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浮萍是兩年前入宮的,戰戰兢兢,什麼都不懂,芙蓉姐從那時便對我們照顧頗多,我們視她為長姐。可是,在公主……公主夢魘前不久,芙蓉姐就不明不白地沒了,我追著高公公問了許久,他才告訴我,芙蓉姐是偷拿了公主的首飾被打死的,因是醜事,不好聲張,這件事便被封死了。“這我怎麼都不信!旁人或許不知道,但我看著公主和芙蓉姐整整兩年,她們情同姐妹,是一處長大的啊,公主殿下怎麼會下令處死芙蓉姐呢!芙蓉姐沒有靈位,我和浮萍無法,隻好在她末七的時候偷偷燒點紙,木樨此番犯下大錯,自知沒有活路,亦彆無所求,懇請少俠查清芙蓉姐的死因,還已死之人一個清白!”名叫木樨的小宮女哭得淚流滿麵,那聲聲血聲聲淚的哭訴連同她額上磕出的紅印還曆曆在目,蘇儼和思及這樁破事,除了感慨這兩個小姑娘情義之堅外,便隻剩下江海般深重的無力感。十天,他們治不治得好公主另說,查清一個屍身已毀,沒有靈位,亦無多少人知道的宮女的死因,談何容易?況且,若是治不好公主,他們幾個說到底也沒幾天活頭了,如何能幫她們的忙?蘇儼和想著,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師兄可是有煩心事?”君宿看了他一眼道。“沒什麼,”蘇儼和回過神來,一座高聳入雲的六角寶塔已在不遠處,他手遮眉簷,端詳這塔道,“這就是觀離塔?國師的閉關之處?”昨日,國師身邊的稀河童子給他們送來了請帖,讓他們今日午時至觀離塔拜見國師。君宿從衣袖裡拿出請帖道:“是。昨日我問過阿因,另一個童子常川也給她和寧姑娘送去了請帖。”蘇儼和想起那小童的模樣,隻有五六歲的小孩兒含笑晏晏,穿著一身黑色道袍,看著一派天真,說話的口氣卻是令人心驚的老成持重。蘇儼和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請帖的邊緣,微微皺眉道:“景行,那個童子會不會有妖異?”“我也這樣懷疑,可是那童子身上並無一絲妖氣,滴水不漏。”君宿望了望遠處,見一白一紅兩道身影緩緩而來,嘴角揚起一點笑意道,“師兄,這亦是時機,我們儘可趁著入觀離塔把事情調查清楚。”等兩個姑娘走近了,蘇儼和才聽清她們在嘀咕些什麼。“寧顧,昨兒你去哪兒了?一整天都看不見你人。給,請帖,昨日國師送來的。”安嵐將請帖遞給寧顧道。“我自是有事情要查,多謝。”寧顧接過請帖,一張臉上波瀾不驚。安嵐卻如忽聞驚雷,睜大了眼睛道:“你剛剛說什麼?”寧顧隻當她沒聽清,重複了一遍道:“我自是有事情要查。”“不對不對,是後麵一句。”“……多謝?”“天啦寧顧竟然向我道謝了!我要將這一刻記錄下來子子孫孫世代流傳,若不是這一聲謝,我還以為你天下無敵呢!”安嵐眼看寧顧臉色一瞬變了,立馬跑到君宿身後,露出個腦袋來對寧顧做了個鬼臉。“好了,彆玩了,”君宿把小丫頭從身後提出來,笑道,“阿因,今天是要乾正事的。”這個小丫頭,這兩天動不動就尋著由頭與寧顧吵鬨,他在旁倒是看得清楚,分明是她想與人家好好相處了,卻因為之前的事,一口氣還捋不順,故意不和人家好好說話,活脫脫一個孩子心性。