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凝視少年半晌,終是歎了口氣,將秋風扶了起來,和聲道:“秋風,好久不見,長大了。”秋風眼睛一酸,顯些落淚:“長公主……”若說浮生懶惰至極,不喜結交,但她短暫為人的人生中若說真欠了何人的恩情,那便是耿容。“我答應你。”“是我和秋風放的河燈。”小小少年帶了些歉意,悶悶的開口。梁淺由顏淵仙主送回去了,她與大豪還有十安則單獨回了錦元殿,她剛受了故人的囑托,腦子裡正想著該怎麼照顧這半大的孩子,卻不想先她一步,小孩自己舊事重提,掀了蓋頭。浮生一口水顯些沒咽下去,咳了一聲:“我知道。”“我娘以前告訴我的,說如果懷著強烈的願望放河燈的話,神仙就會實現它。”“是啊,可不就專門為你兩下凡了嘛,把你能耐的。”大豪見縫插針。它這麼酸也並非全然無道理,浮生因為這次下凡糟了不少罪,在子母井下遇到的那一遭姑且不提,昴日星君簡直火眼金睛,她前腳剛回了家,後腳就追了上來,擅自在凡人麵前施兩次法術,需浸輪回盤兩次——這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她還自作主張帶了一個凡人回仙宮。昴日星君顯些把眼都看直了,當即就回去清洗輪回盤了,說怕浮生要浸的次數太多,輪回盤上鏽。大豪差點被她氣得背過去,捶胸頓足自己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壞事攤上浮生這個婆娘做主人。浮生淡定的很,反正辛廣還沒有發現,等他發現了再處理也不遲。剛安穩下來,浮生又開始作妖了,她摘了一筐子葡萄放到了小竹籃裡,大豪忍不住碎嘴:“你摘葡萄做什麼?”一筐子的葡萄晶瑩透亮,顆顆飽滿,浮生剪了一枝扔到十安手裡,答道:“我去看看梁淺仙子,她好像身體不太舒適,空手去總是不大好的。”那日梁淺的症狀著實古怪,一天之間就變成了一個老太太,而後越長越瘦小,好像隨時都能斷氣一樣,不過顏淵仙主說了沒事那就肯定沒事。聽到梁淺大豪就來勁,“噌”的從地上爬了起來,神清氣爽的要和浮生一起走。顏淵仙主說的沒錯,梁淺是真的沒事。浮生剛進了雪蓮宮,就看見一隻癩蛤蟆從大門飛出,裡麵傳來梁淺中氣十足的聲音:“誰允許你們擅自脫了衣服的,我不在家你們就猖獗了是不是?”被扔出門的蛤蟆認識浮生,“呱”一聲蹦著牆又跳進了門裡,浮生跟在蛤蟆的身後,這是她第一次來梁淺的住處,但她敢篤定,能與這雪蓮宮一比光亮的估計也隻有辛廣的神昌宮了。整個雪蓮宮好似鑲嵌了百顆夜明珠,事實也的確是這樣,金瓦碧磚,夜明如晝,院中一方水池中種了近百株水蓮,相隔百米,就能聞到沁人脾香。相比之下,浮生那隻有一棵葡萄架的院子裡簡直寒酸太多了。碰巧梁淺探出身來,見了是浮生兩眼一亮,身形歡快的跳出門,牽著她的手轉了一大圈,順帶賞了大豪一記摸狗頭。大豪幸福得簡直要暈了過去。見梁淺已恢複之前的青春模樣,浮生羞澀的將竹籃裡的葡萄擺上梁淺屋中的白玉瑪瑙桌,梁淺毫不作偽,拿起一顆便往嘴裡放,笑道:“真甜。”喜歡就好。浮生點頭,言語間提及此次女戈之行,梁淺說道:“我未曾想到今年天山池漲潮來的如此迅捷,讓我變成了那副模樣,是我的疏忽拖累了聖女。”浮生笑著握上她的手:“梁淺仙子嚴重了,不過若非這次運氣好碰上了顏淵仙主,後果恐怕真的不堪設想。”提及顏淵,浮生突然一拍腦袋,剛剛走的匆忙,隻摘了一人份的葡萄,顏淵仙主救了自己,她回錦元殿竟一直忘了這份恩情。“說到仙主……莫非聖女與仙主是舊相識?”梁淺突然來了興致,一雙眼睛亮亮的盯著浮生。顏淵的確是與自己的一個舊相識長得很像,但如今薛上人在何處她都不知,浮生笑道:“若真是那般也好,隻可惜我與仙主是初識。”“哦?”梁淺頗為八卦的看了浮生一眼:“這就奇怪了,不瞞聖女說,我雖一直躺在你家大豪的背上,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過你們,我見仙主看聖女的眼神好像並非初識,不僅如此,還有那麼些……”梁淺拇指與食指捏起,眼睛眯成一條縫,湊近浮生:“男女之情的意思?”