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愣,眼前十安的身影好似與錦文重疊了起來。曾幾何時,那錦衣華服的少年,眉眼執拗,也喚過他一聲“阿姊。”那日在輪回盤中的種種好似重現,浮生一時亂了神,顯些站不穩。十安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浮生,眼神關切。“沒,沒事。”浮生扶額,訕笑道:“這幾天太累了,步子都有些不穩當了……以後你不要叫我阿姊了,我比你長不了多少歲,你就同旁人一樣喚我的名諱就好。”浮生站穩後,繼而說道:“我既答應了你娘,又怎麼會背信棄義,隻是這世間雖然能走的路太多,可有的是回不來頭的,大道苦中求,古往今來多少人想著成仙,卻窮儘一生沒有善終,我既不想你後悔,又不想你走彎路才會有這些考量,你可不要誤會。”十安點頭,頓了一會答道:“這是我娘為我選的路,我不後悔,隻是丁莫雲的話始終盤旋在我的腦中,我總會想,若我是丁莫雲,我會不會也同他一樣,將對顧三的恨延伸到旁人的身上,子儀姑娘和王氏都那麼無辜,都是顧三和村民們害了他們……那在這之中,神仙又代表了什麼呢?我知道我沒有資格過問這一切,可平民百姓建廟宇,供神像,甚至,甚至民間還有聖女一職,難道不就是為了體恤民情,救人危難麼?都說人在做,天在看,官府不管不知的事情,不就是應該由神仙插手麼?若早一些,哪怕在顧氏死之後就嚴懲了顧三,那結果會不會有些不一樣,丁莫雲一生平坦順暢,與子儀恩愛至老,王氏雖過得清苦,也好在生活遂意,沒有風波,而午門村依舊是萬人存在的世外桃源……”二人走到易水亭,浮生坐到亭邊反問道:“你在女戈受儘欺辱,你母親為護你周全與人殊死一搏,最後為了保護你死在你的麵前,你為何不屠儘女戈城,讓她們給你一個交代?”十安神情閃躲,似不願回憶那段不堪的往事,浮生話鋒一轉,故作輕鬆道:“我在元國當聖女時,也曾收到無數個祈願,每天都是祈禱這輩子能發大財,或者是有無數個貌美如花的老婆,直到有一天,我不做元國聖女了,卻收到一個祈願,說元國舊址石羊城有近萬人染了屍毒,求老天垂憐,救救他們。我雖是聖女,可我也不過一介什麼都不會的凡人,我便去求辛廣,他卻告訴我,那裡是惡人城,有殺了一個村的,還有作惡多端的,還有……”浮生臉上神情暗了暗:“殺了我娘親的那個劊子手一家,辛廣讓我不要去救,還讓我眼前一抹黑趁夜放把火給這城燒了,我說好,可我到那才發現那裡並非如辛廣所說的那樣,既有剛剛出生的嬰孩,還有垂垂暮已的老人,我心軟,又把他們給救了。”易水亭建在天池之上,天池中霧氣繚繞,時常濺起一陣浪花,一條鮮紅色錦鯉躍然水上,浮生伸手去抓,撲了個空,心裡一陣惋惜。“丁莫雲固執偏見,內心狹隘,自認為是,他深知,子儀一死,他的錦繡前程也落了空,偏偏他還以王氏作由,化作大煞也要讓整個午門村為他陪葬,若他真是愛子儀愛到非卿不可,那又為何將她的魂魄困在官偶裡麵近二十年,不準她往生,讓她永遠在這傷心之地反複咀嚼自己的噩夢……有時候並非神仙不救你,而是神仙知道,救了你也是白救,所以哪怕你真遇上了和丁莫雲一樣的處境,也不會變成丁莫雲。”天池之上一陣平靜,浮生屏氣凝神,就在池中暗潮湧動之時,她快如閃電,一把抓住了遊走在池中的錦鯉,浮生大喜:“哈哈,落魄的那幾年沒有白過,抓魚的本事越來越厲害了……十安,等等讓你大豪哥給你燉鯉魚湯好好補補身子!”那錦鯉似是不甘心被抓,在浮生手中瘋狂的搖頭甩尾,一雙死魚眼瞪得老大,口中艱難道:“放開……放開我……”十安:“這能吃麼……”既生活在這天家之上,那所有東西都是帶了靈性的,浮生一見自己捉了個錦鯉精,心情更是美滋滋,捧著魚就撒腿往家跑:“傻小子,快走,再晚就不新鮮了。”