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聲簫默 · 過往(1 / 1)

自從知道孤竹不能開口說活之後,每當孤竹在洞口吹簫時,書青便靜靜地坐在石床上聆聽,不再像之前那樣無理取鬨地打擾。她明白,笑不能語,苦不能言,沒有人能體會到他失聲的痛苦,或許隻有簫才能懂他。正是因為如此,他的簫聲才總是那麼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涼意逼人,讓人黯然傷神。而自己又不是大夫,終究幫不了他,能做的就是給他提供個安靜的環境,讓他沉醉於自己簫聲中。這共處的日子也還算和諧。這夜,孤竹一如既往地坐在洞口吹簫。書青沒睡著,下床,走到了孤竹旁邊,坐下。而孤竹也停止了吹簫,一臉抱歉地看著書青。書青本不想打擾孤竹,隻是她真的睡不著,想找個人說說話,儘管知道孤竹幫不了她。“你沒有吵到我,你的簫聲很好聽,睡不著是我自己的問題。”孤竹終於放下心來,微微一笑。“能和我說說你的額過去嗎?”孤竹低下了頭,似乎不太願意提起那段痛苦的回憶。“我隻想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啞的,為什麼變啞的,有沒有什麼辦法治好?”孤竹抬起頭盯著書青看。書青急忙解釋,“你彆誤會,我不是嫌棄你是啞巴的意思,我隻想讓你發聲,隻想讓你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你不可能沉默一輩子,因為你還需要交朋友,你能說話了,才能幫助更多的人。”這麼一說,倒說到孤竹心坎裡去了,能不能說話,他自己倒是不在乎,但能開口的話,確實能做更多利於老百姓的事。於是思考了很久。書青也看出了孤竹的不放心,“你不能說話的事,這世上就沒幾個人知道,但你現在讓我知道了,說明你信得過我,能跟我說說嗎?”她現在要做的,就是讓孤竹放下對她的警惕,好好打開心扉。孤竹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二話不說拉起書青走到一塊石壁前,用石頭在石壁上寫字。也是,從一開始,二人的交流就注定跟彆人不一樣。以前是,我來說,你來點頭搖頭,現在是,你來寫,我來看。書青認真地讀著:“那是我六歲時候的事了……”六歲那年,孤竹一家便是街上賣竹簫的。活潑好動的小孤竹,邊賣邊吹,路人都駐住停留,連連稱歎。所以長大後孤竹能把簫吹成那樣,也是情理之中了。一天的生意結束之後,小孤竹隨著爹娘往家走,一家三口有說有笑。這些年來,家裡雖然不易,早出晚歸掙錢生活,是苦和累了一點,但也過得幸福。但幸福終究有到頭的時候。沒想到遇到了強盜。兩個強盜把他們一天掙的血汗錢都搶走了,小孤竹的爹娘本不想給,但為了護住小孤竹的周全,也隻得認命了。沒想到兩強盜拿了錢還不肯收手的,擔心他們報官,隻好對小孤竹的爹娘痛下下手。還好他們還算有點良心,沒忍心對小孤竹動手,就離開了。隻留下小孤竹撲在兩屍體上的痛苦聲,儘管他還很小,但他知道,爹娘不是睡著了,因為無論他怎麼搖,爹娘還是沒理他。就在這時,暗夜走過來。詢問之後,得知小孤竹已再無家人,便決定帶小孤竹回去。看著暗夜慈眉善目,還給他吃的喝的,本就害怕的小孤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還當場認了暗夜做義父。沒想到,自己的一生就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不可回頭的改變。隨著暗夜來到嗜血山的小孤竹,或許是天天看著凶神惡煞的嗜血教徒,知道他們不是好人,又或許是對父母的死過於悲痛,不能釋懷。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就隻知道拿著一根竹簫。