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終究還是沒有升起。底比斯的深秋,開始有冷風從北方的山脈不斷襲來。薔薇出征的這天,天氣並不太好,天上墜著很多雲層,看不到陽光。底比斯要塞的城下,一條長長的隊列從城門中緩緩駛出,隱約能聽見城內傳來一些離彆時的哭泣,讓氣氛顯得很壓抑,就算奏著再激昂的音樂也無法掩蓋。薔薇騎著她的戰馬,走在隊列的最前方。剛才城內的一幕幕,她都看在眼裡。她的士兵們,告彆了母親、告彆了妻子、告彆了兒女,他們握上武器,狠著心遠離了溫暖的懷抱,卻選擇追隨薔薇,踏上一條也許並不是走向榮耀的征途。似乎薔薇也才知道,她發起的這一次遠征不是為了什麼目的,而是責任。就像忒瑞斯所說,這些,都是願意追隨她和先王的人,她對他們有責任。“剛才那個女孩,是你的妹妹嗎?”薔薇忽然問她身邊的索圖。索圖沒有回答。他抽了抽鼻子,卻是給了薔薇一個堅毅的眼神。“索圖,我一定把你、還有他們都帶回來,全都帶回來。”薔薇低聲對索圖說道,然後,看向前方的路。她的目光,也一瞬間被堅毅所替代。索圖怔了一下。他不由轉回身,看到底比斯巍峨的城牆,還有城頭上王國的旗幟。索圖想起繼任儀式上公主振奮人心的演講,短短一個月,似乎她都做到了。索圖看到了薔薇公主的勇氣,看到了所有人的勇氣,每一個人。他開始堅信:必勝!隊列的最前方,薔薇忍著濕潤的眼眶,拔出她的劍。“出征!”……布達拉的大草原上,豔陽滿天。銀牙大酋長坐在一麵草席上,像普通的遲暮老人一樣,一邊喝著特製的香酥茶,一邊看著他族裡的勇士們馴馬。但不普通的是,他身旁半倚著的,是一頭極其凶猛的花斑劍齒虎,此時,正慵懶地任他肆意撫摸著頭頂的鬃毛。不遠處有些孩童在戲耍,但都沒一個敢靠近。“阿姆科多同意王國的遠征軍通過布萊恩了。”一個年輕的奧多隆人一邊提著他短褂的衣襟散熱,一邊氣喘籲籲地來到大酋長身前,臉紅彤彤的。他先是行了一禮,但看上去好像是對那頭劍齒虎行的。“你的馬術,不行。”大酋長偏過頭,做出了一句斥責。年輕人笑了笑:“祖父,這都什麼年代了,我聽說大教堂裡代替騎兵的戰車都研製出來了,比騎馬簡單得多。哦對,我上次去底比斯的時候,還看到他們用的弓很多都換成了弩。這勇士嘛,重要的是勇氣,體格不再是唯一標準了。”“謬論。”大酋長輕聲罵了一句,與年輕人實在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他太老了。老得,似乎的確有些跟不上時代了。“哎。”年輕人坐到大酋長身邊,隨口喝下了那杯香酥茶,“薔薇遠征要經過西邊的那個小鎮,我們是不是也把軍隊開過去,歡迎一下……之類的,而且那一帶不是很太平,這也算支持支持薔薇。好像,第七小隊離那裡挺近?”“不用。”大酋長回答。“那就不用唄。反正我與那個薔薇不熟,還不是看您。”“你記著,我們的軍隊不能隨意調動。”大酋長向年輕人說道,聽上去,似乎是一句警告。由奧多隆人統領的第三軍團,曆來一次也沒有調動過。“明白。”年輕人有點微微的皺眉。大酋長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說。“王國的這次遠征,隻能靠薔薇自己。所有人都在等著,如果王國遠征勝利,那麼將回到北安王時代,流域幾年內也不會有戰事發生;而如果王國遠征失敗,王國將發生內亂,所有人就能計劃他們的下一步。所以,任何對薔薇的援助都會影響結果的計算。至於阿姆科多,他們不過想要薔薇替他們剿除南部丘陵的叛亂而已,略微的支持是必要的。”“嗯。看來您也沒閒著。”年輕人聳了聳肩,似乎也早就想到了這一層,他笑了笑,“不過,您這麼說,倒是讓烈焰之王成了狡詐的陰謀家。”“他是王。”大酋長閉著眼,“王就是這麼當的。”