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中午時分,豔陽頗有些急著入夏的態勢,見無患沒有再動作,許奕安猶不放心得開了門,“你該餓了。”無患沒有反應,門外的忠叔張口想自請去做飯,卻被許奕安刻意得無視。又不敢再去刺激何姑娘,隻好自知礙事得繼續站在屋簷下,以求少爺能恕罪。往常粗茶淡飯也很好,今日卻怎麼也做不出味道,就連做好之後,許奕安都不好開口喊吃飯。就在三人僵滯在無言中時,前廳大門突然被人敲響,隨即木板被人搬開,闖入了一陣熟悉的童聲。虎子回來了。這小子消失了好些天才突然竄了回來,一見醫館裡半個人影都沒有,萬分困惑得撓著腦袋。“許大夫?無患姐姐?忠叔?咦怎麼沒人呢?”一聽到虎子的聲音,無患才有了些神采,起身疾步去前廳喊住虎子,之前那些跌宕已被藏住了八九分,“這段時間你跑哪去了。”被無患姐姐的聲音突然嚇到,虎子拍著胸脯長舒了一口氣,回頭才咧嘴一笑,“無患姐姐你什麼時候走路能有點聲啊。”這小子也不知闖了什麼禍,連門牙都缺了顆,這模樣竟讓無患忍俊不禁,在這種時候能見到孩子的笑容,最是暖心了。“你倒是會趕時間,午飯該做好了,一起吧。”後院裡,忠叔怕嚇到孩子自覺躲了起來,但虎子還是察覺出許奕安低迷的情緒,他是知道許奕安脾氣大的,畏縮得躲在無患的身後不敢吭聲。有虎子在,許奕安隻能強顏歡笑,“這麼多天不見人,跑哪兒去野了,也不想想我們會擔心你,下次可不準了。”虎子摸著腦袋,竟有些為難得支吾起來,“其實……嗯我今天來,是和你們道彆的。”正給虎子拿碗筷的無患有些納悶,“怎麼?你還這麼小能去哪裡?”“嘿嘿你猜?”虎子熟稔得接過飯碗,深深吸了口這飯香,“還真有點舍不得呢,我以後有時間,一定會來看你們的。就是那個吧……嘿嘿我有家了。”無患坐在他邊上,若無其事的姿態可比許奕安強多了,“有家?你找著自己爹娘了?”這一說,許奕安才打起了幾分精神,“你彆光顧著吃啊,看你一身乾淨衣服,上誰家去了?”虎子笑彎了眼,嘴角的飯粒也顧不上了,“從今往後,我就是許家的孩子了。”許奕安被嘴裡的飯粒嗆到,無患拿著的水杯也差點滑脫,兩人皆極力掩飾著什麼,虎子卻眨眨眼摸不著頭腦,“不就是和許大夫一個姓麼,至於這麼激動?”“咳咳……那個……”許奕安順手接過無患遞來的水杯,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你說……哪個許家?”虎子聳聳鼻子,“就是往西去十裡地,村頭那個老頭老太家啊。”無患和許奕安麵麵相覷,總算有了交集,虎子卻沒注意到他倆的彆扭,眉頭都快翹上了天。“哎呀告訴你們吧,我前幾天路過那個村子不小心滑溝裡扭傷了腳,被許家老爺爺撿回去照顧,他家沒兒沒女,又看我可憐,就說要不要讓我當他們兒子。誒嘿嘿,其實算算年紀,他們該是我爺爺奶奶才對嘛。”簡單說來,就是虎子被村頭那家收作養子了,這倒是個好事,總算不用擔心虎子沒人照顧了。看虎子這眉飛色舞的高興樣,無患也欣慰,“太好了,你現在有了家也有了爹娘,以後得好好照顧他們!”虎子應得痛快,又看了看許大夫,瞅了瞅無患姐姐,學著大人的樣子用手肘推著無患,“那姐姐你什麼時候也和許大夫成個家唄,人啊,有家了就是不一樣。”這一句話,又把無患的心頭堵了個正著,她刻意躲開了許奕安的視線,笑得不大自在。許奕安隻當沒看到她的回避,到前廳給虎子收拾出兩包藥材,“這個你帶去給你爹娘,平日裡都能用得上的。”虎子謝過許大夫,大大咧咧得跑開,也不知是忘了問還是聰明得不開口,隻字不提醫館裡為何空無一人。“那我就回去了,以後一定會再來看你們的,替我向忠叔道個彆。”許奕安一一應下,終於有了幾分笑意,虎子抱著藥跑開幾步後,又突然停了下來,背對著許奕安不知在想什麼,突然回過頭來,卻是已哭得一臉鼻涕。“許大夫,謝謝你。”這孩子從來不輕易開口言謝,看起來調皮不服管,但內心裡,他是特彆感謝許奕安的。謝許大夫救了他的性命,關心他去了哪有沒有吃飯,這份恩情他絕對不會忘記的。看著虎子哭得難看的模樣,許奕安難得有幾分欣慰,揮著手與他告彆,虎子這才吸吸鼻子,拔腿不再回頭。這個醫館,也少了個需要惦念的人。無患不知何時站在他的身後,看著虎子消失的方向抿起唇角,“這樣挺好的,終於能讓人安心了。”許奕安想接話又怕被她漠視,猶豫間,聽到她問道:“為什麼你沒有改名呢?”明明那麼厭惡出身的許家,不願意有一點牽扯,卻沒有改名換姓,而是繼續以許姓活著。“是難以割舍父子之情,還是多少得了許家的方便?”聽到父子之情時,許奕安嗤笑了一聲,靠在門板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袍角,暗自欣悅她還願意和自己說話。