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達子香(1 / 1)

天之風 鰻魚Tech 2518 字 3天前

早春午後的風吹得人格外清爽,托婭摘下頭上的麅皮帽,在急速奔跑的鹿背上肆意地感受枯葉和泥土的混合氣息湧進她的鼻腔,感受那光暈透過白樺樹不深的樹蔭在她的臉頰匆匆掠過。她把那淘氣的風孩子一次又一次地甩在身後,卻好像仍然在追趕著這毛孩子鬼影迷蹤的腳步。那毛孩子用他無形的手挑起托婭短發下藏著的長長小辮,驕傲地宣揚著他不可超越的勝利。她不知為何想起小時候,那些從這月安山嶺的另一方長途跋涉過來遊商的外鄉人。他們就有著比她們一族還要敏銳的覺察力,每次交換的奶酒和牛肉還沒有出現在視野中,這些有著酒槽鼻、大腹便便,穿著屁股後麵開出滑稽搞笑的像燕子屁股一樣的衣服的外鄉人,就穩著香氣迎過去了。當然,也不都是燕子屁股,也有人穿著破破爛爛不工不整的白色布衫和寬鬆的棕色褲子,他們一聲不吭,不辭辛勞地一箱又一箱地把裝著稀奇古怪玩意和美味食物的大木箱子從馬車上搬運下來,又把一箱又一箱族裡的茶葉美酒、新鮮牛羊肉,甚至鹿肉等等搬運上去。這石頭會不會就是他們帶來的呢?想到這裡,托婭的思緒簡直開心得就要飛起來了!她就小時候看到過那些個奇奇怪怪的人來過部落,如果又要來了,那無疑給枯燥的部落生活又帶來了久違的新意!石頭在包裡隨著馴鹿的步伐碰撞出“叮當叮當”的聲響,像少女心中的小小期待一樣令人愉悅。愈漸強烈的陽光在前方的開闊地帶匍匐著歇養生息。“噠噠!”巴特一個用力蹬腿,歡快地跳進了那席溫暖的綠色之中,鹿蹄在茂盛的草地上縱情奔馳著,它的身後,是一頭健壯的灰狼,那夾雜著少數黑色和白色的灰色鬃毛在風中如同湧動的波浪,就像太陽女神拿著它心愛的沉木梳子,朝著一個方向順捋著這名為草原的巨獸身上每一縷新生的毛發。族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部落百米外要下騎步行,以免驚動了圈養的牛羊和其他牲畜,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因此當紮滿撮羅子的部落在視野所及處達到一定大小的時候,托婭就輕輕地拉動韁繩停下了她們的腳步。翻身下鹿、步伐稍促,帶著滿心歡喜和對未知的期待。“蘇恩”——這是他們一族的名字。所有的族人也都姓蘇恩,雖名在前,姓在後,但部落裡,都以一個單名互相交流生活。他們常以自然萬物或一些美好的寓意來賦予下一代名字,這也和他們的千年前還和其他種族是一個大氏族時的宗教信仰有關——生於萬物,敬仰萬物。即便現在,這個宗教也在他們及周邊大大小小的遊牧民族裡作為著最主要的信仰——薩滿教。蘇恩一族的人民在長時間的遊牧生活裡把遊獵和放牧的生活技能摸索到了極致。甚至還學會了馴養一些野生的動物用於驅使。除了牛羊馬匹,最主要的,便是灰狼和馴鹿。一個成年的蘇恩人,一隻狼,或者一頭鹿,配上一把弓箭,便是他們日常遊獵的標配。加上牛羊的畜牧,日子雖算不上富足,倒也過得無憂無慮。他們穿著麅子皮、樺樹皮和各類獸皮熟皮後縫製的衣物。住在冬獸皮,夏樺皮搭建的名為“撮羅子”的圓錐形小型建築物裡,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所有人都一樣,生而平等自由。信仰著自然萬物,也畏懼自然萬物。