沉默寡言的小孤竹真把暗夜給氣到了,因為他連自己叫什麼姓名都不願告訴暗夜。不過,一直不願開口的小孤竹還是把暗夜給征服了,“也好,你這脾氣我喜歡,替我暗夜做事的人,不需要說話,連名字也沒有,那是再好不過了。”嗜血山上,除了小孤竹,暗夜同樣收留許多無家可歸的小孩兒。但終日隻會吹簫的小孤竹,根本跟他們玩不到一塊去。一日,當大家都在捉蝴蝶時,小孤竹的簫聲把蝴蝶都嚇跑了。一眾小孩都來找小孤竹算賬。但小孤竹就是不開口。小孩們開始羞辱小孤竹。小孤竹直接反擊,以一敵多,看到彆人搶他的竹簫,使出全身勁,一個個相繼打倒。恰巧這一幕被暗夜看到,欣慰不已。這就對了,你不還手就會被彆人欺負,彆忘了你爹娘是怎麼死的。這事小孤竹當然沒忘。暗夜繼續引導,做事一定要狠,決不能心軟,隻有比彆人強大,才能把彆人踩在腳下。小孤竹連連點頭,忘了剛剛傷口的疼痛,沒有流一滴淚。於是,從那一天起,暗夜便決定全力教小孤竹本事,因為他,就是他看中的可造之才。轉眼間,小孤竹長大了。這些年裡,他在暗夜的教導下,再加上自己的努力,武功進步神速。而暗夜就是靠搶奪各門各派的武功心法來強大嗜血教,各派武功結合,所以武功神秘莫測,玄乎得很。這也就是孤竹的武功為何如此玄妙的原因。當然,替暗夜搶奪武功秘訣這事,孤竹也沒少乾。這不,又成功將華山派的氣功心法給成功拿到手了。“不錯,就知道你是不會失手的,這些年來,真沒枉費我花了那麼多心思來培養你,你的每次任務都完成得很好,乾淨而又利落。等將來我老死了,不說這嗜血教,就連這整個江湖都是你的。”孤竹並沒有因為暗夜的誇獎而開心,依舊沉默著。或許,這些年來的殺戮,已經讓他從活潑好動的小孩,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如冷血動物,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不會表達了。又是一次任務,眼看著絕情門的無雲師太試圖召集江湖各派抵製嗜血教。暗夜便派孤竹取了無雲師太的首級。孤竹當然沒有讓他失望,不但將頭顱帶到了暗夜麵前,還讓絕情門血流成河。暗夜對孤竹的表現越發的驕傲。但人冷漠歸冷漠,終究不是冷血動物,是會變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生活,孤竹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他手上沾染的鮮血太多,他每日睜眼閉眼都是父母的身影,而自己現在的所做所為,跟殺害父母的盜賊有何區彆。為他做的已經夠多的了,該還的已經還清了,是時候該結束這一切了。“義父,我想離開這裡。”這一問,把暗夜給驚住了。他沉默了這那麼多年,終於開口,不過這一開口,看來是有大事要發生。“為什麼。”“不為什麼,就是覺得沒意思。”說得很輕描淡寫。但暗夜哪裡肯答應,繼續灌輸他的霸者思想,“是不是覺得雙手沾滿太多鮮血,心裡過意不去?你不用自責,是他們該死,就算他們是無辜的,也不是你的錯,是他們運氣不好,你爹娘不也是無辜的嗎,不也一樣死得很慘。這世界就是這樣,你要想活,彆人就必須得死。隻有強者才能征服天下。”沒錯,孤竹是想做強者,不被人欺負,但他真的不想靠犧牲無辜來征服天下。看到孤竹動搖了,暗夜不甘心,“怎麼,見人多了,對他們產生感情了是不是,對他們心生憐憫了是嗎?這些年來,你話很少,性格孤僻,習慣獨來獨往,我特地把你培養成一個冷麵殺手,甚至你到現在為止連名字也沒有,為的就是讓你絕情絕愛,斬斷一切念想,隻專心於大事,事實上你也沒讓我失望,可今天你竟然告訴我你不想乾了。怎麼,想金盆洗手,退隱江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我告訴你,不可能,想重新做人,佛都不會答應你,因為你就是魔,這些年來,多少人慘死在你手裡,你手上又粘了多少鮮血。