乖乖!浮生慶幸自己既沒有喝水也沒有吃葡萄,否則真要被梁淺的話給噎死不可,不過想到顏淵的那張臉,她心中又忍不住竊喜,哪位春閨裡的姑娘見了那張臉能不動心?更何況她這個苦修多年的老尼姑?浮生喜從心來,臉上卻巋然不動,依舊是一副八麵春風的模樣:“不會吧?”梁淺來勁了,開始同她細細扳扯:“聖女不知,這仙宮啊,對於我們這種眼光高而且又品味好的仙子們來說,隻剩下兩個完美的男子了。”浮生興致勃勃:“哪兩位?”“辛廣仙君與顏淵仙主。”一聽辛廣浮生就沒了興致,她從丁大點的時候辛廣便是如今這幅模樣,如今都過去了幾十年,他還是一成未變。浮生都不敢去想象他活了多少歲,哪怕容顏未改,試問又有哪個妙齡女子想對一個老頭子下手呢?梁淺顯然對推銷辛廣更有興趣,浮生神遊太空聽了梁淺講了近一個時辰的辛廣好,辛廣妙,辛廣呱呱叫。終於逮著時機問道:“那顏淵仙主呢?”聽到浮生主動提及顏淵梁淺驚異的看著浮生:“聖女莫不是對仙主感興趣?”“沒……沒有,隨便問問。”梁淺緩了一口氣,說道:“雖然我那麼一說,但聖女若要真看上這顏淵仙主,可能會成為一個人的眼中釘,”浮生一愣,就聽梁淺嚴肅說道:“那便是這仙宮一煞——師寒女仙。”師寒女仙追顏淵仙主的曆程幾乎快成了一本寫滿血淚,滿是辛酸史的史書。要講的話還得追溯到浮生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一輩說起,那時正逢師寒女仙剛飛升不久,作為仙宮第一位也是至今為止的第一位女武神,在一群滿是臭汗的男武神堆裡自是十分搶手,甚至仙宮小報上一度還出現過這樣的消息:驚!兩個武神為女子打架,竟將對方抓得頭破血流。那兩個武神因為這件事被辛廣罰下凡塵曆練至今,時至今日還沒有要回來的意思,至於那女子,便是風頭無兩的師寒女仙了。有一年不知是哪位麵子大,人脈廣的仙僚辦個一個極樂宴,還將五湖四海所有叫得上名號的神仙都挨個請了一遍,說是請,也隻是派了小仙使去了秣陵宮一趟給顏淵送了張請帖。幾乎是所有人都快默認了這一事實:秣陵宮那位仙主脾氣大又傲慢,恁是眾人削尖了腦袋想和他攀上一點關係,也是無果。可偏偏,那次極樂宴,他來了。是帶著一陣風走進來的,來人衣袂翻飛,月色的袍子像是雲浪滾滾,一根簡單的束發帶隨意的將濃黑如墨的頭發係在腦後,眉眼好似昴日星君的星盤,不管何時看了都是熠熠生輝,閃閃發光。不光是師寒女仙,所有人都挪不開眼睛了。千秋萬古又有何用,不如皆作一瓣水瓢為公子打碎心中漣漪,隻求浪花回首,一夜風流。自那以後,師寒女仙便一發的不可收拾。“顏淵所住的宮殿為秣陵宮,她所住便改名為陵秣殿。顏淵喜白,她便也學著那些仙子天天穿著白色衣裙,武神本都是褲裝,她穿起裙子走起路來就好似一隻呆頭鵝。眾人嘲她她也不懼,反而越發肆無忌憚起來,找來太上老君要來丹藥化作一隻雀鳥日日守在秣陵宮門裡的樹丫上。”梁淺問道:“你猜後來如何被發現的?”浮生側首,示意她繼續說。梁淺輕蔑一笑:“辛廣帶著一幫神仙找顏淵有急事,察覺樹上有異樣,便施法將她打了下來,沒想到一下將師寒打回了原形!哈哈哈!”……不知為何,浮生心中竟有一種酸澀感,這實在不是好的愛情,反而像是在人身上套了千斤枷鎖,每走一步,都行之惟艱。幸好師寒本身是個神仙,歲月無終。若是師寒自己本身不是神仙的話,或許那一眼,便能誤了這女子的終身,相思成疾,執念成魔。梁淺後來又拉著浮生的手說了很多,比如顏淵算起來是她遠房的表叔啦,若是她對他有意,她完成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就在浮生還沒搞清為何顏淵會與一朵天山雪蓮拉扯上親戚關係時,梁淺又說道:“他與辛廣一般年歲,仙宮就這麼大,誰和誰都能扯上點關係,你與我是至交,按理來說,你也可以喚一聲表叔的。”竟與辛廣一樣是個糟老頭!浮生努力的維持了臉上的笑容,再也說不出其他話,她對顏淵的熱情,已經被梁淺澆滅的差不多了。直到出了門,梁淺倚在門框上送客,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投出一片陰影:“耿容……她死了嗎?”