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又比之前暗了許多,看來不再下一場大雨是痛快不了了。無患的目光沒有挪開,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疑惑。“我以前也想過,為什麼會有人製出這樣的東西,為什麼要拿這種東西來害人。但是……後來我明白了,不管我恨不恨,世道如此就不會少了這些,沒有酉夷散,也一樣改變不了什麼。”人隻要有這個心,還怕達不到目的麼?“如果我不是被何雄買下,也有可能會落到更慘的境地,我見過太多人比我還可憐,而我……好歹還有還手的本事。”許奕安諷刺得搖搖頭,“你還手了麼?對於何雄你照樣沒法反抗啊。”“總比那些被隨便欺負的人要好吧?”她進過花樓的,見過那些賣笑的女人,也在太多地方見過被欺淩被折辱也沒法反抗的人,她們就不痛苦麼?她們受的罪不一定比自己少。忽而,無患輕笑了下:“而且要說來,不是我走上這條路,也不會遇到你啊?”他們的相遇多有趣,始於無心的連累,卻終成了愛慕之情。就連一向不相信因果的無患都忍不住慶幸。隻是……她的笑漸漸支撐不住,化作無力的一歎:“隻是我們相遇得太晚了。”早在他們相逢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衰敗了,他們的相戀是幸運,也是始料未及的劫難。許奕安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其實想問一句,他有沒有後悔吧。如果不遇到她,這會兒他還是那個有脾氣有本事的許神醫,而不是被困在她身邊束手無策的狼狽大夫。“嗬,傻子。”他讓無患靠在自己懷裡,哄孩子一般輕拍著她,“要是不遇到你,我就隻能是個日複一日疲於救彆人性命,卻不知道自己能有什麼的許奕安。”那樣的他,其實一點也不開心。天色暗得幾近入夜般,一場暴雨終於還是下來了,從昨夜開始就沒闔眼的許奕安終於累了,兩人擁在一起好睡了一覺,任憑風雨如何飄搖。之後的幾天,無患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許奕安卻越來越揪心,生怕這一切隻是她的回光返照。關掉了醫館,猛然間竟還覺得太清閒。因為怕無患又突然發作,許奕安不準她踏出這醫館一步,每日能做的事除了喝藥就是被他喂各種好吃的,看著架勢,是恨不得把她這些年缺的都給補回來。許奕安的廚藝倒是格外好,那些個花樣連在宰相府裡都沒見過,向來不在意飲食的無患給足了他麵子,每天都被喂得飽飽的。而每天夜裡,當無患睡下後,許奕安總在另一個房裡徹夜翻書。他不信自己造出的藥不得解,隻要能知曉到底被如何改動的,就不用求著許家了。但是……始終不得進展。每每他暴躁得把翻到底的醫術扔到一邊時,都要平複好一會兒才能恢複冷靜。隻要想到酉夷散,他的耳邊就會充斥忘不掉的慘叫聲,一遍又一遍的,控訴他的作惡。然而他沒有注意到,每當自己忍著壓抑的呼吸再次撿起那破損的醫書時,無患都默默站在他的窗外,發梢上沾滿了細密露珠。到了第二日,兩人依舊若無其事得笑鬨在一起,享受這表麵上的安寧。可惜這短暫的安寧,也被忠叔的歸來徹底終結。這一趟下來,忠叔顯然操了不少心,卻半點轉圜的餘地也沒討來。許家的態度很明確,要他回去。這會兒還沒天亮,許奕安看了眼她的屋子,拉上忠叔單獨去前麵說話。確定無患沒跟來之後,他才咬牙皺起了眉,“他就這麼絕?”連父親都不肯稱呼一聲。忠叔搖頭,隻帶了一句話回來,“家主還說了,他沒耐心慢慢等您……再拖下去恐怕連這個選擇都要斷了。”給許奕安的隻有兩條路,要麼立刻回去,要麼就死了這條心,看著無患毒發身亡。連讓他考慮的時間都不給。他死抿著唇,一口氣胸膛裡就是吐不出來,好半晌,他才重哼一聲:“我就不信!”說罷掀了簾子就不再回頭。忠叔急喚了兩聲便也作罷,少爺這性子恐怕不會這麼坐以待斃,可上哪能找到人幫他?許奕安根本想不了這麼多,他能不知道許家藥方外人是從來沾不到邊的?但讓他回去低頭……他咽不下這口氣。剛回房,無患就坐在床邊,見了他開口便問道:“之前問過你忠叔去哪了,你總不說,這會兒又鐵青著臉,是不是和我有關?”許奕安無奈,“有的時候真希望你傻一點。”“你隻說是不是。”