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話讓無患一愣,心寒之餘也讓她清明了不少。果然啊,就算相處這麼長時間,忠叔依然是看不起她的。不過這也沒錯,她就是許奕安的拖累,還是個反複無常隨時都會取了許奕安性命的禍患。可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被揪住衣領抵在衣櫃前動彈不得的許奕安,居然在聽到這句話時突然變了臉色,不僅重重推開了她,還徑直朝著忠叔衝了過去。一拳頭砸在忠叔的臉上,兩人都站立不穩摔倒在地,但向來對忠叔還算敬重的許奕安此刻卻像瘋了一樣,連無患都被他一次次落下的拳頭震懵了。“你說誰是小獸!連你也說這樣的話!你們沒一個好東西!都該死!”就算不善武藝,許奕安好歹是個壯年男子,接二連三沒一會兒就把忠叔打出了滿臉的血,還發狠得不肯停下。無患被他的模樣嚇到了,趕緊上前拉開他,“你這是乾什麼!”誰知許奕安竟一個甩手掙脫了她,通紅的眼仿佛魔怔了一般,這……這是平日裡那個溫和有度,就算發脾氣也並不惹人討厭的許奕安?趁著無患愣神的工夫,許奕安繼續對地上根本不反抗的忠叔拳拳見肉,連自己的手上沾了血都不管不顧,“你也和他們一樣,你們都是畜牲!你們都該死,全都得遭報應!”聽到報應二字,無患才回過神來,她的身手終究比許奕安好出不少,就算他癲狂如此,要製服也不算太難。將許奕安按倒在地,她的心裡竟然慌亂得很,“你醒醒,你清醒點啊許奕安!”忠叔被打得麵目全非得爬起來,晃著身子要拉開她,“你現在又來做什麼好人!許大夫都是被你害的,你就不該出現!”好不容易失了力氣的許奕安再次被忠叔的話激怒,咆哮著險些沒被無患按住,“你給我滾!滾回許家去!”到底是看著少爺長大的老仆,聽到許奕安這話,忠叔怎能不揪心。被打得充血嚇人的眼睛立馬潤濕,四五十歲的人了,一開口,竟連無患都覺得心酸。“老奴知道少爺你不喜歡許家,卻還要為了這個女人,向許家低頭認錯,您本來可以活得很好的啊,何必要這樣呢。”趴在地上無法起身的許奕安卻聞言笑了起來,雙手捧著腦袋,以無患的角度,正好看到兩大滴眼淚砸在了地上。“我活得好?哈哈哈……我哪裡活得好?我造的孽償還不清,我該受的報應害得無患承受了,明明是我欠她的……”無患不傻,怎麼不明白其中關節,但她還是不敢去深想,寧願聽不懂他們的話。“許奕安你到底在說什麼?忠叔,到底什麼意思?”忠叔的冷笑仿佛變了一個人,看著無患隻像在看一個靈智未開的野孩子,“什麼意思?我告訴你,許家世代以製毒為業,你們這些人服用的藥劑都是許家製出的。”果然如此……無患脫了力,跌坐著有些恍惚,許奕安則趁機爬起來,想把忠叔推出去卻被扣住,“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您天天瞞著怕著能好過麼?!您以為不說,她就能不知道?”可許奕安根本聽不進他的話,忽而,他的雙眼被蒙住,落入漆黑後,很快便頹然得不再發瘋。無患感覺到掌心被打濕,額頭靠在許奕安的後背,好難受,就像心上壓著巨石,連搏動都費力。“許奕安,我隻想知道到底怎麼了,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怪你的,你告訴我好不好。”許奕安不敢拿開她的手,更沒勇氣轉身抱抱她,可忠叔還在咄咄逼人得不肯放過他。“少爺其實沒做錯什麼,他也隻是被許家利用的,何姑娘,你還記得什麼是小獸麼?”這一次,許奕安沒有再發狂,已經攔不住什麼了,索性自暴自棄得留戀她最後的這點溫度。為了平複許奕安的情緒,無患沒有放開手,心裡反複回想著小獸這個詞,總覺得的確在哪裡聽過。常年服毒,她能記住的事情確實不多了,但本能得十分厭惡這個字眼,經忠叔這麼一提,細細回想,恍然間一些畫麵和聲音鑽出了腦海。“陳大人,上次的那批小獸還不錯,用藥養一養倒真養出了幾個不錯的,這批的不知如何啊。”“許家主放心,這批可都是好貨,您瞧瞧。”遮住籠子的黑布被掀開,晄白的日光令她睜不開眼,再抬頭,有好幾個男子圍著籠子滿意得打量,而她的身邊還有好幾個同齡的孩子,懵懂得不知自己會迎來怎樣的人生。之後的事她不大記得了,就連什麼時候被何雄買去也沒有印象,但小獸這個詞,她不止一次聽到過。當然,另一個稱呼,她也逐漸想了起來。許家主。金城許家,製毒為業,還有一個不為外人知的生意,就是養小獸。挑選資質尚可的孩童,喂以他們許家特製的毒藥酉夷散,能活過一年的就算養出來了,之後終生都離不開酉夷散,卻能換來超乎常人的身手。而這些小獸的成活率,隻有十之二三,當然,並沒有人在乎。何無患,就是在許家被養出來的小獸,沒準當年還見過許家少爺許奕安呢,多有緣分。