“怎麼當?”大酋長並未回答。年輕人又看了這個幾乎與流域曆史一樣年紀的老人幾眼,最後笑了笑。“他們那些王愛怎麼當怎麼當,反正對我奧多隆人來說,沒有影響。”年輕人隨口說了一句,然後頗為親密地往後仰躺在老人的膝上,看著老人的眼睛。“……祖父,你說,薔薇會勝利嗎?”“我怎麼知道?”“您不是會預言嘛?我聽翼人族的老宗母說過,您以前是智者,智者不是都會預言嗎?”年輕人嬉笑著,仿佛不遠處的那些孩童,有些撒嬌的意味。“薔薇會不會勝利我不知道,我隻能看到,如果她勝利了,流域將會迎來另一個時代。”老人的眼神忽有些神秘,“她和她的父親一樣,又不一樣。”“一樣?又不一樣?什麼意思?”年輕人不明所以,當他看向老人準備追問下去時,卻發現老人已經再度閉上眼睛、並很舒適地靠在那頭劍齒虎的脊梁上,不願再說任何一句話了。這天,銀牙大酋長確實很難得地開口說了那麼多話。……與南方不同,北流域迎來了秋季的第一場季雨。北風更加冰冷起來,猶如提前感受到了冬季的寒意。這仿佛是上天對薔薇的考驗,自從離開底比斯後,天氣就變得越來越糟糕,尤為顯著的是道路因為夜雨布滿泥濘,而薔薇的遠征軍中又多是步兵,這讓本來需要三天的行程延長到了五天。五天後,他們靠近了前線的大營。傍晚時分,遠征軍出了峽穀,就地進行休整。薔薇有些疲憊,或許因為她連續騎了五天的馬,仍然沒有適應。她在營中巡查,發現士兵們從最初時候的鬥誌昂揚,開始變得有些垂頭喪氣。記得前夜突發暴雨,洪水衝垮第九營的營房,導致近千名士兵集體淋了一整夜的雨,此時薔薇甚至能感受得到他們的怨氣。還沒正式上戰場,就已經變成這樣了。仿佛,與從前艱苦的訓練相比,這反而是一種煎熬。煎熬。看來今夜到不了前線大營了。薔薇也不知不覺中變得有些垂頭喪氣。“公主殿下,我們發現有個小男孩從底比斯一直跟著我們,剛剛被近衛軍抓住,您要不要看看?”索圖的一聲報告讓沉思中的薔薇回到現實來。“小男孩?”薔薇微微一疑,隨後就看到兩名士兵押著一個小男孩走了過來。很小,看上去也才七八歲,左邊的鬢角係著一條辮子,應該是北平原的某族族人。薔薇忽然生出一些憐憫,因為那名小男孩渾身染滿了汙泥,像是在泥濘的大雨中摸爬過來的,圓溜溜的眼珠裡透出些空洞,看上去是餓極了。“放開我。”薔薇遠遠聽到他在叫喚,“我要見公主。”他說。士兵押著男孩走過來。“公主,我們在存放物資的營房裡發現了他,他偷走了一些奶酪和水。經過審問,他還說他從底比斯就一直跟著我們了。”一名士兵稟報說。薔薇聽完並沒有任何怒意。她彎下腰,將男孩臉上的泥汙擦淨,很細心。“你跟著我們來的?”薔薇輕聲問道。很難相信,就連士兵們都在不斷抱怨,這個看起來十分柔弱的小男孩卻一路偷偷地跟過來了。難道,士兵們還不如一個小男孩?她微笑著看著男孩,等待男孩的回答。男孩怔住了。似乎從沒見過這麼氣質高貴的女孩,而且,還對他做了那麼親密的舉動。他小小的臉上浮出一些紅暈。“公主問你話呢。”索圖在旁邊沒好氣地說。“你……你是公主?”男孩細聲細氣地問,一瞬間沒有了剛才在士兵押解下掙紮反抗的頑皮勁兒。與彆人比起來,他倒是大膽了些,一直盯著薔薇看。薔薇蹲下身:“你一路跟著我們,不知道我是誰?”得到確認後,男孩目光中頓時閃過一道光,他挺起胸脯,仿佛把自己當成了男子漢:“那好,我要加入你們。我一路跟來就是為了加入你們的。”“你要加入我們?”索圖覺得不可思議。薔薇笑了笑,準備撫摸起男孩腦袋,但男孩躲過了。“他們征兵的時候我去報名,但是他們不要我,說我太小了。”男孩有些氣憤地說,“可是公主明明說隻要是王國的子民,都能拿上武器為王上而戰,是公主你說的嗎?我生下來就是王上的子民,我還被王上背在背上過呢!”薔薇靜下心來:“父王背過你?”說起先王,男孩臉上透出一些淒苦:“那年家鄉鬨水災,父母親都淹死了,是王上把我從房頂背下來的。