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朱雀大街熙熙攘攘,街道兩側人群摩肩接踵。走街串巷的小販們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商機,挑著擔子在人流中穿梭,像是江浙一帶善弄潮的健兒,在人群中時隱時現,於萬人中開辟出一條“血路”,讓街上的擁堵程度再創新高。“怎麼今天人都往這條街上擠啊?”終於有不明真相的人忍不住開口抱怨,心裡感歎不愧是天子腳下,人口數量不是他家鄉那種小地方能比得了的。“怎麼,你小子居然不知道?”站在他旁邊的是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大爺,扯起大嗓門,胡子隨著顫了三顫,唾沫星子差點噴到對麵人臉上。小夥子被老人一把年紀還如此中氣十足的音量驚到,後退兩步,疑惑不解:“有什麼必要知道麼?”“當然了!”老大爺揚起手臂,手中煙管快要戳到小夥子鼻孔裡,“今天霍將軍回城,俺們可都是來迎接霍將軍的!”老頭嫌棄完了,猶嫌不夠,連連搖頭感歎:“……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唉,一代不如一代!”話畢,他頗為自得地摸了把胡子,似乎在展示自己年紀和閱曆上的優越感,一下子就拉開了和小夥子的差距。小夥子臉色變了變,他也許孤陋寡聞,但他絕對聽過霍將軍的大名。長安城很多人曾親曆過二十多年前風雲變幻的時代。而最終,先帝陸承乾帶軍攻入長安,將大旗插在長安城頭,結束了孟氏五百年統治。自此塵埃落定,盛世初起。史官們舔舔乾澀的筆尖,將青史翻到新的一頁,蓄勢待發準備奮筆疾書。前睿朝的往事被推進書櫥角落,上麵落滿新時代的塵埃。但王朝初建,四麵環敵。幸有定國公蘇世安,帶手下將士平定戰亂,才攙扶起根基未穩的新朝。而霍將軍,則是蘇世安培養出的那批將領中的一員。他比起軍中其他同僚年紀較輕,當蘇世安和其他年長將領因種種原因逝世之後,他自然而然成為護衛大齊的頂梁柱。當街頭童謠中口口相傳的其他英雄都已在曆史舞台上謝幕後,隻餘下這一位還能勾起老人們舊日回憶的將軍。他受人愛戴,也不奇怪。“來了來了!”隨著緊閉的長安城門終於緩緩拉開,本來逐漸安靜下來的人群忽然興奮起來。此時朝霞還未散儘,火紅的彤雲從城牆上向四周擴散、渲染,最終變換成此方天空上的淡淡青色。在大家的期待下,霍公詢騎著馬,走入了長安城。霍思靖在父親身後,好奇地左看右看。他從未受到過這種夾道歡迎,新奇之時感到格外不自在。“挺直腰板,眼睛正視前方。”霍公詢仿佛背後也有眼睛,嚇得霍思靖趕緊收回視線,老老實實跟著其他兵士,目不斜視地走過百姓身邊。其實霍公詢並沒有看到霍思靖在乾什麼,他們倆的距離起碼有三丈遠。他在馬上,霍思靖則是混在衛兵堆裡,就連同排的人都不一定能知道霍思靖走神了。但霍公詢就是知道,因為二十一年前他跟著先帝和蘇世安進入長安城時,也是這樣好奇地打量著街頭的一切事物,直到身邊人咳嗽兩聲才回了神。他多年征戰,未顧得上香火傳承,好不容易老來得子,才有了霍思靖,按說應該疼愛至極才對。但霍思靖剛滿十三歲,就被他趕到軍營裡做了一名普通小兵,經過一年磨練,他覺得時機成熟,就帶著這小毛頭奔赴北境,守衛朔疆城。可憐霍思靖,小小年紀便體會到什麼叫做生活不易。朝野之人每當談及此處,都不禁搖頭歎息霍將軍果然鐵麵無私,連唯一的獨苗都忍心往戰場上送。但霍公詢卻不以為意。他駕馬行過朱雀街頭,走向儘頭的巍峨宮牆。皇帝親出承天門,於宮外降階迎接,以示恩寵。“微臣拜見陛下。”霍公詢早早下馬,恭敬行禮,一如多年前對先帝那般。陸承深立於台階之上,微微笑道:“霍卿,歡迎歸來。”隨著這一聲民眾歡呼起來,迎接他們凱旋的將軍。接下來便是固定的流程,彙報戰績,慰勞兵士,鼓舞民心。而當大家還沒從勝利的喜悅中回過神來時,霍公詢已經沐浴更衣,再次被召見進宮了。紫銅爐裡升起淡淡的煙霧,龍涎香經過熏燒,香氣在室內彌漫。寬大的屏風榻置於宮室正中,陸承深左腿橫在炕上,另一條腿則垂下來,踩在地上。他換上了從前行軍的服飾,翻領、短衣、窄袖,褲腿收緊在黑色的鹿皮革靴之中。