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五哥(1 / 1)

少年遊 鰻魚Tech 1915 字 3天前

此話如一道驚雷一樣在霍公詢心頭炸開,未來得及反應之時雙膝已不自覺跪到了地上。霍公詢問:“陛下何出此言?”他不是沒聽過某些關於皇帝不滿太子的傳聞,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古以來,凡是卷入奪嫡之爭中的大臣,多半下場 很慘。陸承深居高臨下,麵無表情地看著霍公詢,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怪不得都說朝堂最易移人性,當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五哥也改了性子。”那聲“小五哥”仿佛是跨越時空而來,讓霍公詢一時怔愣。他幾乎快要忘了,在兩人最意氣風發的時代,麵前這人曾一口一個“小五哥”,叫得比誰都勤。那個時候還沒有“陛下”、“末將”、“微臣”的煩瑣稱呼,大家“叔侄兄弟”一通亂叫,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泗水河畔一群野心勃勃、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們,擊掌相約要一同舉旗,踏入亂世的熊熊戰火之中。那時九州動亂,英傑四起,誰都想在這片土地上書寫自己的豐功偉績。就連他這個鄉下的種田娃都受到誘惑,鬼使神差地賣掉了家裡最後的老黃牛,用所有積蓄換了一把厚背長刀,在征兵令上摁下了手印,從此再未回過兒時村莊。陸承深拉霍公詢起身,兩人重又坐回桌旁。“朕還記得當年行軍中時,皇兄派你來照顧朕,朕當時淘氣,小五哥卻嚴肅得很。”霍公詢尷尬地摸摸鼻子。當年軍中,隻有他和陸承深年齡相仿。陸承乾派他看護弟弟,他想將軍交代的任務一定要好好完成,所以故意端著架子,不苟言笑。“……朕當時心裡不喜,就藏你的長矛,讓你以為自己丟了東西,可把你嚇得不輕。”這件事他也有印象,當時軍中經費緊張,因此對這些兵器特彆寶貝,丟了的話要受重罰。他當時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最可氣的是,陸承深還假裝古道熱腸,要幫著他一起找。不過兩人就是從那時起漸漸熟絡,到後來一起惡作劇,禍害其他人,鬨得整個營地雞飛狗跳。“後來皇兄不知從哪裡知道了這事,可是給了我一頓好揍。我當時就想,若我知道是誰告密,將來一定調他去守城門。”也許是“小五哥”的稱呼讓兩個人暫時忘記了現在的身份,不由自主地帶入了年輕時的自己。霍公詢突然伸手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承認道:“其實當時是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先帝。”“小五哥終於承認了。”多年疑案終於告破,陸承深微笑道,“從明天開始,你就到長安城門就職吧。”“……”霍公詢覺得他還是早點退休比較好。陸承深看向虛空,語速很慢,像是在品味陳年的佳釀,總也舍不得喝完:“咱們那個時候整日行軍,生死不能自主,一身本事都是真刀真槍磨出來的。相比起來,晟兒的這點作為,根本不算什麼。”陸承深忽然冷笑一聲:“就連朕,尚且不被蘇世安看好。若不是皇兄無後,這皇位還不知道誰坐呢。”