十安應了一聲,忙跟在浮生身後往錦元殿趕去,嘴角卻抑製不住的上揚,他這淒惶度日的小半生,竟頭一次嘗到了安寧的滋味。大豪的手藝實在不能恭維,甚至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一鍋好端端的魚湯被他燉的屍骨無存,鍋子裡隻剩一碗土黃色的魚湯和一根魚架子,那錦鯉的嘴張的老大,露出兩排米粒似的牙,似在控訴三人的種種惡行,浮生拿起筷子又放了下來,笑眯眯的同十安說道:“你先吃吧。”大豪點眉一挑:“怎麼?怕我下毒?”十安也不推諉,盛了一碗黃澄澄的魚湯到自己的碗裡,小心的喝上一口,臉上神情當即變幻莫測。這湯有毒。見十安這幅模樣,浮生打從心眼裡徹底放棄了喝這碗魚湯的想法,她左手托腮,右手旋著手邊的筷子開始假裝透明人。大豪不信邪,讓十安給自己也盛了一碗,臉上表情也凝重了起來。“大豪哥,你這魚湯是怎麼做的啊?”十安捂了嘴,顯些吐了出來。大豪看了眼自己的爪子:“我昨天剛刨了馬糞,你也知道狗爪是拿不起勺子的,我就用我的爪子在鍋裡攪了攪……”十安:“……”好一鍋馬糞魚湯!趁著十安趴在一側嘔吐的時候,浮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大豪自覺受了屈辱,沒好氣的說:“不就一碗破魚湯嗎?改天我去給你們抓一隻來重新燉,我就不信燉不好了。”滿肚子春花雪月,卻隻有對狗彈琴,浮生側頭問道:“大豪,你有沒有想過,錦文他喜歡我?”因為喜歡,所以費儘心思想趕走她身邊所有人,隻為了將她霸占為自己的私人財產。因為喜歡,所以哪怕忤逆了賢妃的意願,也要救她於水火。也是因為喜歡,所以將她奉若神龕,哪怕後來,她為此恨他入骨,他也甘願。若是將這一切解釋為錦文近乎癲狂的感情,倒也行得通了。大豪不禁陷入沉默,哪怕他成仙了,他依舊是一條狗,而且是一條對於情愛之事狗屁不通的狗,對於這種複雜的感情,他隻能恨恨的說一句:“那廝可真……有病。”可不就是有病麼?與自己親娘聯手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的親娘。如果這都算是愛的話,那這愛未免也太沉重了些。事情太過複雜,加上飛升之前的日子錦元過得實在太過糟心,就不再細想,剛幫大豪收拾了碗筷準備回屋裡睡一覺時,錦元殿的大門就被人一腳踹開,來人一身短打裝扮,俏麗的臉上一雙劍眉由為矚目,杏眼圓瞪,對著葡萄架下的兩人一狗怒斥道:“是誰偷了我的鯉兒?”“李二?”浮生詫異。“梨兒?”大豪挑眉。鯉兒非人,乃是剛剛十安喝了一口便吐出來的那碗魚湯裡的……魚。浮生心虛的搬了個凳子讓師寒坐在他們對麵,師寒濃眉大眼,本就氣場強得讓人壓迫,如今牛眼一瞪,更是呈淩人之氣。可這哪能怪旁人,浮生哪怕削尖了腦袋,也沒想到有人會養一條天池裡的魚做寵物,就算神仙愛好不同,養了隻魚,她也沒想到她運氣絕佳,一捉就捉到了師寒女仙的魚。這師寒女仙自一開始就好像看她不大順眼,浮生向來都是秉著講道理的原則做仙,如今又是自己有錯在先,更無處推辭,隻得將那碗魚湯遞給師寒,師寒隻看了一眼,便失聲驚叫,麵色刷白:“這是我的鯉兒?”吃進肚子裡的東西誰吃飽了撐的會給它取名字?浮生又不曾見過師寒仙子口中的鯉兒,隻得順勢應和道:“或許……吧?”“好你個賊女!”師寒左腿大馬金刀的往凳上一站,一手拍上了浮生院中唯一一張石桌,浮生身軀一震,看向石桌,那石桌質量堪稱上乘,被這麼如雷的一掌下去後竟然紋絲不動。若是被那一掌拍下去,怕是自己的天靈蓋都得四分五裂。浮生惶恐。近日仙宮之上熱鬨非凡。神仙不比凡人,每天為生計奔波。除了像太元星君這樣能者多勞的仙官,旁人大多是兩袖一甩,我自風流的甩手掌櫃,除非辛廣點將或者仙宮發生了件讓人一聽就很激動的大事,否則誰也彆想叫動仙老爺,火燒屁股的事情也不行!