所有人都知他是誰!錦文神色一凜,卻被一句:“你們這是在欺負大皇子麼?”打斷了思緒,脆生生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錦元終於嚼完了糕點,意猶未儘的擦擦嘴向他們走來:“莫不是錦這個姓氏不好用了,竟讓爾等一乾小卒欺負到我文弟弟的頭上來了?”錦元的聲音不大,卻彆帶一番威嚴,領頭的懷信對於長公主有些發怵,卻依然大著聲音說道:“長公主認他做弟弟是不是有失了身份,我可聽說了,他爹可是個爛賭……”“爛賭嫖客是麼?”錦元手指著懷信回道:“現如今這朝堂之上往上數兩輩,哪怕就是你的父親,淮南王在被我父皇招兵買馬之前,也不過是個賣菜的挑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說的有錯麼,夫子?”一眾人被錦元一席話震得說不出話,懷信更是修的滿臉通紅,不知是因為聽說了自己父親是個挑夫還是頭一次聽到如此狂傲的話,隻見夫子的氣總算被錦元捋的順了些,自覺沒有意思後眾人一哄而散,學堂中又恢複了平靜。至始至終隻有薛上一人,麵上始終維持著平靜,冷眼看著這一切。而錦文的生活,自那次事情後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賢妃不知從何處聽聞了這件事情,不僅不再錦文麵前數落長公主的不是,反而鼓勵起了錦文多去長公主處走動走動,得了母親的準許,他開始尋著各種借口去神殿,一時吩咐了廚房做了爽口的桂花糕,一時自己琢磨做了精細的小玩意給錦元,隻可惜神殿終究是清淨之地,每次他來找她時她都帶他去旁處坐著,錦元出落的越發動人,或是常年苦修的原因,她身上總有一種清冷不近人的氣質。“阿姊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錦文恭敬問道,他很早就不再叫她大姐姐了,而是隨了皇弟皇妹們一同喚她阿姊,不知為何,明明少了那份親昵,卻讓他覺得離她更近了些。這是錦元最愛來的一處涼亭,長橋直通湖中央,不比宮內那些假山亂石故意堆砌的迷亂風景,此處隻有一方鏡湖,乾淨整潔的很,錦元從袖裡掏出一把石子,這是她剛剛從外麵撿的,每逢煩心時便來此處丟兩顆,好像那些心事也能隨著這些而石沉湖底似的。“也沒什麼,就是每天關在神殿裡隻見著老夫子一個人,心情有些煩悶罷了。”自上次他與淮南王的獨子在學堂中鬨出事端來後,夫子就明白了這些個小子都是不好惹的主,為了不讓自己晚節不保連夜就向君主辭彆,理由說是年歲大了,身體不好。其實就是想趁早甩了這燙手山芋。君主後來又將學堂之事提了幾次,都沒了下文,索性又恢複了以前的樣子,各家孩子各家找夫子教,長公主依舊由著先前的夫子單獨教。阿姊悶了。錦文在心中悄悄記下一筆,雖說人不能進神殿,但是小貓小狗什麼的總可以養一隻吧。趕明兒給阿姊弄一隻。錦文想著。“對了,近日徽州乾旱可解決了?”錦元丟了石子,兀自的坐了下來,還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坐吧,同我不要那麼客氣了,錦城每次見了我鼻孔都快仰上天去了,也隻有你還這麼客氣。”錦城定是被賢妃灌得迷魂湯喝多了,有些昏了頭了。錦文也不推辭,離錦元隔了點坐著,答道:“這件事君主剛下了令由國公與劉親王接手,現如今應該正在商議中。”