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蓮香(5)(1 / 1)

風嵐錄 鰻魚Tech 1666 字 3天前

年前,熙楚長公主吳茹蓮十六歲,正是姣花般的好年紀,旁的姑娘或是有了心上的情郎,或是素手巧妝點,歡歡喜喜地做了新嫁娘。但傳聞這位金枝玉葉的閨秀,卻是手握經卷,目下無塵,長對青燈古佛,大有這般了此殘生的意思。茹蓮還記得母妃臨終前對她的囑咐,那麵色憔悴的婦人流著淚,枯瘦蒼白的手指顫抖地撫上她的臉,胸口最後一口熱氣也將散了:“兒啊,娘護不住你啦……待娘走後,請旨修行去吧,能出去,就彆回這個吃人的地方了……娘隻求你好好的,茹蓮啊,好好的……”那時茹蓮十歲,彆的孩子圍著父母笑鬨撒嬌的時候,她卻像是把今生的眼淚都流儘了,僅剩了一張無悲無喜的麵目,裹在綾羅綢緞裡,放在空空蕩蕩的宮殿中,做一個盛裝的人偶。因她母族低微,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厭棄她的母妃,整整八年,從未踏足清露殿。她十歲了,連那個人的臉都未看清過,過了一陣子,茹蓮頂著那個人在母妃死後賜給她的封號,向他請旨修行。茹蓮第一次看清自己的父親長什麼樣,冠旒下的那張臉怒氣滔天。他在生氣,茹蓮跪在地上靜悄悄地想,聽聞彆人父親見到女兒都是歡喜的,他為何要生氣?她聽高公公說,那個男人原本打算送她去和親,嫁給翡涯年逾六十的老國王,現在她請旨修行,和親便隻好擱置。茹蓮在心中冷笑一聲,轉身便坐著馬車去了鐘禪寺,一待便是六年。小宮女芙蓉與茹蓮一般年紀,在路上聽著越來越近的鐘聲對她強顏道:“殿下,莫要擔心,殿下從宮中來,那些人定不敢為難殿下呢。”茹蓮沒有說話,隻攥緊了手中的佛珠。這天下誰會如她一般不堪,連活著都要靠旁人施舍。她看見這山林翠色茫茫,如煙雲水霧,這霞色赤紅如血,有杜鵑哀鳴,便知道自己已不能回頭,身後是懸崖萬丈,累累枯骨在黑暗處對她張牙舞爪,是要生吞了她,與母親作陪的。那青燈處,古佛旁,才是她唯一的活路。不是寂寞,也並非仇恨,她對那個高高在上的父親連愛都沒有過,如何來恨?隻是,偶爾月圓,寒意刺骨,想起幼時母親的懷抱、團團的花球,和翩躚而過的玉色蝴蝶,茹蓮還是忍不住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靜靜落淚。茹蓮在寺中養了一池蓮、一隻雀兒。第一年,蓮未開花,隻碧綠的葉鋪滿了整個池麵。茹蓮走山路崴了腳,差點掉下山崖,芙蓉心驚膽戰,從此輕易不許她出門。她隻好守著花和雀兒念念經書,雀兒羽毛未豐,在她掌心安靜地啄食秕穀。芙蓉下山用茹蓮繡的繡品換了一些糧食米麵,她和芙蓉終於吃上了白麵的饅頭。第二年,蓮結了幾個伶仃的花苞,雨後開了小小的花,在一池綠葉裡,瞧著紅粉可愛。雀兒羽毛漸豐,繞著她飛,喙邊還有些稚氣的絨毛,儘唱些喑啞難聽的調子,惹得芙蓉追著打。宮裡的使者來去幾撥,她假模假樣地咳嗽,稱病不見,轉臉讓芙蓉下山時帶些桂花糖。第三年,茹蓮大病一場,整個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芙蓉當了她們從宮裡帶的所有東西給她請大夫治病。那年蓮花開得尤其好,清香滿池,芙蓉摘了藕為她熬湯,她喝了一口便吐了,苦的。雀兒白天在她窗邊唱歌,晚上便臥在她簷下,她半夜被吵醒,看見朦朧燭光下芙蓉咬著牙笨拙地做著繡品。芙蓉手指粗,沒做過女紅,手上被紮了許多口子,傷痕累累。第四年,茹蓮病好了,吃了許久沒吃過的白麵饅頭。芙蓉做了藕湯,香味勾得雀兒跟著飛,嘰嘰喳喳地吵著。她教芙蓉做女紅,芙蓉告訴她煮藕湯的秘方。一池紅蓮映著夕陽,茹蓮喝一口藕湯,心滿意足恰似人生圓滿。蓮花開敗的時節,宮裡又來了人,她和芙蓉一唱一和,一個哭一個號,把人給生生嚇走了。第五年,她們有了點餘錢,茹蓮尋思著存下來給芙蓉置一份嫁妝,以後給芙蓉指個好人家,這麼好的姑娘,怎麼能跟她在佛寺裡耗一輩子呢?芙蓉哭著對她磕頭,死都不肯走,她無法,讓芙蓉全換了桂花糖。那一年,除了蓮香沁人心脾,還有桂花香氣久繞不去,連雀兒都會抖抖翅膀對著她叫“牙疼”。茹蓮捂著半邊臉惡狠狠瞪眼睛,指著那笨鳥讓芙蓉拔毛燉了。第六年。第六年,一卷聖旨千裡迢迢,與使者依仗、悠遠鐘聲一同到來,震得茹蓮手中的佛珠應聲而落。茹蓮端來一碗蓮子湯,紅著眼圈憐惜地看著她。她喝了湯,蓮子裡的蓮心未去,好苦啊,苦得她掉淚。茹蓮,茹蓮,可是蓮心這樣苦,她如何下咽?她喝下那碗湯,淚水全湮入身上的粗布衣服裡,乾了便了無痕跡,正如茹蓮或甜或苦的六載年華。雀兒啞了聲音,她放它歸山,它卻不肯離去,不吃不喝,在她回宮那一天氣絕。