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時間總是瞬息萬變,就像不知被哪片海域的氣壓弄醒的毛頭風小子,掀起這片白樺林地裡一層又一層的落葉,戲謔著、肆無忌憚地穿過年輕樹苗們光滑的枝丫。把他們或者她們吹得搖搖晃晃,花枝亂顫。雄鷹在蒼穹盤旋著發出驚空遏雲的鷹唳,棕熊在黑暗密閉的山洞裡舒展身軀,大地豎起青綠的汗毛緩緩蘇醒,哪怕是早春尚未完全回升的氣溫,所有的一切如同它來年往常發生的一樣理所當然。萬物複蘇著,一聲不吭,明明生機勃勃,卻飽含著讓人唏噓的清冷寂寥。“咿~”又是一聲尖嘯!可這次卻不是從那麵午後的昏黃天空傳來的,而是從白樺林深處。這聲音仿似鷹唳,卻在彆無二致中又有著明顯的區彆,不如鷹唳響亮尖銳,但卻比它多了幾分細水長流的生命力。那聲音時而低鈍,如雄牛撼地。又時而清亮,似魚翅擊水。或蜿蜒回轉,或短暫急促,在不同的音調下和氣息下,像馬蹄聲、像風吹聲、有流水潺潺、又落葉紛紛。那是自然萬物的聲音!它啼唱著仿佛無窮無儘的可能性,如同春天在眼前以一種極其具象的麵容緩緩蘇醒!林深處,一位少女坐靠著高大的白樺樹下,她左手捧呼著口弦琴,右手隨著節奏輕輕打撥著琴身尾部的簧片。琴聲不大,卻足以在幽靜的白樺林裡寂靜地回蕩。那在林中迷了路的毛頭孩子奔跑著,恰巧與這琴聲撞了個滿懷,把滿地的落葉旋出一個又一個圓形的軌跡,還不忘撩撥起女孩柔順靚麗的烏絲。突然!琴聲戛然而止。“沙沙......”聲穿行遍地的枯葉裡,那名為托婭的女孩機警地放下口中的弦琴。看著讓她緊張的聲音來源,這不是那毛頭孩子的新惡作劇,倒像是毒蛇在葉叢裡緩緩逼近的危險吐息。“沙沙”聲越來越清晰,方才聽還不夠清楚,可此時仿佛下一秒就會出現在麵前。早春,蛇類剛剛蘇醒,饑腸轆轆會比任何時候都更具攻擊性,也更具毒性,這個時候被咬一口可一點都不好過。托婭在腦中快速的思考著,想著下一步的對策。“巴圖!巴特!”托婭朝著身後大聲了一聲,然後迅速用右手在口中吹出一聲尖利的口哨聲。身後一陣騷動,同時出現了一隻灰色的巨狼和一隻土棕色的成熟馴鹿。名為巴圖的灰狼向前一步,臉上露出猙獰的表情,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涎液把尖尖的獠牙塗抹得光滑無比。它濕漉漉的鼻子輕輕搐動著,感受著危險的氣息和方向。名為巴特的馴鹿低下頭,溫順乖巧地把下頜放在托婭手裡,信任地任她輕輕撫摸來安撫自己緊張的情緒。“咕嚕”一聲低吼!巴圖猛地跳躍出去,一個猛子將頭紮進前方數米的落葉堆裡。它劇烈的撕咬著!吼叫著!撲騰著!身體像靈活的地鼠一樣在泥土和枯葉裡翻轉,把落葉翻得到處都是。灰狼的凶狠就算是在狼類裡也是出了名的,這樣子,就算是一條剛出洞的蟒蛇,也未必是它的對手。雷霆乍驚間,巴圖一個仰頭,頂飛了土中的不明物體!然後又迅速紮進土葉中尋找第二個。那圓滾滾的不明物體落地後迅速像其他方向跑去,可是太過緊張顯得不知所措,一下子被樹枝絆倒,好不容易起身,又立馬撞上了前方的大樹!幾個來回下來,它連巴圖周圍兩米都沒跑出去!刺蝟?托婭在心中猜測著,但到處都是巴圖撲騰起的樹葉,讓她不能夠清楚地看清那個小小的圓球形生物。這個大小的刺蝟,年紀一般都不會太大。巴特在一旁有些輕微的顫抖著,即便她們一族在很久就已經馴化了一批可為人用的灰狼和馴鹿,並且基本灰狼在食物充足的情況下不會傷害馴鹿,但天敵在眼前把它最凶狠最原始的野性一麵暴露出來,難免還是會讓弱小的食草動物感到恐懼。托婭親手將這匹灰狼和馴鹿撫養長大,感情深厚,她自然知道巴圖不會傷害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但生物天生的恐懼,托婭也隻能通過肢體的接觸努力打消。又一個被巴圖從枯葉堆中頂飛!但這次不是用鼻子頂出來來的,而是嘴咬出來的!巴圖緊緊咬著劇烈地擺了幾下頭便將它扔了出去!然後緊接著,第三個又被它用嘴咬住扔了出來,巴圖緊跟著一個輕躍,正好用一隻爪子死死地摁住了地上的一隻小可憐。然後一個貼地歪頭,咬住了第二個!