千百年對自然保持著最為虔誠和敬畏的態度,也注定了這份信仰的結晶——薩滿教的誕生。薩滿者,亦可被稱為“孛師”。他們受人尊重,是自然萬物與人類交流和傳達信息的信使。一個人成為薩滿隻有在被“抓神”後,才能由老薩滿主持祭祀獲得學習薩滿知識的資格。最後跟著老薩滿學習各類知識滿三年通過名為“九道關”的資格考核,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薩滿。薩滿的作用,便是主持部落的各類祭祀、紅白兩事、還有祛病消災。忌諱很多,成功的難度也較大,若是無意犯了神明,還得不償失。因此幾百人規模的部落裡,百年內也可能隻出現不到十位左右的薩滿。而現在的蘇恩一族,就僅僅隻有兩位薩滿在世。一位是托婭現在正要去尋找的老孛師,而另一位——便是托婭自己。“師父!”托婭把巴圖巴特一帶回各自的圏欄裡,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了被尊稱為“老孛師”的撮羅子那。獸簾撥動,帶著門上掛著的圖騰樣鈴鐺“叮當”作響。說是進去,倒不如說這獸皮簾一撥開就是房間的中心,這個名為撮羅子的建築極其簡陋,幾根頂端帶樹杈的長木杆通過樹杈相互咬合,形成一個圓錐形的骨架,然後用其他的木杆均勻搭在這幾根主杆之間,再覆蓋上獸皮或者樺樹皮,一個簡單的撮羅子也就完成了。可謂就地取材都能搭建,因此它的大小也就僅僅隻能夠容納主人就寢而用。它的頂端往往留有空隙,以便室內生火時通風出煙,兼並采光的作用。而門往往會留在光線較好的南側或東南側,以便主人的進出。方才就可以聞到的年息花在燒灼時發出的淡淡達子香,此刻在托婭拉開門簾的一刹那就迸發出濃鬱的力量,像饑餓的困獸一樣擁擠著侵入著她的鼻腔。老孛師靜靜地跪坐在房間中央的獸皮席上,麵朝著一個放著各類圖騰的小小祭台,身前是一個小小的火堆,旁邊便是就寢用的乾草和獸皮合成的寢席。這一切恰到好處地擁擠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反倒多了一絲清淨寬敞。一支一支的年息乾花從她如同枯槁般地手中滑落,一瞬間就化成了紅色黑色的光影和煙塵,然後隨著氣流一圈圈翻轉著舞向高處。托婭的不約而至好像打亂了這場光與熱的小小盛宴,氣流隨著簾動輕輕歪曲了一下,不少年息花的黑色碎片便從這上升的舞台上悄然隕落,落在火焰的身旁,落在了一旁的草席上,落在了托婭的腳邊。“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到火神節了。”老孛師用像是被烤乾的嗓子幽幽地說出了這句話,卻並沒有看向身後的托婭。作為這場盛宴的引導者,她依然隻是穩重的將手中的乾花輕輕送入舞動的火焰。“要準備一些東西了。”火焰在這位七十多歲老者的渾濁眼裡熠熠躁動著,試圖攪動這泥潭般的沉寂,卻一次次在與平靜和安詳的爭鬥裡以失敗告終。托婭在身後恭敬地行了禮,老孛師微微欠身,將盛著年息花的樹碗放置到身前的祭台上,然後緩慢地轉了身,麵向她年輕的徒弟坐下,也伸手示意托婭坐下。“山上的神靈們都醒了嗎?”她的嗓音依舊沙啞,眼神低垂,透著無儘的疲憊。“嗯,都在慢慢蘇醒。”托婭輕聲回答著。“是嗎。”老孛師每句話都說的極其緩慢,但光是聽著,就能讓人感覺到無比地信任和安心,哪怕是才剛剛跑動完的托婭,聽著這樣的語氣也瞬間了恢複平靜。“師父,我有疑問想請教你。”托婭的眼睛緊盯著老孛師的一舉一動。“你把包帶了過來,是有什麼東西讓我看吧。”