從小我就教導你,想回頭,想退出,由不得你,這江湖就是這樣的身不由己。”孤竹確實明白暗夜所說的,做了就是錯了,這就是江湖。但他真的受夠了,噗通一聲跪下,“請義父成全。”看到孤竹根本聽不住勸,執意要走,暗夜也明白孤竹已經像仁義道德靠攏了,不再是那個冷血無情的殺手了,那就隻好用他所謂的仁義道德來留住他,“彆忘了,要不是我,你現在早已餓死在荒野了。是我把你養那麼大的,是我教你本事的,你的命是我的。”暗夜也沒說錯,是他,孤竹才活到現在。但他真的不能再為虎作倀了,“我的命確實是你的,你要把他拿回去,隨時都可以,我絕不會退縮,今天我一定要走,你不讓的話那就一掌打死我算了,我絕無怨言。”說得毫不猶豫。暗夜揚起了手掌,但還是沒忍心下手,這麼多年來,雖然他收留了很多所謂的義子,但隻有真正把孤竹當做了親生兒子,不然也不會唯獨對他傳授畢生絕學。“你不是很喜歡沉默嗎,那好,你把這個服下。”拿出了一顆藥丸,“你現在後悔還來及。”話音剛落,孤竹立馬把藥丸搶了過來,吞了下去。暗夜沒想到,孤竹為了離開他,會這麼不顧一切,問都沒問清楚就把藥丸給服下了。孤竹覺得一切都已結束了,連跪了三個響頭,“義父的養育之恩,孩兒來世再報。”起身就想走。這時,暗夜才告訴他,剛剛吃的那個是消聲丸,是專門用來對付那些江湖俘虜的,為的就是讓他們永遠都不能開口說話。畢竟孤竹在嗜血教替暗夜辦了那麼多年的事,知道了太多的秘密,為了他的江湖大業,他不得不閉嘴。“你放心,你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會泄露出去。”暗夜對孤竹離彆前的最後一點忠誠還算滿意,“很好,狗就應該忠誠。你要走,是因為感情害了你,那我就永遠都讓你開不了口,永遠不能跟其他人交流,一個人孤獨終老,等沒人願意理你了,你自然就會回來了。”事已至此,暗夜還是希望孤竹回頭。孤竹沒有後悔,因為在他看來,他本來就喜歡沉默,能不能說話沒區彆。再說,暗夜給了他一條命,拿走隻是他的聲音,該知足了。“今日你走出這個門,就不再是我嗜血教的弟子,也不是我暗夜的義子,他日再相見,我會隨時要了你的命,彆忘了,你還欠我一條命。”臨行前的最後一聲恐嚇,沒有讓孤竹回頭。他流淚了。不錯,他對無辜的人動了感情,對自己的義父又怎麼能例外,畢竟是自己負了他。從嗜血山下來之後,孤竹以為自己就能遠離江湖,過上普通人的日子,不過,那是以為。這不,學老尋常百姓到客棧吃碗麵,“給我來一碗……”沒想到,這就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不,半句話,因為後麵的,任憑他再怎麼努力,就是說不出來。他明白,是消聲丸發作了。“你到底要吃什麼,你倒是說話啊。”小二一再催問。孤竹艱難地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手還一邊比劃。小二也不耐煩了,“你是啞巴早說嗎,要什麼麵子,等著,我給你拿紙筆去。”孤竹的心在滴血,他這才知道不能說話有多難受,拿起竹簫和包袱,飛奔出去街上一路狂奔,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屋漏偏逢連夜雨,卻又不小心把一位少婦撞倒了。還一度被認為是故意的,孤竹很想解釋,但已開不了口,隻得指手畫腳。但人家夫婦哪裡看得懂,“你把我夫人撞倒了,今天你不交代清楚,就彆想走。”下人們團團圍上來。孤竹這回啞巴吃黃連了,對方無非是想要錢,急忙拿出錢,遞給少爺。“你瞎啊,京城第一首富都不認識嗎?我們不缺錢,你馬上給我夫人道歉,還有,叫我幾聲爺爺。”如果叫幾聲爺爺就能解決這個麻煩事,孤竹當然願意,隻是他想叫也叫不出啊。