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淵剛準備跳井,就被浮生喊住。她的脖頸上架著那把染了黑氣的劍,幾乎是透心涼的寒意席卷了她的身體,讓她叫苦不迭,她苦著一張臉問道:“顏道長,能不能讓我跳?”從沒聽說跳井還搶著跳的,顏淵眉尾一挑,乾脆利落答道:“不能。”眾人驚了,莫不是這井底有什麼寶物?“是這樣的。”浮生解釋道:“這井下的東西或許與我有關,我剛剛感受到了,我或許還認識他,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或許可以勸勸它,問問是怎麼一回事,讓它不要作妖了……你說對不對,蔡將軍?”蔡歡思考片刻,將手中劍一收,手放在浮生背後猛地一推:“你跳。”一聲還沒叫出聲的“啊——”伴隨著“噗通”的落水聲,浮生隻覺得自己像是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酸菜缸,滿鼻滿眼都是刺激六感的酸臭,慌亂之中忙給自己結了一個印,頓時一陣水泡從井底漾起,漸漸彙聚在她的身邊為她形成一個天然屏障將她包裹在內。眼前一片漆黑。浮生在水泡中站穩後浮生將拂塵點亮,然後雙臂一扒拉,水泡漸漸往前移動。先前在井旁,井裡一片漆黑,讓人看不清深淺,等切實到了井裡,她才發現與其說是井,不如說是河底,眼前看不到井壁,隻見水草縱生,石碓滿地,浮生的水泡泡在水中一彈一彈,蹦跳前行,堪堪穿過一片藻荇,水泡就被一陣黑色旋風給旋了過去,黑色旋風來的狂烈急躁,大有摧枯拉朽之勢,浮生勉力將拂塵手柄抵在胸前以擋風勢,隻可惜她終是學藝不精,連帶著法寶都不能一心二用,那隻禿毛拂塵被拿來擋風後徹底沒了亮光,浮生兩眼一抹黑——她又成了睜眼瞎。沒有什麼比一片漆黑更能激起人內心的恐懼,似乎察覺到了她的驚慌,藏在暗處的“它”時而附上她的水泡邊耳鬢廝磨般低笑,時而站到遠處嘶鳴狂叫。“它”的聲音就像是兩塊石子之間狠狠的摩擦,讓人聽了心裡發毛。說不膽怯是假的,要是知道這井裡還有這般玄乎,就算蔡歡一腳將她踹下來她也要扒著井壁拚死尖叫,早知如此,還不如被劍架著了。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是遲了,既然什麼也看不見,浮生乾脆兩眼一閉,大聲喊道:“敢問閣下姓甚名誰,為何要在此傷害女戈族無辜百姓!”她這廂話音剛落,那邊也陡然安靜了下來,黑色旋風也不再吸她的小水泡,也沒人再在她的耳邊發出噪音,浮生慢慢睜開眼,心中疑惑:莫非是被自己的真誠所感動,要與自己好好交談一番?心下當即鬆了一口氣,撚了一個訣,將拂塵重新照亮,若是兩眼漆黑還好,這一亮浮生顯些暈菜了過去——一隻巨大無比的骷髏頭正長大了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咬噬著她的水泡泡,見嘴中有了光亮,那雙黑洞洞的眼睛突然長出了數隻白胖的蛆蟲往拂塵這邊遊走。“啊——”先前沒有喊出聲的尖叫聲配合著漏氣的水泡泡一同回蕩在這深不見底的水井裡,蛆蟲爬到了半路,突然停住了腳步,因為拂塵上的光正漸漸暗去,而浮生,已經兩眼發直,口吐白沫,身體漸漸往下沉。她竟然因為一堆蟲子而暈了過去!倘若傳到仙宮肯定又是一個大笑話!一道墨藍色的身影便是在此時遊了過來,來人眉眼淩厲,手持一把再普通不過的長劍,劍身被他用法術點燃,在井底散發著詭異的亮光,骷髏頭很快放棄了像是一具死屍的浮生,拖著沉重龐大的身體往顏淵那邊遊去,它眼中的蛆蟲見了光亮更是亢奮,又大又長的身體在眼眶裡不停扭動,顏淵見狀眉頭一皺,劃空一劍便砍了過去,那骷髏頭順便被一分為二,隻是那白蛆還是賊心不死,竟掙脫出眼眶繼續往這邊遊動,顏淵雙指抹劍,劍身瞬間燃起數丈火焰,他將劍輕輕一擲,刀鋒入地下插到深井的另一邊,蛆蟲們很快又扭著肥胖的身體往另一邊去。