現在王上被人害死,所以我要為他報仇。”薔薇沒有說話,看了索圖一眼。索圖沉默。男孩說的話很直接,沒有任何避諱,但那是因為他還不懂,而且,他所說的恰恰是每一個王國子民應該做的。薔薇受到一些感染,似乎就在這一瞬間,她不再垂頭喪氣了,一個小男孩尚且如此充滿勇氣,她又有什麼好抱怨的?薔薇站起來。“你叫什麼名字?”“多尼。”男孩回答。薔薇記下了男孩的名字,然後對索圖說:“把他帶到桑兒那兒去,讓桑兒照顧好他……我看,他應該先需要一些吃的。”索圖抬起頭:“是。我會派人送他平安回到底比斯。”男孩頓時緊張起來。“不。”然而薔薇打斷了索圖,隨即對男孩笑了笑,“帶上他。”聽到這裡,男孩的眼角漸漸舒展,笑逐顏開。“……他是我們需要的勇士。”薔薇留下這一句,嘴角一揚,昂首信步,繼續巡查營房。……大雨滂沱。布萊恩原本是一座小鎮,是第一次流域戰爭爆發的地方。聯盟統一後,因為它的曆史意義,布萊恩得到飛速的發展,成為北流域一座著名的城市。當然,此時它隻剩下殘垣斷壁。聯盟第四軍團的軍營就紮在這片廢墟上,因為得到一些必要的修葺,雖然回不到曾經輝煌的模樣,但變成了另一番氣勢恢宏的堅城,宛若扼製咽喉的銅牆鐵壁,屹立在南北流域之間的必經之路上。雨幕中,依舊巍然不動。“這雨下得,還以為冬天來了。”一處軍帳中,風將軍攏在剛剛燒起的爐火旁,烘烤著他因為巡查營房而被雨淋濕的上衣。不可否認的是,這位將軍,是如今聯盟中最負盛名的人物。不久,他身邊的一名副將開口了。“將軍,哨兵報,王國的遠征軍已經出了底比斯。”“到哪兒了?”“預計五天之內,就能到達這裡。”副將說,同時也發表了一些個人看法,“那個薔薇公主還真敢想,整個流域史上,還從沒有人進行過這樣的遠征。”“哼。”風將軍笑了笑,“我倒要看看,她怎麼通過咱們的布萊恩?”剛說完,又有一個人走進了軍帳,將賬中倆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卻是本該待在阿姆科多的那名教務長,冒著大雨千裡迢迢趕到了布萊恩。他一身蓑衣上全是雨水,進了賬後,剛一脫下,殘留的雨水迅速弄濕他腳下的地毯。“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風將軍不解地問。“這一次,她還真能通過你風將軍駐守的布萊恩。”教務長說道,顯然聽見了剛才二人的討論。他一邊走向風將軍,遞上了一份卷好的聯盟詔令。風將軍接過。一邊看著,風將軍的臉色越來越沉。最後,他看向教務長。“搞錯了吧?”他問。“沒錯。”教務長回答,“我倒是很希望我能有假傳王令的膽子。”“……”風將軍沉默。那名副將左右看了看,他不知道王令中寫的什麼,但也不好過問,隻能來回地看著倆人乾著急。風將軍是自聯盟七大騎士後受封的首位騎士,全權、並自主掌控著第四軍團,深得烈焰之王的信任,曆來除了重大軍事舉措外,從來沒有直接收到來自烈焰之王的詔令過。而這時,竟然破天荒地來了一次。而且,還是這位舉足輕重的政務官親自送來的。副將將目光看向那位教務長。然而卻是風將軍開口了。他語氣中有些質疑,同時也有些忿憤:“先生,您知道這個命令意味著什麼嗎?讓敵人的軍隊踏足我們的領土?!”教務長攤開手,並未糾正風將軍話中的字眼。“但事實就是這樣。”風將軍將上衣隨手一擲,站起來:“我做不到!”“這是王令。”教務長加重了語氣說道,不過他也了解這位將軍的脾性,公事辦完後,又用私下的語氣說,“這件事很重要,否則王上也不會派我來。王上讓我交代你說,你代表著我聯盟的十萬將軍和士兵,你知道該怎麼做。”“……”聽完,風將軍沒有再說。他默默地坐回位置上,開始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