錦元點點頭:“希望外祖父與舅舅早些解決。”想來應是近日神殿也被人踏破了門檻,世間有天災、人禍,人禍之事需人間的帝王來平定,而天災,眾人隻能將更多的期望寄托在聖女的肩上。想起幼時他第一次進宮裡來,看見那高聳入雲的神殿忍不住湊近了去看,透過虛掩的門縫看見裡麵跪坐在蒲墊上的小人,明明那時他也還小,心中卻無由來的生起一種:這地方定是間牢籠的想法。屋牢籠裡的姑娘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轉過頭朝他看,他本是小地方出來的人,又生的低微,勾欄院的婆娘們雖然愛勾引男人,但不會將這一個小娃娃放在眼裡,錦文一時亂了心跳,竟磕絆著往後栽去。幸好錦元跑了出來,將他扶了起來。否則若讓宮人看去了,他又是鬨出了一個笑話。兩人正閒聊之時,一個玄衣人影也快步走了過來,不是薛上又是哪個?將軍之子天生倨傲,目不斜視的站到了錦元麵前,直接視錦文於無物,昂頭道:“長公主可是忘了昨日與我的約定?”原是前些日子王後壽宴,君主特邀了一眾臣子攜帶家眷來宮中一敘以求個熱鬨,而錦元也沾了她娘的光,破天荒的不用守在那神殿裡,撒歡似的四處跑,正巧碰上了幾個宮女圍成一團似在商量什麼,錦元愛湊熱鬨,也鑽了進去。卻不想為首的宮女見了是長公主,臉色陡然一變,將腳旁一團漆黑的東西踢出米把遠,隻聽幾聲“汪汪”的慘叫,錦元湊過去時,一隻又瘦又小的黑狗正可憐巴巴的眨巴這清亮的黑豆眼看著她——竟是隻小狗!住在這深宮之中,除了有個彆妃子會在冬天養隻通體雪白,毛長如線的大貓用作取暖之外,其餘的不是為了博君主一笑養了隻會學人說話的八哥就是隻花裡胡哨好似要跳大神的鳥雀,今日是錦元第一次見到除這些以外的動物。小狗的兩眼上各有一點黃,好似長了下垂的眉毛。見有人願意撫摸它,忍不住親昵的蹭了蹭錦元的手背。“不可!”剛剛飛起一腳的宮女神情活像吃了老鼠屎,可如今長公主在狗的身邊她又不敢貿然出手,隻得聲音顫抖勸道:“長公主,這小畜生還不知是從哪個垃圾堆裡爬出來的,您可不能碰啊!”錦元不以為意,又伸手摸了摸小狗的頭,這狗也是個有眼色的東西,當即伸了舌頭,諂媚的舔了舔錦元的手。這一舔,一旁的宮女們心臟都停止了,仿若自己親手將長公主推進了糞坑。“讓開。”一雙皂靴出現在錦元麵前,饒是今日的大喜日子,來人依舊雷打不動的緞子黑褂,唯有腰間的紅結玉佩看起來還算喜慶。薛上不知從何處摸到一把弓,又從身後的箭囊中摸出一把閃著寒光的箭,箭上弓弦,他竟將箭頭對準了錦元。宮女們要昏厥過去了,大水衝了龍王廟,薛小公子要殺長公主啦!很快錦元就發現,薛上這一箭並非衝著她來的,而是對準了她腳下的狗。隻聽“嗖”一聲,離弦的箭堪堪落到了先前小狗的位置,而不知何時,長公主竟抱著那隻狗在地上滾了出去。宮女一拍大腿,低低的叫了聲:“我的小姑奶奶喲!”便要去扶錦元,生來尊貴的長公主如今哪還有半分公主的樣子,頭上的峨冠半歪,潔淨的道袍上也滾了一身泥,臉上也不見了那溫和的笑容,懷中的小狗瑟瑟發抖躲在她的懷中,錦元冷若冰霜的盯著薛上:“你想殺我?”薛上硬邦邦道:“臣隻是怕那畜生會傷了長公主,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薛上雖自幼常在宮中,但與錦元並非熟識,隻有打小的時候在王後的宮中照麵過一次,他嫌她嬌氣麻煩,她看他粗魯冷漠,針尖對麥芒,二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顯些掐了起來,自那以後,為了討個安寧,每逢他倆要狹路相逢時,總有貼心的人幫他們隔開。