而最近天上地下一片風平浪靜,唯有太元星君的太元府,人頭攢湧,各個衣衫縹緲的神君臉上都洋溢著激動到難以言喻的油光。都說情敵見麵分外眼紅,兩個女主角都與同一個男人掛上了鉤,簡直堪稱一場曠世三角絕戀!太元星君眼角餘光一掃,賊兮兮的像隻黃鼠狼。確認人員到齊後抽出一張紙,紙上赫然畫著三個小人。太元星君清清嗓子道:“這可真是一場慘戀,諸位皆知,師寒女仙明戀顏淵仙主多年,鐵杵都能磨成針了,隻可惜老鐵樹難開花,一廂春水付之東流……可如今!一女橫空出世,不僅讓顏淵仙主對她青眼有加,與她共同下凡密會凡塵,還去了易水亭偷捉了師寒女仙的錦鯉回家燉了湯,氣的師寒女仙大鬨翠仙宮,求仙君給她評個理,可這哪是評理的事兒?愛情本就是一把糊塗賬,仙君轉手一推,就將這事推到了我頭上,讓我做一回鐵麵無私的斷案公吏,一個是仙宮唯一女武神,一個是仙君欽點聖女,哪方都是得罪不得,實屬讓人為難。”狐族是個藏不住的話的,自顏淵仙主去了狐族要回了千麵麵具後便有狐族的人上仙宮和交好的人閒聊扯到這一話茬。神君下凡要不走昴日星君的輪回盤,要不自己尋個地,撚個訣就下了凡,本來也沒人知道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顏淵仙主人在何方,可偏偏那和狐族交好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事大就怕事小的顏淵表侄女梁淺仙子,梁淺仙子從狐族那聽到消息後就去了秣陵殿,結果撲了個空,鬱悶之下又順腳拐進了錦元殿,結果又撲了個空,一天撲了兩次空,若是換作旁人興許就回家了,可這梁淺仙子又哪是凡人?當即扯了錦元殿的一串葡萄去找了昴日星君要求看輪回鏡,那輪回鏡與輪回盤本為一體,若是從輪回盤下凡,那一舉一動皆會在輪回鏡上顯現出來——那輪回境本是為了確認下凡的神仙安全所用,昴日星君自是不給,但又耗不住大流氓梁淺的軟磨硬泡,淚水漣漣說昨日浮生托夢給自己說在下界遇到了危險,一通胡吹鬼扯後,終於騙得了昴日星君擦亮了那輪回鏡。這一看,便看見了迎著日光之下,那顏淵仙主揭了那狐狸麵具對著浮生仙子那好似藏了“柔情萬千”的盈盈一笑。據說,昴日星君手裡的葡萄串都嚇掉了。流言總是不翼而飛,這仙宮寂寥了數萬年,連解厄水官坐下那種馬似的水獸又欺辱了誰家的小靈寵都能讓人議論上三天,更彆提這本就自帶焦點的聖女浮生和那與天地共存的顏淵仙主了。太有噱頭了。仙宮小報都不敢這麼寫。“師寒是何等身份,仙宮第一女武神,容貌俏麗無雙,三界之中哪找出第二個和她一般的女子?”眾人之中有一人率先出了聲,原是昔日師寒女仙的部下,那男武將生的強摯壯猛,身長八尺有餘,一看便是久經沙場之人。飛裘雙手往上一拱,神情尊敬道:“我知顏淵仙主同仙君一同飛升,平五嶽,定乾坤,就連那愁煞諸君的天機鼎,也被他所收,可師寒女仙雖為女嬌娥,卻也是英姿颯爽猶酣戰,巾幗從不讓須眉,伏海龍,斬邪祟,每逢戰事不怯必出,這等豪情女傑放低身段戀了仙主近千年,本是一棵老鐵樹也要開花了,可如今那聖女卻憑空出現,硬要在眷侶之中橫插一腳,還極儘無恥之事,偷人靈魚還烹之啖之,實屬不義,若太元星君真是鐵麵無私,便代仙君去嚴懲她,教她莫要再這般不要皮麵!”飛裘一番高談闊論一下引發了眾人的論點,同為師寒左右臂膀的太梁也清了嗓子準備發聲,太梁是師寒坐下狗頭軍師,生的也比飛裘文秀一些,一雙細長狐狸眼輕輕一挑,一襲青衫襯得他冷傲之中自帶彆樣風流,麵對飛裘所言他不儘苟同,歎道:“隻怕將軍有心,仙主無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