“我和許家不存在情意,也並不願意得他們的方便,沒有改名,隻是為了提醒我自己是許家人,永遠也償不清許家造的孽。”無患抱臂靠在另一邊的門框上,看起來平靜得很,“你之前說許家做的事還不止這些,我也始終覺得你的恨意太強了,到底還有些什麼?也是和……我們這些人有關的?”許奕安聞言滾了下喉頭,呼吸也深快了許多,哪怕過了這麼多年,他依然如此反應,讓無患不禁後悔。即使知道了許家的真麵目,她還是不想傷他,而許家對他來說就是心上的頑屙,既然心疼他,又乾嘛要讓他反複想起那些呢。“算了,是我的錯,你不用回答我。”許奕安見她要走,挽留的意思再明顯不過,終是忍著愧疚把最不堪的真相吐了出來,“酉夷散的藥引,是用活人做的。”儘管見慣了世間種種醜惡,無患還是被他的話驚住了,錯愕之餘是一陣惡心,“……活人?”“對,挑身體強健的壯年男子,活剖開腹,取胰臟,藥酒浸泡一個月即為藥引。在我娘死之前,有一次,我就親眼見到了取藥的場景。”無患捂著嘴幾欲作嘔,簡直不敢相信她吃了那麼多年的藥,竟然是……製毒、殺人、圈養幼童,許家簡直就是食人坑。但她的震撼哪裡比得過在這食人坑裡長大的許奕安,可既然幼年就已親眼目睹那場麵,他又為什麼會親手改了酉夷散的藥方,成為了許家惡鬼中的一員呢。許奕安看得出她想問這個,苦笑一聲主動開了口:“那個時候我還小,就算看到過取藥也不懂他們在乾嘛,雖然被嚇得大病一場,但所謂的安神藥喝多了,自然也就忘記了這些事。後來我娘死了,許家主把我關了好久,天天讓我看醫書和各種藥方,無論我怎麼哭都沒用。回答不出問題就不準睡覺,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不知道多久,後來我累得不行,隻能日複一日得麵對那些醫書。我完全想不了彆的事情,除了醫藥我什麼都不懂,腦子也越來越混沌,嗬嗬……活活被我的親生父親,逼成了個精通醫藥的傻子。大概我十四五歲的時候,許家主給了我酉夷散的藥方,我當時並不知道酉夷這味藥引是什麼,他們也從不告訴我。我就這樣……糊裡糊塗得鑽進了他們的掌心裡,研出了他們想要的東西。”而在那段時間裡,許奕安就已經在一批批無辜的小獸裡見過尚且年幼的無患了,當然那個時候無患還沒有名字,隻是個培藥的器皿罷了。聽到這裡,無患算是明白了,“那段時間裡,你沒有再見到取藥,是後來偶然目睹才與許家決裂的?”許奕安點頭,大抵就是這樣,十六歲那年他偶然誤入了所謂的藥庫,被那場麵和“藥材”們的慘叫聲激起了遺忘多年的恐懼,突然便如初醒般崩潰。觸及到最不堪的過去,他抱著頭滑坐了下來,看著自己的雙手,一如當年那般。他怎麼就能對父親的話唯命是從,甚至眼睜睜看著那些小獸掙紮瀕死,卻隻關心自己研出的藥效如何?難道他的心也被毒藥熏爛了麼。而當時許家主就在這藥庫裡,聽到一聲怪叫後回過頭來,才發現許奕安滿臉痛苦地想要逃走,隨即命人拉住了他。不僅毫不愧疚,甚至指責自己的兒子大驚小怪。“你也有這麼大了,該讓你看看這些,隻是取個藥而已,就這般大吼大叫成何體統。”尚且年少的許奕安愣怔看著父親,記憶回溯了好久,才想起來當年娘死的時候,這個人是多麼禽獸不如。而自己這個親生兒子也被他利用得透徹,整整十年,讓他背離了娘的遺願,讓他在渾渾噩噩間滿手染血,被那麼多人咒恨。“嗬,你這種人,哦不,整個許家,真是惡心。”他的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許家主難以置信,嫌一旁藥材的嚎啕太吵,示意讓他們安靜下來。於是取藥的人毫不猶豫便讓那些藥材閉了嘴,乾脆利落,這就是許家的處事作風。許家主走到許奕安的麵前,看著兒子的眉眼,明明和自己很相似啊,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你知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許奕安被家仆們扣住,掙紮著仿若困獸,以往淡漠到有些呆滯的神情被暴怒替代,從未有過的桀驁不馴就像鬼上身般怵人。“我說,你,你們許家,惡心!你們都是畜牲!都該死!”所有在場的家仆、許家主,以及守在藥庫在的守衛,都被這聲咆哮懾地目瞪口呆。許家這位除了研藥一概不問事的大少爺,剛說了什麼?!自那之後,許奕安就變了,像瘋子一樣整天咒罵,撕掉了所有的醫書和藥方,燒毀那些還在改進的酉夷散,甚至再不許彆人稱他一聲少爺。再之後,他連許家也待不下去了,和許家主撕破了臉,在一片狼藉中離開了這個食人坑。那一年,何無患已經在宰相府裡度過了數年,初成一位手刃不費吹灰力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