“先帝和蘇帥也是愛之深責之切……”“我知道,”陸承深打斷他,“朕當然知道……若不是皇兄,朕怎麼可能有今天。”霍公詢剛要接話,就聽陸承深歎了口氣:“可不管是皇兄還是蘇世安,甚至是你,都一直把朕當孩子。”他似乎一瞬間成為了當年滿心期待得到旁人重視的少年,又似乎變成了一個對所有事情都不甚在意的老人。當年他年紀尚幼,滿心眼裡崇拜兄長,如同絕大多數人一樣。可當小孩開始渴望闖出自己的天地時,才發現自己一直活在大人的陰影裡。他自始至終站在兄長身後,什麼都不懂,也不需要懂,因為總有人比他成熟,比他可靠,可以幫他解決一切事情。但陸承深沒有抱怨的資格。他有這樣的哥哥已經是福氣了,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他憑什麼瞎矯情。霍公詢無法反駁,他不能撒謊,如果沒有陸承乾和蘇世安,他根本不會知道陸承深的存在。在當年的那些人看來,他們效忠的對象是陸承乾,也隻有陸承乾。而陸承深,不過是附庸而已。陸承深忽然問:“朝野都傳朕不喜太子,小五哥可知為什麼?”“這……”霍公詢猶豫一瞬,說,“微臣的確不知。在微臣看來,太子殿下性情溫和,愛民如子,有這樣的君主,是百姓的福分。”“昊兒是個好孩子,若他繼位,定會息兵戈,止罹苦,海清河晏,社稷和睦。”陸承深垂眼,凝視著掌心錯雜的紋路,那紋路深深印在手掌上,宛如刀刻。即使是多年養尊處優的帝王生活也沒能抹掉上麵厚厚的老繭,那是早年時期他跟隨著陸承乾四處奔波,兵器和馬韁繩在掌心磨出的印記。“我大齊已占據了這天下的大半疆土,治下安定,盛世初起。有一個守成之君,真是再好不過了。”陸承深的語氣很淡很淡,聽不出半分欣喜的意味。霍公詢沒來由得覺得心慌,紫爐裡的香氣似乎太悶了些,他想著要是能把進門的簾子掀起來透透風就再好不過了。“……若真能高枕無憂,也不需勞煩小五哥整日操勞了。”陸承深正衣而坐,手指撫上身前的棋盤。“臣……”“皇兄窮儘一生想換大齊的和平安定,可這和平安定不過是表象。” 陸承深的聲音帶著深切的無奈。霍公詢沉默不語。確實,隻有他們才知道,這表麵上蒸蒸日上的王朝內外,有多少隱患。首先,前睿朝並未完全覆滅。在西南巴蜀地帶,仍殘存著他們的小朝廷。睿君孟穹川雖是個毛孩子,但他的身邊圍著一群死心塌地的老頑固,時時想要反撲回來。就算撇開外部不論,單是陸承乾當年為了平衡勢力而封的幾個諸侯王,就足夠令人寢食難安。有時候想想,他自己都覺得力不從心,不知道以自己的壽數,能不能看到四海一統的那天。陸承深伸手撫摸過棋盤上縱橫交錯的線條,眸色深沉,目光仿佛穿透了遙遠的過去,又仿佛預見了了無儘的未來。“朕即位之初,迫於國庫空虛,百廢待興,不得不按兵不動。但一轉眼,等到終於能一展拳腳時,已經行將半百,不知這一生,還能不能有所作為。”所以他心急,不管是陸承乾還是蘇世安,甚至連他自己,尚不能平定所有隱患。而這些皇宮裡長大、早已被優渥生活摧折野性的孩子們又怎麼能指望的上?“小五哥你其實也心急不是嗎。”陸承深說。就算霍公詢嘴上再怎麼勸陸承深 “兒孫自有兒孫福”,可若不是對未來憂心如焚,他決不會讓霍思靖小小年紀,就去戰場體會生死炎涼。所以陸承深想成為的絕不是一個守成之君,而是足夠果敢,足夠有魄力的帝王!這個男人其實從來都不甘心坐享陸承乾的戰果,即使所有人都僅僅期望他能平穩地在皇位上過完一生。但陸承深所求得卻遠遠要多,他其實隨時準備著露出獠牙,撕咬所有的敵人。但當他已經具備了經驗和機會時,卻失去了跳躍的力量。陸承深忽然睜眼,目光如炬:“待朕百年後,江山社稷,成敗榮辱都壓在太子一人肩上。所以朕需要的是一隻能和敵人戰鬥的猛獸,而不是吃飽喝足窩在毯子上曬太陽的貓。