“嗯,是這個。”一個石頭在托婭手中緩緩舒展開那如同觸角一般的小腳丫,她把它輕輕放在地上,這石頭像是看懂了人心一樣徑直地朝著老孛師走去。像是一顆石子墜入深潭,驚起了一絲波紋,卻撼不動驚濤海浪。老孛師並沒有意料之內的驚訝,甚至都讓人懷疑過於年邁體衰,反而表現不出內心的風風雨雨,那絲驚訝隻是在老孛師的眼裡停留了一瞬,便稍縱即逝。她顫顫巍巍地伸出那雙像樹枝一樣的手,捧起了身前那個似曾相識的精靈。“落葉喬木下,白樹樺石開。”老孛師眼裡難得流露出無儘的溫柔,卻不知為什麼,看著讓人暗自神傷。“把包放下,去把栽裡們還有族長都叫過來吧。”她的話語打斷了托婭妄自的黯然和猜想。“是。”少女聽話地放下腰間的樺皮包就起身離去。都忘了震驚老孛師意外的不震驚。她回顧著老孛師說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同為薩滿,萬物就是她們的眼睛和耳朵,自然的一切是她們的信使,她們也是自然一切的信使。隻不過目前她卻不能像老孛師一樣,不通過祭祀就能行使一些薩滿的簡單權利。但老孛師教導過,需要時,自然都會告訴你的。托婭把最後一位栽裡帶到時。其他的人已經在撮羅子門前的一片空地坐好等待了。撮羅子太小,容不下這麼多人。時不時有族人經過,但卻無一駐足。每個人都過著自己的日子,沒有人會因為八卦去了解不該他們了解的事情。族長擺手讓大家都坐下,正好圍成一個圓形。“老孛師,此番叫我們於此地是為何事?”那個年紀五十多歲,有著大胡子的族長率先開口。輪地位年資還有禮節,除了兩位薩滿,三位栽裡分彆是一對二十餘歲的栽裡夫婦,還有一位四十多歲的男栽裡。話題,也的確應該由老孛師或者族長率先開啟。“我們需要來一場大型的祭祀。”老孛師眼裡透著一如往常的安詳和疲憊。“什麼!?”人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這個季節,不到節日慶祝,不沾紅白喜喪。若是祭祀,還是大型祭祀,那必定有什麼大事發生了。“敢問老孛師,我們這次要做一場什麼樣的祭祀。”還是族長遠慮,一針見血地提出了所有人疑惑的問題所有。涉及禮儀祭祀,每個人的語氣都一下子顯得變得謹慎起來。“現在還不清楚。”老孛師抬起那慈祥的目光環視了一圈在座的人群。”在此之前,我們需要一個小實驗。”老孛師好像自始至終都很平靜,甚至連身體的晃動都沒有過。“謹聽老孛師安排!”族長認真地看著老孛師。“謹聽老孛師安排!”其他人都跟著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首先給你們看樣東西。”老孛師欠身打開身前的樺皮包,然後輕輕放在地上。“過來。”她從寬大的麅皮服裡伸出一隻瘦小而粗糙的手。“咯噠咯噠”,那是石頭碰撞的聲音。三個小石頭一次從包裡滾落出來,看著和路邊隨便一塊小石頭彆無二致。但所有人都不敢說話,隻是緊張安靜地看著這一幕平靜地繼續著。一個小石頭緩緩伸出了像觸角一樣的腳丫,另外兩隻也跟著伸出了它們小巧可愛的腳丫。它們緩緩站起來,一步兩步向前走去,圍繞住那隻蒼老的手,像是親吻,又像是撫摸一般用身體親昵地磨蹭著那隻比它們的身體還要小的老手。老孛師抬起手,緩緩地撫摸著可愛的小精靈們。“偉大的阿布卡赫赫!”那個年輕的男栽裡忍不住大喊出了一聲。但其實每個人都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心潮澎湃、驚訝無比!