第三個還在和樹枝和大樹做鬥爭。整個過程發生不到兩分鐘,就以巴圖的絕對優勢宣布了勝利。方圓三米的猙獰昭示著這場的戰鬥的程度,但其實基本都是巴圖一隻所為。第三個小刺蝟還在到處奔逃,但感覺它完全找不到方向,甚至不止一次朝著巴圖的方向跑過去撞上了又立刻朝著反方向跑。“沙沙沙沙沙”小刺蝟的小短腿在與樹葉的摩擦聲中顯得格外笨拙又充滿可愛。突然,巴圖一個弓腿下坐,屁股正好不偏不倚地坐在小家夥的頭頂上。得虧年幼刺蝟的毛發柔軟,托婭這麼心想著靠了過去。巴圖懶洋洋地趴坐在地上,上半身高高抬起,一隻蹄子伏在胸前,另一隻輕鬆地按著下方的小刺蝟,嘴裡叼著一隻,屁股還坐著一隻......一動不動,顯得格外悠然自得,好像不是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更像是在托婭她們族群用來居住的撮羅子門前正在進行的一場午後小憩......巴特也已經沒有那麼害怕了,便跟著托婭慢慢地走了過去。“好孩子。”托婭伸出一隻手,巴圖乖巧聽話的把狼頭湊過來,任她纖細的小手在它柔順的鬃毛裡揉搓。托婭把頭也靠在了灰狼的臉上。方才凶狠無比的巨狼此刻就像一隻溫順的小狗,眯著眼睛儘情享受著主人的愛撫。巴圖張開嘴,把嘴裡的小生物輕輕放到托婭的雙手上。到手的一瞬間,托婭一下子又精神到了方才察覺危險的時候!倒不是因為刺蝟意外地紮手感到疼痛,而是此時此刻躺在她手裡的,根本不是什麼小刺蝟!而且一塊拳口大的石頭!前一秒她還在擔心巴圖的尖牙會不會傷了這些無意冒犯的弱小生物,擔心巴圖被刺蝟的尖刺刺傷口腔和毛皮。後一秒整個腦海早已被驚訝堵死得如同乾涸的良田。小石頭在她手中安靜了幾秒,突然生出了兩個像觸角一樣的小腳。一滾一搖,居然就這麼赫赫地站在托婭的兩手中心。明明隻是個會動的石頭,卻把托婭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對,隻是會動!!!不然下一秒托婭也不會就這麼給它直接扔出去了。小石頭無辜地在地麵上翻滾了幾圈,正好嵌到一個淺坑裡雙腳朝天動彈不得!它的小腳在空氣中無助地撲騰著,頗有幾分滑稽搞笑。巴圖看到小石頭動了起來,一下子又從溫順的小狗恢複了灰狼凶狠的猙獰麵貌!“等下。”托婭喚住了重新機警的灰狼,她先是猶猶豫豫地伸出一個指頭戳了一下那個小石頭圓滾滾的身體,石頭一下子像觸電了一樣停頓了一秒,隨後是更為歡快地左右左左右左倒立體操!托婭又戳了一下,石頭呆一下,然後掙紮。又一下,一呆、一掙紮......“哈哈哈”她伸出一隻手抓起那無助的小石頭,另一隻手撫摸著巴圖臉上因機警而皺起的皮紋。“好孩子,巴圖。放鬆,放鬆,放鬆好孩子。”她開心地笑著,很快便撫平了巴圖的敏感機警。畢竟此時她需要時間和空間來了解手中這個可愛搞笑的小玩意究竟是什麼來頭,可不能讓好心的灰狼斷了她的思路。托婭單膝跪地,將小石頭輕輕地放在柔軟的落葉堆上。小石頭迷你的雙腳正好穩穩地站在地上。它抬起頭,倒不如說是抬起身體。這小玩意不管是細看還是粗看都是一塊圓圓滾滾的土棕色石頭。在這滿山遍野的荒郊野嶺,這種石頭到處都是,除了它會動。它用像蘋果籽一樣的小眼睛和托婭對視著,倒不如說這就是蘋果籽。這眼睛能看見嗎,或者這種玩意就不會看見,那它們靠什麼移動?托婭一邊很慶幸這小石頭沒有一落地就像方才一樣到處逃竄,另一方麵不斷打量和思考著這小石頭的真實身份,她努力將自己十六年來所見的所有動物對號入座,卻始終沒有一個能夠解釋眼前這個生物的來頭。人類總是習慣將未知的事物用已知的知識解釋來掩蓋自己的焦慮,雖然這也不失為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小石頭移動了,它向前一步兩步不緊不慢地走動著。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而來,走了多久才到了這裡。它走到托婭腳邊,用身體輕輕蹭著她的麅皮靴子。很意外,托婭也沒想到這小家夥會對她作出如此親昵的舉動。