“嗬。”錦元挑眉:“都聞薛家小公子的彎弓豪箭舉世無雙,如今卻連一隻狗都射不到,依我看,也不過如此。”薛上收了箭,神色不善的盯著她看了半晌,臉色鐵青,似在暗暗隱藏怒意,良久後才開口:“聽長公主這麼說,莫非長公主也懂射箭?”“自然。”錦元此時怒火中燒,恨不得痛打薛上這廝一頓,自是得硬著頭皮上,哪怕她實際上屁都不會。人貴有自知之明,偏偏錦元從小被人依附慣了,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人軟硬不吃,隻想憑著實力說話,於是在薛上這廝循循善誘中她一口答應了幾日後與他在射靶場一覺高下。本想著時日一長,薛上就能如她一樣記性不好的忘掉了,卻不想陰魂不散說的就是他這種人,直接踩著點出現在了她的麵前。錦文聽完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後一愣,藏在後麵的手不自覺的握成了拳。“若是長公主不認那日說的話,今日我便罷了。”薛上拱拱手,謙和道。那日一衝動,應下了如此荒唐的比試,錦元已經後悔莫及了,可不知為何,她一見到薛上那張冷冰冰的臉心中就火冒三丈,氣焰直接燒了她的腦子,錦元冷笑一聲:“本公主自是一言九鼎的,什麼豪箭,我看不過空有技法罷了,對了……文弟弟,我的殿中近日養了一隻小狗,名叫大豪,你等等要不要一起去看?”錦文欣然允諾,姐弟兩笑語吟吟,仿若沒看見薛上怒火中燒,眼中好似要噴薄出一條火龍。就是此刻!錦元起身,無視薛上拉著錦文往外走,剛走出幾步,又被那雙皂靴給攔了路,錦文皺眉,輕輕將錦元拉至身後,他比薛上雖然小了幾歲,身形也沒他高,但若是有人欺負他阿姊,他便是拚了這條命也是要上的。少年兩手成拳,如一隻被激怒的鬥獸死死的看著薛上,黑衣少年眼神漸漸變得複雜,同他對視了半晌才慢慢答道:“算了。”薛上走了幾步,又回了頭:“長公主還是要小心一些,有些狗,它是會咬人的。”說完了這句話,薛上再也沒有回頭,徑直的走了。“嚇死我了。”錦元扶了扶自己頭上高高的峨冠,長籲短歎的坐到了亭裡的杌子上,看到仍然還僵立在自己身邊的少年,忍不住拉了錦文的手感歎道:“我們文弟弟長大了啊。”明明隻是最普通不過的親昵,對於她而言,或許感謝的含義包含得更多,可於他來說,卻是此生第一次將擁有她這樣的想法徹底貫徹,她冰冷溫柔的指腹軟軟的像團棉花錘子,軟到他的心房去了,一下將他剛剛對薛上時,強行扯出來的勇氣給砸個稀巴爛。她是一杯讓他甘之如飴的毒糖水。若是她沒了……所有的愛情都裹挾了占有,對他阿姊的感情就像是燒不儘的野草,每日每夜瘋狂竄長,夜最深時,情誼最濃,像一把烙鐵燙的他夜不能寐。為何不將她占有?既然她是聖女,那他便為她在心中建一座神殿,將她永世囚禁。九月十五,又是一個神殿大開,百姓朝拜的好日子。錦元百無聊賴的躲在了遠處,她身旁窩著一隻同她一樣唉聲歎氣的小狗,一人一狗顯得不甚淒清。那便應該是大豪了。大豪一點也不豪,反而像個體型偏大的黑耗子,聽見錦文的腳步聲回頭看,錦文冷冷的掃了它一眼,它便“嗷嗚”一聲往錦元的裙底下鑽。“阿姊。”錦文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