收拾乾淨後,顏淵又走過去將不省人事的浮生撈起,少女麵容蒼白,眼睛緊閉,一對柳葉眉緊蹙將眉心皺成一個“川”字,她的手緊緊抓住顏淵的衣襟,嘴中吐出一串泡泡,浮生隻覺得唇上一熱,口中囁嚅半天,顏淵沒有聽清,便將耳朵靠近她的唇邊,聽到她說:“不能說,說我因為蟲子,暈,暈了過去……”……顏淵一時又好氣又好笑,不再井中作停留,一氣遊了上去。等到出現在眾人麵前時,顏淵又是一個粉衣女郎的模樣,她剛將浮生放到地上,大豪便眼淚汪汪的走過來,剛要嚎一嗓子,卻被顏淵一個眼神給止住了,說人話的狗那便是在暴露自己的神仙身份。被製止住後,大豪默默的拿鼻子頂了頂浮生,卻在下一刻臉色大變,又躲到一旁扶牆嘔吐——這娘們是泡了酸菜澡嗎?渾身這麼大味!浮生也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得受不了,在地上躺屍一會兒便掙紮著爬了起來,接連吐了好幾口顏色難辨的井水。顏淵將在井裡撈出的頭顱扔到地上,頭顱沒了子母井的井水,不複井下那般巨大猙獰的模樣,隻剩一顆森白的頭骨上頂著上了鏽的鐵盔帽,帽尖上有一撮褪了色的鳥羽盔纓。竟是元國士兵的裝扮!浮生與那黑洞洞的眼眶對視了半晌,不禁失了神,卻見那頭顱骨竟“嘎嘎”的笑出了聲,它兩腮的骨頭僵硬的抽動著,衝浮生說道:“帝王崩,聖女竭,公主薨,元國滅啦哈哈哈!”“你有什麼臉回來,元國已經沒有啦!”“都怪你,神靈之殤神靈之殤!”頭顱骨喋喋不休,餘音繞耳。隻聽一聲巨響,顏淵一拳砸在頭骨上,竟生生的將那頭骨砸成一堆粉末,眾人驚呼之下,顏淵麵不改色:“我本以為一刀下去能讓它長點記性,卻沒想到他還賊心不死,妖言惑眾……浮生姑娘你沒事吧?”浮生緩了一口氣,臉色煞白:“沒事。”顏淵不著痕跡的看了她一眼,又接著同蔡歡說道:“這便是擾女戈的妖物——魍魎,喜居弱水,以食人魂魄為生,它依附於這頭顱骨上,應是路過女戈看中了這片子母井,又不喜與人分享,便先阻斷水流又放出屍毒,若是女將一直不管的話,興許到不了你們閉城的時候,他就會爬出這口井將你們都吞了。”此話若是從那目露凶光的大漢口中說出倒也沒什麼,偏偏是從一個像豆腐塊似的女孩口中說出,眾人都覺得脖頸像是被人吹過一陣涼風,忍不住打了個顫。隻有浮生輕輕拉過顏淵的袖子,輕聲向她道了句謝。魍魎本身是不帶屍毒的,而是它棲居的那頭顱骨,裡麵窩藏著毒,若是浮生再仔細一點,就會早一些發覺女戈殿上抬來的那人與元國士兵所發的毒役症狀一模一樣。女戈族的水難算是圓滿解決,女將的心情大好,也不再追究他們為何擅闖神殿的原因,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浮生一個箭步從地上爬了起來,說道:“且慢,女戈還有一難!”她們幾人糊裡糊塗幫人解決了水難,卻忘了自己的正經事,黑河燈一事連個頭緒都沒有,若是就這樣被人趕了出來,豈不是前功儘棄?女將問道:“還有什麼難?”黑河燈事是萬萬不可告訴凡人的,浮生支吾了半天:“將軍印堂發黑,怕是近日有殺身之禍啊……”浮生如願以償,幾個女兵將她與顏淵一綁,又一同帶回了主殿。沒了心頭大患的女將興致勃勃的回到了主殿,卻不想負責看守副將與十安的女兵神情惶恐,見了女將“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涕泗橫流。原來子母井那邊鬨出的動靜太大,她一時好奇也偷偷溜下去看,卻不想讓那兩人有了機會,回頭後發現人沒了。“廢物!”蔡歡氣急敗壞,拔出身旁人的劍,一劍刺穿了看守兵的心肺,女兵的雙瞳瞬間放大,在一片血泊中倒下了身軀。所有人都怕極了蔡歡,麵色慘淡卻又不敢挪動身體半毫。