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雷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櫻樹枝葉鋪滿了小院,許奕安顧不上這些狼藉,抱著無患踏進成泊的雨水中,連院門都來得及關上。他不知道無患為什麼會再次昏迷,隻能把她抱到醫館去,必須要解藥才能救她。情急之下,他先拆了那支鈴鐺簪子,將三粒藥丸取了出來塞進無患嘴裡,聊勝於無,總不能讓她連去醫館都來不及。忠叔被他的突然奔來嚇了一跳,在看到無患的臉色後旋即了然,轉身便幫著翻找解藥去了。通室裡留宿的病人聽到動靜,紛紛出來詢問情況,各個都被許大夫的神情和他懷裡的何姑娘嚇了一跳,又見他倆衣衫不整的模樣,識趣得躲了回去。好在許奕安給無患備了許多應急的丸劑,墊在舌下的起效速度不亞於湯藥,醫館裡催醒通絡的藥也更全些。可所有的藥都用上了,無患依舊沒有醒轉的跡象,萬幸一口氣還是在的,被安置在後院的房裡。這裡絕不會有人打擾。一通忙活下來,天也快亮了,忠叔看得出少爺的憔悴,忍不住勸他先去小憩片刻。許奕安卻苦笑出聲,眼眶酸澀得難受。“我不知道她到底怎麼了,不知道為什麼她會衰弱得那麼快,明明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卻沒法救她……”今天的一切就像劫難般一發不可收拾,他甚至後悔為什麼要向無患問起她在宰相府裡的事,否則他不會想起娘,或許無患也不會出事。不知內情的忠叔生怕少爺傷了自身,隻說何姑娘的脈相已經穩定下來了,至少今天出不了什麼事。許奕安也不敢再疏忽了,雙肘撐在床邊,握著她冰涼的手抵在額間,喃喃得重複著“我該怎麼救她。”忠叔悶歎一聲,出門準備為少爺熬一盅參湯,卻被許奕安叫住,不用少爺開口,他也知道會聽到什麼。“你去許家,幫我要來藥方和解藥。”現在的解藥撐死了隻能暫時壓製無患的毒性,但很顯然被改進的酉夷散不是這種不溫不火的解藥能逆轉的了的。除了許家如今的藥方,沒人能救回無患的命。忠叔怎會不知,但他的回答和上次一樣,憑他根本弄不到藥方。許奕安急了,站起身來嘶吼起來,“那要怎麼樣才行!”無患昏迷不醒,他也顧不上遮掩了,困獸般堵在忠叔的麵前,竟把忠叔嚇得倒退兩步,險些跌倒在地。許奕安向來把忠叔當長輩,除了無患的事敲打過他兩次以外,還從來沒有這般猙獰過。“彆廢話,你現在就去許家,去……去找他們家主,讓他把藥方交出來!”忠叔扶著牆邊不敢抬頭,不是畏懼,而是他很清楚這樣也不會有結果的。少爺和家主早就沒有父子情分了,怎麼可能會把藥方給出來?許奕安也深知這一點,隻是他沒有辦法了啊,無患等不了那麼久。“忠叔……”他頹唐得垂下頭,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過這般無助的神情。“你跟他說……算我求他,求他看在我是他兒子的份上……”當年,他無論如何都不肯低頭,把話說到最狠,把事做到最絕。但他現在後悔了,除了求自己的父親,真的沒有彆的辦法。忠叔再說不了什麼,牙關咬了三四回隻能點頭應下,轉身幾步之後又停了下來,一口氣憋在喉頭實在難受。“少爺,您也該知道現在不是慪氣的時候了,這一趟來回也得幾天時間,您好好想想如果許家不讓步的話,願不願意妥協吧。”曾經許奕安無所顧忌,可以不管許家,但現在有何無患,就算再不願意承認,也隻能將忠叔的話聽進去。披著雨後的薄霧,忠叔邁出了醫館,那些病人們不敢作聲,原本到了早上就會嘰嘰喳喳吵起來,今天卻異常沉寂。許奕安沒有去通室逐個為病人們把脈,想了想,隻能將他們全部請走,“實在對不住,這段時間我恐怕沒精力為你們看病,還請另尋杏林吧。”病人們難得的沒有質問,一個個逃似的竄出了門,許奕安乾脆關上了醫館的大門。木板隔絕了外麵的稀薄光線,他困頓得倚靠在板上,看著這間幾年裡都沒有如此蕭條的醫館,悶悶地歎了口氣。無患醒了以後,他該如何解釋?告訴他許家真正的麵目?告訴她自己就是她最該恨的人?當時抱著無患趕來醫館的時候,他這並不健壯的雙腿就已經在發抖了,這會兒足足累了好幾個時辰,早沒了力氣。乾脆順著門板坐下來,任由連泥水都已乾涸的衣袍攤在地上,雙手捂著臉,呼吸越來越紊亂。“你在乾嘛?”就在這時,無患的聲音突然驚得許奕安抬起了頭,她就這麼若無其事得站在那,一隻手擋著隔簾,眼裡並無太多訝異。許奕安倉皇站了起來,踩著了自己的袍角險些摔倒,腰還沒直起來,就踉蹌得朝她奔了過去。“你醒了?”無患點頭,雖然臉色依然煞白,眼裡倒有了幾分光采,看著還以為隻是睡了一覺剛醒而已。許奕安伸手欲扶住她,竟有些緊張和心虛,“先回去躺下,我給你把個脈。”