若他承受不來,朕不如一早就換掉太子,好過讓他被虎視眈眈的人拆分吞食,成為萬人笑柄。”霍公詢終於明白為什麼陸昊那般謙和恭謹小心翼翼也討不到陸承深的歡心。原來他從一開始就與父親的希望背道而馳。陸承深像是一隻被關進了籠中的老虎,就算被安閒生活磨鈍了爪牙,但仍時不時要發出幾聲怒吼。向指指點點的人們證明,自己仍有回歸山林的野心和氣勢。所以他怎麼可能喜歡自己的唯唯諾諾,他寧願兒子們拍著桌子與他對罵,也不願他們瞻前顧後束手束腳。……等到臨告辭時,陸承深忽然叫住即將出門的霍公詢:“按說,小五哥這次得勝歸來,朕理應辦一場慶功宴……”霍公詢按慣例推辭:“陛下不必破費。”“宴還是要辦的。”陸承深說,“隻是朕最近在調查一樁頗為敏感的事情。派去的人還沒回來,若是此時辦宴,少不得被人猜疑他的去向。但若遲遲不辦慶功宴,又會有 ‘鳥儘弓藏’的議論了。”霍公詢了然:“既如此,臣佯裝生病,將慶功宴推遲幾天。”陸承深笑道:“那就勞煩霍卿了。”霍公詢回到府上,剛進院子,就見一個人飛快地衝過來,一頭紮進他懷裡:“爹你怎麼去那麼久?娘都等急了”。霍公詢不禁感歎年輕人就是有活力,不是他這種老家夥能比的。“彆聽思靖亂說,他自己急著吃飯,非說我等急了。”霍公詢看向院中,從葡萄架底下盈盈走過來一位有些年紀的女人。女人麵容溫和,即使不笑時,嘴角也是向上翹的。眉目間依稀看出她年輕時的秀氣清雅,一看就是書香世家養出的小姐。一看到夫人,霍公詢之前的鬱結便一掃而光。他敲了敲兒子腦袋:“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不是說要去秦王府拜訪朋友嗎?”,“彆提了,”霍思靖滿臉失望,“秦王哥哥生病了,現在府上大門緊閉,一個客人都不見呢。”霍公詢一愣,放開了兒子。難道,陛下派去查案的人,是秦王殿下?“你怎麼了?”霍思靖以為爹爹又在操心什麼軍國大事。“沒事,”他笑道,揉揉兒子的一頭亂毛的腦袋,“隻是感慨最近長安風水不好,大家都趕一塊生病了。”“啊,你也病了?”霍思靖趕緊去摸父親額頭,“好像是有一點熱,不對,好像是有點涼?算了不管了,我喊大夫來看看!”他一溜煙地順著長廊跑了,精力充沛得簡直能再上一次戰場,霍公詢攔都攔不住。“臭小子,又不聽人把話說完。”霍公詢看著兒子遠去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這脾氣隨你。”霍夫人笑道。“是,好的都是隨夫人,剩下的都是我的。”霍公詢自然地攬過夫人的腰。他站在自家院中,看著院中許久未見的葡萄架和架下躺椅。葡萄架是他和霍思靖兩個人撘的,現在還不到葡萄成熟季節,所以隻有架上隻有藤。他忽然又想起自己離府之前種下的冬瓜,那可是他親自播種,咳,確切地說,是他親自指揮霍思靖播的種,大半年沒回家,不知道長得怎麼樣了。霍夫人順著他的眼睛看過去,立刻猜到他心裡想的什麼:“去年的時候冬瓜熟了,我命丫鬟摘過一回,不過看成色不是特彆好。”“那是他們不會種,”霍公詢馬上說,“今年你讓他們彆管,我自己弄,保證品相比市麵上的好。”“你要弄就自己弄,可彆把思靖也拖去。你看他這大半年瘦了一圈,可得好好休整休整。”霍夫人心疼地說。他眨眨眼,歎了口氣,看來,為了這些安穩歲月,為了歲月中相遇的這些人,他們這些老家夥,隻能再多辛苦一些咯。小兔崽子們,可要記得你父輩們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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