像是想到什麼,蔡歡眼露精光,大步領著眾人去了那間破敗的神殿,鎖魂鏈和蝕骨釘依然束縛在耿容的身上,耿容見了蔡歡,突然笑出了聲,她的頭發像是一堆稻草,蓬亂的蓋在她的眼前,隻有縫隙中露出一隻眼:“蔡歡,我還是太仁慈了。”“仁慈?耿容,我對你還不夠仁慈?你身為聖女,卻藐視法紀與野男人私奔,還帶回十安這個野種,你我同門師姐妹,你被選為衣食無憂的聖女,而我卻得是肩負萬民的將軍,那天夜裡你是怎麼求我的?你讓我替你隱瞞十安的身份,讓他作為女子在這女戈城活下去,而你甘願脫去聖女身份,以戴罪之身困於神殿一世,可如今你為何又要反悔?你讓秋風接近我,處心積慮成為我的副將,甚至讓她將那毒物扔進子母井,耿容,莫非你是想讓整個女戈同你陪葬?”蔡歡故意湊近耿容,一把短刃在手裡把玩著,好似隨時要穿過耿容的身體,耿容越往前去,鎖魂鏈越栓得緊,她一張臉被鎖魂鏈勒得通紅,咬牙切齒道:“蔡歡!你當初怎麼答應我的?你同你的屬下又怎麼對十安的!你們這群女人不得好死!”耿容話音剛落,兩道身影便從屋脊落下,正是那消失的副將與十安,十安手持長劍,狠快的劈向蔡歡:“離我娘遠一點!”蔡歡一個輕巧閃身,十安劈了個空,秋風趁這個時間去解耿容的鎖魂鏈與蝕骨釘,他們二人在這埋伏已久,本想救走耿容,卻不想他們前腳剛到了神殿,蔡歡後腳就走了進來。秋風拚勁力氣去拔耿容肩胛上的蝕骨釘,可神器終歸是神器,她越是用儘力氣,那釘越仿佛是要穿透她的身體,“快走,不要管我,帶著十安走,遠離女戈!”耿容臉色蒼白,目光越過秋風探向後麵,與被綁的浮生打了個照麵,懇切哀求道:“照顧十安……”耿容長籲一口氣,麵上露出釋懷的笑容,蝕骨釘漸漸穿透她的身體……站在她麵前的秋風慘叫一聲——並非蝕骨釘穿過她的身體,而是她在穿透蝕骨釘!耿容反手握住鎖魂鏈,鎖魂鏈似被她這股不要命的氣息嚇到了,退避三舍隻堪堪的去縛住她的手足,蝕骨釘在她的肩胛處留下了兩個血窟窿,耿容四肢猛地一震——鎖魂鏈應聲而斷。與十安過招的蔡歡臉色一變,提掌就要打向耿容,耿容沒有束縛,一把抽出身旁秋風的長劍,快如疾風的刺了回去。血液順著劍身滴滴落下,蔡歡一臉的不可置信的回頭看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女兵,她的身體漸漸往下倒去,身後的表情或恐懼,或害怕,至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出來保護她。耿容拔出長劍,赤足立地,如百妖穀裡的嗜血羅刹,不過片刻,她的身子便一軟,綿綿的往地上倒去。“娘——!”十安的喊聲撕心裂肺,像是一柄尖利的長刀,劃破了女戈族的天空。……浮生此次真真要慚愧死。本想著解決完黑河燈,到辛廣麵前好好的吹噓一番,卻不想事情是解決了,可是她幾乎是全程被綁然後看著這件事自己走向結尾,大豪安慰的拍了怕她的肩膀,賤嗖嗖的說道:“你也不是一點功勞都沒有,不是幫人家下水道工程獻了一份力嗎?”浮生:“……”將軍死了,囚禁多年的聖女也死了,女戈族難免有一場大亂,浮生幾人本想早些離開,卻將行到城牆外就被秋風叫住了。離開了女戈族,顏淵便到了沒人的地方便回了自己的本相,俊朗的模樣讓秋風看了麵色潮紅,好在浮生笑眯眯的吸引了秋風的視線,問道:“秋風姑娘還有何事嗎?”秋風自察失禮,頓了頓跪在了浮生麵前,露出一直藏在她身後的少年十安:“我本來是聖女身邊的一個侍女,為了報答聖女的恩情才投入蔡歡門下順勢照顧小公子,如今女戈式微,聖女已逝,我身為女戈人必須留守最後一刻,可是小公子再留在女戈已經不合適了,能不能煩請錦元公主看在我家主子多年前的救命之恩上收留小公子?”秋風身後的少年,不知何時褪去一身繃帶,換上了一身乾淨的道袍,靜靜的垂首站立。好似晚秋的一片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