多諷刺。“嗬……嗬嗬……”無患笑了出來,雙手離開許奕安,向後退了好幾步才停下來,平生頭一回,真正的覺得自己好可憐啊。可許奕安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她現在的眼神,不用看也知道。“對,忠叔說的全是事實,許家就是乾這些事的,甚至不止這些。而你吃的那酉夷散,就是我……年少時候配出來的。”“是麼?許奕安,你好厲害啊。”無患本想多說幾句,譏他不愧是許家的少爺,笑他果然是神才,平日裡那麼跋扈,此刻怎麼就連回頭看她一眼都不敢了?但是最終,舍不得啊。忠叔冷眼看著無患,雖然也覺得她無辜,但終究是她害得少爺如此心傷。“所以你明白了麼,許大夫不想回許家,卻為了你被許家主威逼,你說你是不是——”“你說夠了沒有!”許奕安突然的咆哮打斷了忠叔,才讓他意識到,少爺剛才的怒火不是開玩笑。“許大夫,我知道你怪我多言,但是這些話遲早得說,也該讓她知道的。”“是啊,該,就該是這樣,我早就該在當年一刀抹了自己謝罪才對!”許奕安被氣得渾身顫抖,卻見無患突然邁出了門,順手還拔下了頭上的那根鈴鐺簪子,徑直摔在了地上,任由長發披散。就是他造出了酉夷散,居然還裝著無辜給她配解藥?難怪他那麼上心,看到自己的成果很是自豪吧!“無患!”許奕安追了上來,咬牙抓住了她的手腕,不等她甩脫,很聰明得拉著她往地上一坐,把無患也帶倒在地。“你先聽我說!”“好啊你都說清楚。”沒想到她會如此痛快,許奕安反而有些措手不及,忠叔也出門來,一言不發地站在簷下。此時天光已經大亮了,後院太安靜,隱約能聽到街麵上漸起的熙攘。許奕安攬著無患並未起身,換做其他時候,或許會令人耳赤,他甚至很慶幸還能這樣觸碰到她。“我知道錯了的,我知道自己罪無可恕,我當年……當年其實……”他這樣的倉皇,讓無患想起了那天夜裡,他站在雷雨中的痛哭,讓她怎麼怪的了他。終究,還是忠叔喟歎了一聲,從簷下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想扶起少爺,許奕安卻撇過了頭。他知道自己剛才言語太過分了,少爺沒那麼容易消氣,隻好收回了手。“唉……真的怪不得許大夫,酉夷散早就是許家的秘藥,許大夫少年時不過是改了藥方,而且沒過多久他就和許家決裂了,如今的酉夷散又被改配早和他沒了關係,從頭到尾要說錯,就隻是錯在他是許家人。”無患抬眼看忠叔那被打得嚇人的臉,心中難說不複雜。許奕安則不肯放手,低低垂著頭,像個孩子一樣。“酉夷散的藥方,經我大改,才有了那些藥效,摧殘你們終生。許家後麵再改也不過是在我那底子上改的,終究是我造的孽,是我害的你。”無患沒接話,難怪問她會不會恨那個製毒的人,原來是這樣。但讓她現在來回答這個問題,會麼?會。這麼多年來她忍受的痛苦抹不掉,這真真切切是許奕安造成的。但她還是那句話,就算沒有毒藥,她也會苦於其他的磨難,真正的禍首不是他。她深吸了幾口氣,自顧自站起身來,“還有什麼要說的。”許奕安微微錯愕,想要抓住她卻被躲開,“無患,我想彌補的,你彆……”無患並沒有回應他,轉身向前廳走去,他趕忙攔在前麵,卻因起身太急腳步不穩,直接撲到了無患的身上。他們曾相擁過很多次,每一次都心滿意足。可無患卻毫不留戀得推開了許奕安,又被許奕安困住,隻好不耐煩得與他拉扯起來。“你到底想乾嘛!”“你要去哪。”“回何家。”許奕安隻當她在慪氣,本想習慣性地叫忠叔幫忙,卻在看到忠叔的那一瞬閉了嘴。無患並不是慪氣,但許奕安這個人明明沒有功夫,和她糾纏起來竟然格外難對付。她失了耐心,也再忍不住憋了許久的眼淚。“許奕安你是不是傻子!把我留在這有什麼用?你是願意去許家繼續當個儈子手,還是能看著我去死!這一次我能醒來,下一次呢?又要讓我在瀕死的時候看到你那一副無可奈何的麵目麼!”趁著還沒毒發,留各自安寧不好麼?之後她死了,他還能是那個開著醫館,救了人又不給好臉色的許神醫。許奕安眼裡一空,放開手不再糾纏,無患也終於鬆下了肩頭,卻在臨門一腳被他攔腰扛了起來,衝著內院奔去。披散的長發幾近拖地,無患隻覺得臟腑都要被他顛出來了,這男人又想乾什麼!許奕安咬牙一路把她扛回了房裡,又死死抵在門上,好似這樣就能困住她一般。“無患,我不是在威脅你也不是開玩笑,不求你原諒我,哪怕你每天都揍我一頓都行,我隻求你不要走。”無患沒耐心跟他多廢話了,卻聽他說:“救不了你,我就自儘,何無患,我說真的。”站在門外的忠叔,坐在床邊的無患,都被他這句話驚得目瞪口呆。“許奕安你還沒瘋夠麼。”“不光是因為我害了你,更是因為我愛你,救不了你,我就陪你去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