浮生這才想起一路上的梁淺一直都是半昏不醒的狀態,對於旁人如何自然也是無暇去看。浮生點點頭道:“隻是走的時候不算安詳,但女戈族人答應我會厚葬她。”青白的天幕被雪蓮宮冒出來的幾撮突兀的黑枝劃破,浮生這才注意到,雪蓮宮不似旁人的宮殿總愛養些五顏六色的花花草草,除了那些水蓮便隻有隻有一些遠看像是枯萎的乾樹杈立在院子裡,冷意十足的淒涼之感。“那就好,就好。”朱紅的大門在浮生眼前漸漸關起,浮生沒由來的覺著,那扇門後的人,與她一樣,心中儘是千瘡百孔。都說小道消息不能信,梁淺一點也不似外界傳言的那冷若冰霜,講起話來滔滔不絕而且一口一個勁爆消息,上至天家密辛下至江湖小報,沒有她不知道的。等走出雪蓮宮後,浮生隻覺得自己耳朵長了一層厚實的繭子。正捧著頭想將腦中的話倒出來一點,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溫和有禮的聲音:“是浮生仙子嗎?”浮生一回頭——這不是秣陵宮的顏淵表叔又是哪個?“仙主。”浮生點頭微笑,轉身就要走,卻被來人叫住:“哎——浮生仙子,我正打算去找你呢!”顏淵兩步並作一步,追了上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他長得和薛上太像的緣故,大豪始終對這位仙主提不起興趣,浮生曾說這是因為同性相斥,如果顏淵是個貌美如花的女仙,哪怕他就是薛上飛升上來的,大豪也會涎著臉湊過去。這句話遭到了大豪的強烈反駁,它理直氣壯:“胡講,我和十安就相處的很好!”大豪這句話到是真的,十安整天最愛的就是圍著大豪轉,就像大豪剛收的小老弟。“浮生仙子身體可有異樣?那日在女戈我見你進了井中遲遲未歸,便也尋了進去,等我找到你時,你已經嗆了不少水了。”仙人之軀百毒不侵,區區屍毒又有何難化解?不說一個小小的魍魎,哪怕所有帶著屍毒的屍體爬過來咬她一口,她照樣活潑亂跳。可那終究隻能是想象,她可不想被人當饅頭咬,提到井中,浮生沒由來的想起在井底時她唇上的那一熱,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觸感,軟濕溫柔,好似一口棉花似的。浮生舔舔嘴唇:“多謝仙君關心,我無妨,皮糙肉厚耐打的很。”這下意識的舉動讓顏淵不由頓了半晌,停下腳步沉沉的眸子灼灼的盯著她看了半晌,浮生被他看得下意識往前跨了一大步,剛好倚到了自家的大門——與浮生穿著一樣素淨白袍的少年剛好聽到動靜推門,碰見了浮生與顏淵相對。之前看瘦弱的少年近些日子和大豪一起狗癲瘋強壯了不少,浮生穿舊的袍子到他的身上也恰好寬鬆,將少年的身形勾勒如鬆柏。“他穿你的衣服?”顏淵皺眉,手上主動推開錦元殿的門,兀自走了進去,不僅如此,還不忘回頭看一眼浮生,聲音低沉:“先進來吧。”浮生與大豪麵麵相覷,兩人心中升起了相同的疑問:這顏淵仙主莫非是個自來熟?仙主是不是自來熟她不知道,但是他顯然對錦元殿十分熟悉,仿若回了他的秣陵宮,徑直坐到了浮生最愛坐的石凳上,明爽的天光透過葡萄藤的罅隙照在他的臉上,讓他越發芝蘭玉樹,人比葡萄嬌。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和辛廣一般大的老神仙。浮生心中腹誹道。話雖這麼說,她還是尋了個與顏淵不遠不近——中間差不多能站五個大豪的距離坐了下來。“為何離我這麼遠?”顏淵似有些不悅。不知為何,他越是這樣,浮生心中越慌,是一種小鹿亂撞和害怕的慌,說來她簡直應該羞愧,對於顏淵,她既覬覦他的樣貌又不想與他有過多的牽扯,哪怕梁淺說破天道破地和她說道,差個幾十萬歲又能怎麼樣,這仙宮的神仙哪個沒有偷偷下凡找妖精或者凡人渡過春宵……其實說到這,梁淺也有些遲疑,因為她很快就想起來,自己那遠房表叔是這仙宮裡年齡數一數二大的,而浮生,哪怕還在下界做個凡人,也將將二十出頭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