她又回到那座金子砌成的吃人牢籠,又變成了一個名叫熙楚長公主的盛裝的人偶,不同的是,那個男人看著她不再滿懷怒氣,冠旒下的眼睛盯著她沒有表情的臉,流露出幾分待價而沽的笑意。高牆裡的天空都是四方規整的,凝滯得讓人絕望。茹蓮坐在空蕩蕩的宮殿裡,握住芙蓉滿是針痕的手,終是忍不住放聲痛哭。芙蓉紅著眼睛輕拍她的背,輕聲細語地勸她:“殿下,彆難過,會好的,都會好的……”那一年她大病,躺在床上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睜著一雙眼看春花謝去,日落月升,芙蓉也是這樣勸她的,“殿下,會好的,都會好的,不要放棄啊……殿下,不要難過啊……”也許芙蓉也不知道的,隻有她自己清楚的,她從無一刻放棄,她在心裡想啊想,那裡有個被關在牢籠裡的小姑娘,小姑娘一直一直希望著,有那麼一天,她能離開牢籠,自由而無枷鎖地,如她母親希望的那樣,好好地、好好地在陽光下站立,好好地活下去。茹蓮十歲起識人間苦痛,熬了這許多年,她想,還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呢?她的母親在她眼前死去,她伸手卻留不住那滑下去的枯瘦指尖;她的父親將她視如敝屣,虎視眈眈要將她的下半輩子賣給一個六旬老人;她經過生離死彆,連自己都差點成為被帶離人間的遊魂——她還活著,隻要還活著,還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呢?可是,茹蓮還不知道,這人世間,還有她無法抵禦的力量。見過國師身邊的童子後,她的手心裡出現了一個鮮紅的印記,她不知道那是什麼,看著童子額上的赤目隻覺得可怖。魂魄被攫住,一點點抽離的感覺太過痛苦,多少次午夜夢回,她捏著自己手腕清晰可見的骨頭,害怕得不住顫抖。茹蓮變得很瘦,比那次生病時還瘦,芙蓉急得一次次地去請太醫,可有誰願意來呢?彆說是旁人,她自己也不願見到鏡中那個宛若鬼魅的病弱之人。茹蓮開始拚命地翻看典籍,那一雙深陷在眼眶裡的眼怎麼看都是燈枯油儘,卻還如飄搖的蛛絲,係著一線命。她終於在《斷妖記》中找到一絲線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的魂魄已然所剩無幾,她看著手中的魂淹死印,心中漫過無底的絕望。她知人間諸事百般苦,如她那一日吃下的蓮心,她知神佛從來殘忍,不願輕易予眾生無相金蓮太平妙境,所以她從不怨天,她隻望自救。可是啊,這一次,茹蓮也救不了自己了。芙蓉跪下來抱住她,哭得不能自禁,她顫抖著雙手抱住同樣絕望的芙蓉,牙齒打戰,輕聲地求道:“芙蓉,救我……求求你,救我……”芙蓉也不能救她。芙蓉流著淚,跪在她床邊拚命嗬氣想要暖她冰冷的手,她看著自己隻剩下骨頭和一層皮的手,覺得這輩子還是走到了頭。她想起書中所記,妖眼童子食人生魂,魂魄儘散者殞命,不入輪回,亦無來生,困於赤目,直至妖眼童子誅服。她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她對芙蓉說:“芙蓉,帶我去蓮池吧,我想聞聞那香氣了。”她哄芙蓉在蓮池邊將她放下,又讓芙蓉回去拿藥,自己撐著一把枯骨緩緩地爬到伸手觸荷的水邊。她最後瞧了眼水裡的影子,真醜啊,醜得都快看不出人形了,但一雙眼裡好歹還有點生氣。她摘下一個花苞放入口中,好苦。茹蓮吞下花苞,落了最後的一點淚。她緩緩沉入池底,蓮香和水從四麵八方向她湧來,淹沒她的頭頂,扼住她的呼吸,茹蓮忽然覺得很累很累,再也不想睜眼的累。妖眼童子食人生魂,魂飛魄散則再不複返,死魂則不一樣,人死過奈何,入輪回,這是天地的法則,神佛亦不可逆。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一個將僅剩的自己從妖手裡奪回的方法了。熙楚長公主吳茹蓮十八歲,正是姣花般的好年紀,帶著幽深的絕望,永遠地睡在了蓮池的水底。次日,侍女芙蓉自刎殉葬。長公主下葬的那一日,漫天哀哭。待行完法事,眾人聽見棺蓋響動,皆大驚失色揭棺驗看,長公主竟睜目坐起,容色大盛,言笑晏晏,宛如生時。眾人驚疑不定,將公主迎回宮中。幾日後,公主夢魘,太醫束手無策,事關和親,三宮之內人心惶惶。暮春,國師傳教令,從都城顓文尋了四個年輕人,為公主治療夢魘。寧顧的手指放在弦上,隻要輕輕一動,棄塵琴便會發出那令妖物聞風喪膽的高曠弦音,她冷冷看著立在棺前的“公主”,開口道:“芙蓉,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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