“知道啦。”安嵐被君宿拉著,倒也乖巧,不鬨了。蘇儼和看著他倆,笑著對寧顧拱了拱手道:“寧姑娘,昨日你們見到那童子時可有察覺到妖氣?”“寧顧沒見過,昨天她不在攬芳苑,是我見到的。”安嵐插嘴道,“那時公主也在,那個小童進來的時候,銀鈴響了,但是隻響了一下。”“隻響了一下?”蘇儼和有些驚訝。“我也未曾遇到過,但師父曾與我說過,故而還有些印象,”一直未開口的寧顧說道,眉目間已有了幾分肅然,“你們可聽說過,妖眼童子?”君宿與蘇儼和皆是麵色一凜。“妖眼童子?”安嵐好奇道,她出自露行山莊,未曾聽說過其他門派的秘辛,故而並不知道這其中險境。“寧姑娘,你是如何得知的?”君宿卻沒有回答她,隻盯著寧顧追問道。“我昨日在殿外聽見安嵐的銀鈴響了一聲,見那童子日下無影,心裡有些疑惑,便畫了個傀儡悄悄跟著這個童子,傀儡沒有人氣,並沒有被發現,我則收斂了氣息跟著另一個。後來,在這觀離塔門前,我親眼見到這兩個童子變成了一個,額頭上多了一隻赤紅的眼,才想起師父曾經所述。”寧顧說到最後,兩個道劍山弟子的臉色已變作煞白。“竟是妖眼童子……”蘇儼和喃喃道,身上的玄衣在暮春的陽光下被曬得發燙,這身玄衣是道劍弟子修行時所著,袖口裡繡著四個字“妖凡慎俞”。這是道劍弟子無法抹去的印記,亦是深植在那一脈青山中的恐懼與傳說。安嵐聽得雲裡霧裡,尚搞不清楚狀況,便被君宿攥住了手腕。她吃痛,皺起了眉,卻見她的右手手心,昨日傳來輕微刺痛的地方,此時竟浮現出一大片紅色印記,複雜至極,亦十分妖異。“魂淹死印……”君宿盯著她手心裡的印記,一雙漆黑的眼裡半是震驚半是痛意,握住她手腕的手竟在顫抖。安嵐看著他這個樣子,心裡也揪緊了,那少年緊緊扶住她的手臂急切道:“阿因,聽我說,跑,快跑!用輕功!趕快出宮,無論什麼方向,逃到天涯海角去,永遠不要讓它找到你!不要回頭!快!”安嵐被君宿往來時的路上狠狠一推,她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抬眼卻見觀離塔四麵陰雲翻湧,遮天蔽日,剩下三人麵色皆是凝重至極。“安姑娘,快走啊!再耽誤下去你會沒命的!”蘇儼和對她喊道。“阿因,”她看見君宿向她回首,少年眼中如霧般洶湧的溫柔裹挾著苦意,他對她笑了一下,“聽話。”心口驟然一痛,安嵐一咬牙,催動輕功向宮門飛去。呼嘯而來的風掠過她的臉頰,她極力忽視心頭濃重的不安,暮春了,她想,為何風還是如此寒涼?見那點紅色身影走遠,君宿才回過頭對寧顧躬身道:“寧姑娘,能否請你跟著阿因,護她一陣?在下感激不儘。”寧顧看著玄衣少年問道:“你這樣擔心她,為何不自己跟去?”君宿握緊了劍,扶桑在劍鞘中發出低沉劍鳴,少年聲音低啞:“妖眼童子,半是魂淹,半是死魄……我必須要在這裡攔住它,這是道劍不得不背下的孽債。“……妖眼童子,本就是從道劍山出去的妖物。”所有道劍弟子拜入師門之後,都要謹記於心的四字銘文,它們被繡在玄衣的袖口裡,日日觀,夜夜記。道劍百年,所有穿著玄衣的弟子從不曾忘記,“妖凡慎俞”,這四個字是道劍的債。相傳道劍立派之時,師祖為得神佑,曾以一己之力降服了龍息山脈所有的妖物,以換得翡涯和天礿北疆百年安寧。