實在是說不清了,隻好轉身就跑。後麵的人窮追不舍。孤竹終於甩開眾人,來到了城外的河流中央,拚命捧著水衝臉,擊打著水花,叫再大聲,也隻能發出“啊啊啊”的聲音。他不願意接受,從今天,他就是真正的啞巴了。自知不能與彆人正常交流了了,孤竹隻得終日流連於山野之間,俯瞰大地,淒涼悲壯的曲子在山穀回蕩。心中感慨萬千,卻又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曾經他以為,他會不在乎有沒有聲音,因為這些年來一直當的是冷麵殺手的角色,使得他不喜歡跟人說話。可直到他真的說不出話來,直到那種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感覺來了,他發現他錯了,原來他還是那麼在意。聲音是那麼的美好,它能訴說你的喜怒哀樂,甚至可以解釋誤會,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可現在已經回不去了。他以為他離開了嗜血山,就能遠離腥風血雨,刀光劍影,不再受人擺布,不用再過刀口舔血的日子,他以為他從此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事實證明是他太天真,或許是之前殺了太多人,做了太多孽,所以老天懲罰他,剝奪了他說話能力,讓他永遠也融不進正常人的生活環境,因為他是啞巴,沒人能與他交流,他就不能走近他們,他不能再徒添誤會,因為誤會來了他解釋不清,他已經對不起太多人了,他不能再讓他們覺得他帶有惡意。他隻能一個人行走在這荒山野嶺之間,默默地遠離有說話聲的人群。從今往後,他的世界不會再出現“聲”字,留下的隻剩個“默”字。可他真的好喜歡聲音,既然他發不出,那就讓它來代替他吧。從現在開始,就讓竹簫代替他說話吧,也不知道能聽懂的那個人在哪。回到現實,孤竹那不堪回首的過去寫滿了整個石壁。書青還在認真地念著:從那時起,我遠離喧鬨的人群,隻有在夜深人靜地夜晚才出來生活,日夜顛倒。也沒有人再聽到過我的說話聲,他們都以為我是不喜歡講話,其實,真的,我真的很喜歡,隻是失去後才懂得珍惜,如果可以重來,我怎麼也不會再讓我的聲音消失。同時,為了減輕自己的罪孽,洗乾淨自己手上的血,我拚命的幫人救人,行俠仗義,鋤強扶弱,以為心裡能舒服些。可老天似乎還不願意原諒我,所以才一直沒把我的聲音還給我。或許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它也不會回來。我真的要默一輩子了。孤竹丟掉了寫字的石子,眼眶濕潤了。流淚地又何止他一人,書青想開口又不知說什麼。孤竹擦擦眼睛,指了指地上的果子。“你去吧,我不會亂跑的,我等你回來。”書青現在能做的,就是讓宣泄過後的孤竹一個人靜靜。自從知道了孤竹的過去,書青也更加關心了孤竹的情緒,她心疼他,沒想到他瀟灑的背後,竟有那麼多的心酸。當看到他深夜一個還在洞口吹簫時,她會拿著外套給他披上,怕他著涼,她會擔心他是因為想起過去的事而睡不著。她還會安慰孤竹,免得他過於自責和慚愧,“放心,你當初犯下的錯都是被逼的,你隻是想報答他的養育之恩罷了,錯不在你。何況後來你也及時回頭,改邪歸正,將功補過,救了那麼多的人,就算扯平了,老天會懂你的。”沒想到她那麼懂自己,還那麼關心自己,孤竹這下徹底被書青的柔情給軟化了,終於決定打開自己。坐在書青身後,將竹簫遞給書青,手把手將書青的手放在正確的孔的位置。沒錯,他決定要教書青吹簫了。斷斷續續的幾個音出來了。書青和孤竹相視一笑,臉貼得那麼近,其實是心的距離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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