被堵得無法,許奕安又躺回了床上伸了個懶腰,拚命想讓自己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嘴臉,但實在笑不出來。無患就坐在他的身邊,回頭看他那陰沉的神情,愣怔了片刻後竟然十分嫻熟得俯身趴在了他的胸口,側耳就能聽到他的心跳。“你不說我就會亂想,多思傷脾,還是痛快點的好。”許奕安輕笑,一手落在她的背上,雖然想調侃她也學會了點醫術,眼前卻閃過父親那永遠刻板的麵目。他不信隻能求著那個惡鬼,無患本來就是被他、被許家害成這樣的,要是因為而反求許家,實在太可笑了。一個出神,冷笑出了聲,才意識到無患正看著自己,剛才那份溫軟失了大半。他是不是忘記了她是個刺客?潛行偷聽易如反掌,他和忠叔的對話她早聽清了。雖然隻是寥寥數語,但很明顯許奕安為了她要向許家低頭,許家掌握著她的命脈?她一個將死之人……想到這裡,無患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旋即離開了他的懷抱,站在床邊就這麼看著他,好像並不太認識他這個人。許奕安,金城許家的長子這一點或許不假。但許家真的是做藥材生意的?那天夜裡他說的話猶在耳邊,細想起來,果然不是那麼簡單的。許奕安的父親到底做了什麼窮凶極惡的事情,會讓自己的夫人在臨死前有報應一說,又讓許奕安這個兒子斷然離家。許奕安看得出她的疑慮,剛想解釋遮掩就聽無患開口道:“你告訴我,你們許家到底是做什麼的。”正巧忠叔聽到動靜,腳步謹慎地前來查看,還是被無患察覺,“忠叔麻煩你進來一下。”忠叔的身形一頓,隻能推了門進來,“何姑娘,身子可好些了?”無患倒是不客氣,“所以你是為了我出去的?許奕安囑托你什麼了?”也算是幾日未見,竟如此咄咄逼人,忠叔本能得警醒起來,又一想少爺一直瞞著她許家的真相,恐怕是被察覺了。而他望向許奕安的目光也被無患看在眼裡,不等許奕安示意,她突然便轉身邁向床邊的樟木櫃,作勢要把裡麵的所有東西翻出來。許奕安反應快,趕緊衝上去鎖住她的雙臂,“不行不能動!”無患毫不費勁得掙脫了他,警示忠叔不準靠近,又徑直揪住許奕安的衣領,一如最初那般不留情麵。其實她也不想這樣,但這麼長時間來,她記在心裡的那些反常之處讓她太不安了。為什麼對她服毒如此在意?為什麼一說到那毒藥他就會麵露愧疚,又為什麼每次說到要救她,他就會偷偷和忠叔說起許家?!她從不出口詢問許奕安的過去,但不代表她看不出來忠叔和許奕安之間耐人尋味的主仆關係。原以為隻要能和許奕安不管不顧得活好當下就行,但今天她還是忍不住了,她看得出來,許奕安因為她而萬分掙紮,這種痛苦掩藏不住的,更何況他不是個會作戲的人。他到底要做什麼,許家又有什麼成了他的掣肘?她揪著許奕安衣領的指節愈發用力,一手指向身後這個樟木櫃,“這幾日,你時常看向這個櫃子,裡麵到底有什麼。”許奕安怕忠叔護主衝動,伸手製止了他,卻有些不敢對上無患的雙眼,“裡麵是解藥啊。”“解藥為何不放在前廳藥鬥裡,而且……”她壓低了前額,一副隨時要出手的姿態,讓許奕安恍然以為,他們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一天。“你常給我喝的那種解藥,說是普通可解百毒的,但你卻從來沒有給彆人用過,為什麼?”許奕安一驚,他居然忘了這一點……可直到這個時候了,明明已經不可能再隱瞞住什麼,他還是不肯開口。怕她會恨啊,哪怕她坦言過這並不是製毒者一人之錯,但那是彆人啊。如果知道了就是他這個所謂的仁心神醫害得她痛苦到寧願自戕,她還會說出那樣輕鬆的話麼?不會的!隻會恨他從始至終的隱瞞和謊言。然而在無患的眼裡,她一心隻想求個明白,想和他同進退至少得知道他到底在痛苦什麼,都得不到一個答複。他就是這麼給她一個歸宿的?一時間悲憤也好委屈也罷,她都不想忍了,轉身將許奕安抵在了衣櫃上,砰的撞擊聲讓忠叔心中一緊,對這個何無患更是恨足了。都是因為她,少爺平靜的日子才被打破,才要向憎惡的許家低頭,甚至為了她費儘心思配解藥,在大雨裡崩潰到連話都說不出。可掉頭來,卻被如此對待!還以為她是個好姑娘,能是少爺的良人,現在看來,依舊是劣根難除,終究是把磨不平的利刃!“你……你果然就是個養不熟的小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