它又朝著巴圖跑去,圍繞那個踩著它同伴的巨大蹄子一走一停,推擠著,紋絲不動。它又收起兩個小腳丫,繞著蹄子在地上滾動著,然後又站起來,像個可愛的孩子一樣著急地蹦跳不知所措,和巴圖冷漠的狼臉形成鮮明的對比。托婭簡直又要被這可愛的小家夥逗笑了。“巴圖。”她俯身將頭埋進灰狼鬆軟的皮毛裡,示意巴圖放了腳下的可愛孩子。巴圖會意地抬起前爪,一隻小石頭便順著正好傾斜的地麵從蹄子下安靜地滾了出來,乍看會以為就是一塊滑落山坡的普通石塊。可是緊接著,那小家夥也舒展開它小巧的兩隻腳丫,像重獲新生一樣。下一秒,已經和另一隻追逐嬉鬨起來,他們翻滾著,碰撞著,時不時你翻到我的身上,時不時交換。巴圖站立起來,一個低躍閃到一邊。還好它們沒有忘記第三個同伴,兩隻小家夥短暫慶祝以後便去尋找他們的第三個夥伴,那個地方似乎有個小小的淺坑,第三個小石頭擺脫壓力後並沒有很快掙脫束縛,而是在那落葉堆裡不知所措地撲騰著。托婭輕輕走上前,將那隻身陷的小石頭救了出來。很奇妙,小石頭躺在托婭掌心的一瞬間就恢複了平靜。托婭在這短暫相處中也意識到了,這三個小石頭,好像很意外地非常親近她,與巴圖對他們的造成的恐懼相比簡直是天壤地彆。她把第三隻小石頭雙手托放在草地和落葉交織的自然地毯上,讓它得以和自己“大難”後的小夥伴相聚,它們歡騰著,跳動著,發出石塊碰撞時獨有的“叮叮當當”的沉悶清脆聲。它們跳起來,把身體一個一個疊到一起,像一座寶塔一樣矗立在他們心中的山巒之上。調皮的毛孩子又過來了,“呼”地一下撞在了三小石圓滾滾的身體上,把它們撞得四散開來,歪歪扭扭地滾向了不同的方向。巴圖和巴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愜意地趴在地上,一副懶洋洋的姿態,好像又回到了無數個靜心傾聽托婭吹著口弦琴的下午。可此時此刻,托婭卻不能像它們一樣完全放鬆地享受這午後的慵懶和簡單的喜悅,她臉上浮動著平和的微笑,心裡卻久久不能平靜。她太想知道眼前這種神奇的生物究竟是什麼來頭,可是憑她的閱曆,想破腦袋也不可能想出來的。她站起身,轉身走到方才那顆高高大大的白樺樹下,拾起了自己樺皮包和麅皮帽子。然後轉身走到巴圖和巴特之間。她半蹲下身,分彆伸出一隻手愛撫著兩隻她心愛的夥伴。“回去了,我們要去找老孛師。詢問這些小家夥的來頭。”兩隻動物不知有沒有聽懂她的話,但都會意地站起身,等待著自己的主人發布下一個指令。“來。”托婭向三隻小石頭伸出手,溫柔地召喚它們來自己的身邊。小石頭們果然很親近她,隻是手觸到地麵的一瞬間,三個小家夥就聽話地跑了過來。托婭將三個小家夥一個一個放進了簡致的樺皮白包中。她斜背上樺皮包,一個翻身靈活地爬上了巴特寬厚的後背。“走。”巴特在接收到命令的一瞬間就邁開蹄子輕巧地跑動起來,顯然托婭的身板對它而言跟本不在話下。它熟絡地穿過每一片複雜的障礙和頑石,巴圖緊跟其後,要是站遠了看,會以為就是一隻饑餓的灰狼正在在捕食一隻拚命逃跑的成年馴鹿。托婭她們所在的山林,是一片名為月安山嶺的巨大山林群。一山扣著一山,長滿了高大粗壯的白樺樹和其他樹種。雪後的夜晚,漫山白樺樹的皎潔身姿會把月亮的灑下的鉛華映得格外明亮,如果能像雄鷹一樣翱翔天空,會看到這片山嶺像一條美麗的銀色腰帶把山嶺和草原、河流與湖泊,還有沙漠,還有許許多多的美麗風景全部串聯到一起,如同緞繡上一針一針勾勒出的精美花紋,還有那鑲嵌在領口和胸前的五色璃珠。這片山嶺太過巨大了......就算是從小在山林中玩耍的托婭,也從來沒有機會能夠完完整整地把這一片的山嶺全部走完。巴圖咕嚕咕嚕輕聲叫著,顯然他聞到了和森林明顯不同的草原氣息。離部落不遠了。巴圖小的時候就喜歡對陌生的環境表現出警惕,這好像是灰狼與生俱來的天賦。說實話,換做人的腳程,托婭說不定花上一整天都走不回去,甚至還要在亂林中迷路......可動物就從來不會,也不用對自己的移動速度為路程擔憂。即便她們一族幾百年來受著自然萬物的哺育,卻依然不能擁有動物對自然天生的敏感。她們不行,那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