誰知無患卻避開了他,看著他的眼神裡逐漸浮出質疑。許奕安害怕被她詰問,更後悔當時不管不顧在她麵前說了那麼多話,“怎、怎麼了?”“許奕安。”她環視了一圈空無一人的醫館,目光忽而銳利起來,但看著許奕安微蹙的眉頭,終究鬆下了肩頭,“你這樣草草關掉醫館,虎子怎麼辦?”許奕安一時沒反應過來,卻也顧不上了,無患卻沒有等他的回答,兀自轉身回到內院,“他要是來,你放進來吧,這醫館總不能就此關門,虎子沒個著落我也不放心。”她這是在刻意避開本想質問的問題,也是不想和許奕安之間難以維係。所以她寧願閉嘴也不去問他什麼,她剩下的那點時間已經容不得揮霍了。站住腳步,回頭見他沒有跟上來,這種小心和卑微還是她從未見過的,情不自禁得就走回了他的身邊,視線落在了他的袍角上。抱著昏迷的她一路跑來醫館,直到現在也沒有時間換身衣服,這樣的許奕安讓她如何舍得為難。更彆說她清清楚楚得記得在中途她掙紮清醒的那一小會兒裡,看到他那樣患得患失的表情。主動伸出胳膊,她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些,“我走不動路,你扶著點。”許奕安不敢確信得伸出手又停了下來,眨眼的動作比往日都要倉促,“無患,其實我——”她打斷了他,乾脆抓著他的手挽住自己,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我真的站不住了。”如此態度,許奕安哪會不明白,乾脆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嘴角帶著笑,儘管十分勉強。雖然夜裡經曆了生死一難,這會兒無患的脈相卻平穩得絲毫看不出異常,隻是許奕安清楚這都是假象,說不準什麼時候,她的內裡就會潰如蟻穴。而許家的答複會怎樣……他甚至是抱著能躲一時是一時的態度,畢竟現在的他,沒有談條件的資本。將無患扶到床邊坐著,正出神想著家裡那些人的嘴臉,胳膊上忽然攀上了一陣溫暖。她的側臉貼在他的這條手臂上,眼皮微闔,一副半困不困的模樣,倒是難得慵懶。“許奕安,彆再費勁了好麼,有這個時間,我寧願再去逛逛街,再多看你一眼。”許奕安沒有點頭,反身抱住了她,“無患,你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即使你被喂了毒藥也不該這麼快就毒發,何雄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一聽到何雄這個名字,無患立馬撇開了頭,放開他的手臂半躺在床上,翻身背對著他。“與何雄無關。”“那怎麼會……”誰知無患突然坐了起來,怒視著許奕安連眼眶都紅了,因為太激動,甚至連聲音都有些發抖,“你一定要問麼!事已至此問了又有什麼用!是我自作孽是我自己想要解脫的不行麼!”到底大傷了元氣的,吼過之後她便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緩了好一會兒才苦笑出聲,把臉埋在軟枕裡,身子縮成一團。“是我自己……偷偷加大了藥量……”明明前夜下了那麼大的雨,今日卻沒有放晴,昏沉沉的天幕壓得極低,讓人透不過氣。這灰暗的光線也把許奕安那雙總那麼亮的眼眸遮得毫無光彩。要說錯愕,其實並沒有多少,不用她開口,也已經有了猜測。甚至……也知道她為什麼寧願這般摧殘自己。“太痛苦了吧……當一個刺客。”從小被喂毒,被當作貨物一樣被圈養,有了主家之後就得肝腦塗地為主家效力,哪怕主家並不仁慈,也從不把她當回事。再堅強的人也受不了這看不到頭的折磨,何況酉夷散帶來的痛苦讓人難以忍受,更彆說如今這種效力更強毒發更快的改版。“你受不了,所以擅自加大了藥量,寧願平日裡渾身疼痛,也想早點結束性命,是不是?”悶在軟枕裡的無患好似在笑,後背抖動的幅度很大,大抵……笑著笑著就在哭吧。她不說話,許奕安卻想一吐為快,“其實你不是感受不到疼痛,是已經痛到麻木了,在常年累月的折磨中漸漸習慣,照樣吃的下,睡得著。”無患的抖動停了下來,過了好久,才從軟枕裡透出一聲喟歎,隨即她仰頭坐起身來,下巴到脖頸的線條十分清晰,眼角的淚垂至落了下來。“對,就是這樣。”她才十九歲,或許連這個年齡都不準確,但她已經覺得自己敗如殘陽了,早早消耗掉了所有的力氣,怕是連個真正的老人都能比她有中氣。許奕安沉默了很久,看著她那張明明年輕美麗的臉龐,卻配上了那麼生無可戀的一雙眼,終是忍不出問出了口。“你恨那個造出毒藥,害了你的人麼。”無患聞言,毫不遲疑得對上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