十幾年行軍生涯,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穿著,睿朝流傳下來的繁重服飾,反而讓他渾身不得勁兒。那些老牌士族的朝臣也曾背地裡譏諷過這位皇帝一介武夫,不懂禮儀規矩。就算一朝得誌做了皇帝,也照舊是粗人。陸承深對此倒是坦然:“朕本身就不是富貴命。”此刻,男人鎖著眉頭,緊盯著麵前的一副棋盤,腰背挺得筆直,仿佛獨立高山的岩石一般巋然不動。“微臣見過陛下。”男人頭也不抬地說:“平身平身,這裡又沒外人,何必多禮。”雖然陸承深沒有再說話,但一直像雕塑一般站在門口的宮女們,卻都默默退出房間,最後一人出門時,將厚重的簾子放了下來,僅留君臣二人在屋內。霍公詢見皇帝看棋盤看得入迷,自己自覺站起來,坐到桌子另一側,同時問道:“陛下還在鑽研棋局呢?”陸承深含糊地說:“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事做。”霍公詢心裡好笑,陸承深從小時候起便是遠近聞名的臭棋簍子,從前跟教書先生家的姑娘下棋,連輸十一盤,連裡子帶麵子都丟了個乾乾淨淨。從此發誓此仇不報非君子,可還沒等他贏回一盤,天下硝煙四起,而他就跟著兄長陸承乾一起,投入群雄逐鹿的爭鬥之中。雖然昔日的姑娘再也尋不著,下棋的愛好卻保留到今天。“聽說這次與守衛朔疆,思靖出了不少主意,幫了大忙。”陸承深想起之前看過的奏折,不禁開口稱讚。霍公詢連連擺手:“這小子運氣好,碰巧說中而已。我也著實吃了一驚!”“應當說霍卿教子有方吧。”“不,”霍公詢搖頭,老老實實地說,“當年蘇帥在世時,就評價過微臣‘忠勇有餘,謀略不足’。微臣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他口中的蘇帥,指的是先定國公蘇世安。“那又如何,蘇帥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陸承深不以為然。霍公詢認真地說:“臣不過仗著幾分資曆,承蒙陛下厚愛,才得世人諸多謬讚。說實話,微臣的才能,隻怕還比不過因罪伏誅的陳將軍……”“閉嘴。”陸承深生硬地打斷,臉上不以為然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一瞬寂靜。霍公詢仿佛是不死心般地繼續說:“其實直到現在臣依舊不相信陳將軍會……”“你相不相信又有什麼關係?”陸承深嘲諷地說,“難道朕願相信他和皇兄的死有關?可這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人在地下已經成一堆白骨了,你還想翻案?”霍公詢沉默著,他從來都不相信陳叔行會和先帝的死有什麼關係,可是一切都發生得很突然,晉陽王陸興屯兵灞河,一封朝奏穿過九重宮門直送到太極殿上,聲稱對先帝死因存疑,接著便是陳將軍以死謝罪,告慰先帝在天之靈。於是,在霍公詢還沒反應過來時,昔日熱鬨的陳府就已經成了荒宅。人都死了,再提舊事還有什麼意義?就算他如鯁在喉,可是若將疼痛叫嚷出來,也隻能惹彆人不快。“說點彆的吧,”陸承深揉揉額角,“這次出征,其他人表現怎麼樣?”雖然陸承深沒有明說,但霍公詢憑著同樣做父親的心態,猜測皇帝此刻最想聽到的,應當是陸晟的消息。這次與北方作戰中,還有一個特殊的人也隨軍去了朔疆城。這個人,就是四皇子陸晟。“楚王殿下雖初臨戰場,但武功高強,膽識過人,絲毫不輸給其他將士。”考慮到陸承深對兒子的苛刻,霍公詢當然能誇就誇。“有勇無謀,毫無長進!”誰知,陸承深聽罷,不但不欣慰,反而冷笑一聲。“這……”霍公詢想著措辭,“四殿下畢竟是頭一次上戰場……”“同是頭一次,思靖便知道出謀劃策,可他枉讀那麼多年書,卻還是學不會用腦子解決問題!”“……”也許他回家之後頭一件事,就是警告霍思靖以後少出風頭,免得被四殿下尋仇。“打仗是我們臣子的事情,殿下們本來就不需要親上戰場。”霍公詢試圖蒙混過去。陸承深濃眉下雙目如鷹隼般銳利。他將雙手平放膝頭,身體前傾,麵對霍公詢試探著問:“霍卿,說句真心話,在你看來,晟兒和太子,究竟哪個更適合繼承大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