“這......這是什麼?”那方才還捋著大胡子的族長此刻甚至是以一種失態的姿勢指著那活生生的小石頭。“那是石頭嗎?”那個女栽裡驚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討論聲又此起彼伏起來。“現在你們每個人依次伸出手著它們說過來,從我左邊開始。安巴,你先來吧。”老孛師的不大聲音像一顆定心丸意外地製住了人們越發激烈的討論。“是,老孛師。”那名為安巴的年輕女栽裡先是一愣,隨後便答複了老孛師的要求,開始認真實驗起來。她皺著眉頭甚是緊張地盯住那三個自顧玩耍的小石頭,深吸一口氣,用極其鄭重渾厚的聲音大喊一聲:“過來!”沒有反應,安巴搖了搖了頭,示意下一個人繼續。“過來!”那叫烏熱鬆的小夥子像是搗亂一樣緊跟著著女栽裡的聲音結束就大聲了喊了一聲,三小石怔了一秒,然後又繼續自己的娛樂。彆說三小石,其他人也都被這突如其來怔了一下。“瞎喊什麼!”族長嚴肅地盯了一眼烏熱鬆,弄得烏熱鬆尷尬地笑了一下。“過來。”這位頗顯穩重的男人叫阿什庫,他隻是極其隨意的喊了一聲。可惜除了其他的人目光,小石頭們依然沒有任何動靜。他搖搖頭,示意坐在他身邊的托婭可以繼續。所有人盯著年輕的托婭,大家也不是完全沒有各自的思維,老孛師可以他們不可以,那麼老孛師有什麼,她是受人尊敬的大薩滿!而小托婭也是,那麼這裡麵,除了小托婭,沒有人的幾率比她更大了。托婭倒不擔心,和其他人相比,倒不如說其他人不能讓小石頭過來更讓她驚訝。所以當托婭對著小石頭說“過來”時,隨著小石頭的久違腳步移動一起的,還有所有的人或多或少已經準備好的驚訝目光和微笑。“還是小托婭厲害啊!”烏熱鬆毫不吝惜他的稱讚,誇得小托婭害羞地笑了。她微微點頭,示意其他人繼續。老族長捋著他又卷又濃密的大胡子,很是驕傲地看著托婭手邊那些可愛的小石頭們。他能不能已經無所謂了,這裡麵隻要有一個人行就可以了。“過來。”沒有反應。“哈哈哈哈哈,還是年輕人的可能性大啊。”族長爽朗地笑著。他欠身看向一旁的老孛師。“老孛師,請下結論吧。”族長又恢複了他認真嚴肅的麵孔。老孛師把盤坐的腿放直,一旁的族長和女栽裡忙起身將老孛師扶起來。老孛師看著那三個小小的石頭,卻並不如其他人那樣開心。她方才平靜昏暗的眼裡,甚至多了一絲淡淡的憂傷。“六十多年了......”她望向山嶺的方向,悄然而至的夕陽把這個瘦小駝背的老人在地平線上拉出一條孤寂冗長的陰影,映在托婭和每個人的眼裡。突然的那麼的悲傷哀涼,可是卻沒有人知道一如穩重的老孛師突然神傷時的心中所想。“老孛師...”安巴關切地將手搭在老孛師的雙肩上。“師父...”托婭輕聲喚著,想做點什麼。“哈哈哈哈。”老孛師突然用她那粗糙的嗓音笑了起來。“就這樣吧,你們聽我的指令安排下去,今晚我們要來一場盛大的祭祀和宴會!”她的語氣裡意外地多了一絲堅決。“好!”族長鞠躬用更為堅定的語氣答複了,也斷了每個人想去一問究竟的念想。老孛師扶住安巴的手,顫顫巍巍地轉身走向自己的撮羅子。“托婭,你過來一下。”她背著身子,嗓音像是地麵的沙石一樣粗糙。“是,師父。”托婭迅速地起身跑過去。“叮叮當當。”達子香的餘韻在那圖騰的眼中消散。夕陽西下,鈴兒正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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