可師祖並非聖人,渡化不了數目如此龐大的妖物,於是師祖與當時的六室長老一齊將最為邪異的四隻妖物鎮在了道劍山下。然而,等到師祖歸天的那一年,封印鬆動,竟讓這四隻妖物協力打破了封印,衝出了道劍山。一時間地動山搖,天地變色,師祖痛心疾首,留下“妖凡慎俞”四字便斷了氣,意在讓道劍後人時時謹記這筆孽債,絕不可讓這些妖物為害世間。妖眼童子,便是其中之一。六室長老所著《斷妖記》中關於這妖物的描述,君宿還記得清清楚楚,“半是魂淹,半是死魄,魂淹閉目,死魄縱氣,合而為一,則生赤目。妖眼童子食人生魂,死印為記,赤目連通陰陽,可喚屍兵。”此刻,高聳入雲的觀離塔已被濃重陰雲團團圍住,轉瞬間已不見天光,腥風獵獵,少年玄色的衣袂在風中翻飛,劍上的龍吟配與劍鞘輕撞發出冷冷脆響。少年俊朗的眉眼在風中微微擰出幾分寒意,深冬霜雪般鬱肅。若隻有妖眼童子一隻妖物,那阿因跑遠些便可遠離危險,但若真的存在一個操縱妖眼童子的“國師”,那……“吱呀”一聲,觀離塔的正門在一陣妖霧中敞開了,駭人妖氣伴著屍腐味齊齊湧出,君蘇二人皆是眉頭一皺。待君宿看清了門內那張額上生著一隻妖紅豎目的臉時,心中不禁一陣訝然,緊握著扶桑的手指甚至都鬆了一分。那張臉,於他而言,實在是太過熟悉,那是……這廂,安嵐還未跑出宮門便被截下,攔住她的,便是清露殿中的那位金枝玉葉。清露殿中的宮人全部東倒西歪,沉睡不醒,蘊涼的宮殿中此時更顯得寒意森森。安嵐被公主扣住手腕,掙脫不開,膽戰心驚地被拉著往宮殿深處走去。她心中現在一團亂麻,妖眼童子是什麼尚不清楚,觀離塔中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隻被君宿吩咐了趕緊跑,可是往哪裡逃?逃向何處?她手心裡的印記又是個什麼東西?她現在倒是萬分希望君宿能過來為她答疑解惑,可是君宿留在了觀離塔,沒有人能幫她。“你在躲那個東西,對吧?”公主看了眼安嵐的掌心,似是很清楚她的境況,這樣問她。“公主殿下,您知道那是什麼嗎?”安嵐急急問道。“你問我,我也不清楚,但那個,應該不是好東西。”公主張開右手給安嵐看,白皙柔軟的掌心裡,赫然是一個與她手中一模一樣的複雜印記!但與安嵐不同的是,公主手心裡的這個印記,已然褪去了鮮紅,像是無法洗去的疤痕,頑固地留在肌膚上。安嵐心頭瞬間繞過無數心思,然而還未等她細想,公主已帶著她走過不知第幾道回廊,來到清露殿的最深處。好冷。安嵐忍不住瑟縮了一下。黑漆漆的殿中帳幔低垂,冷意繚繞,令人感覺如墜冰窟,偌大的一座宮室,空無一人,隻正中放了一口華貴無比的雕花烏木棺。“躺進去。”公主指著棺材對安嵐道。安嵐看向公主的眼睛,那雙眼墨色傾城,如珠如玉,生在她這樣的美人臉上正是恰當,可是,這雙描儘人間好意的眸子,卻並無一絲生氣。扣在她腕間的手冷得如冰。安嵐顫抖著將手指探向公主的鼻尖。春日裡蘊涼的宮室、隨身不離的濃厚熏香、十日內查明夢魘的命令、手心裡已然褪色的印記,還有這冰冷的雙手。公主看著麵前這姑娘驚惶的眼神,嘴角彎起笑弧,眼底卻含著淡淡的哀愁諷意:“這是殿下的棺。”安嵐的指尖沒有探到一絲一毫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