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不理會門衛跟他行禮,擺擺手讓他們安靜,他一隻腳踏進門檻,還未落地,又收了回來,他又換了一隻腳,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收了回來。他立在門檻外,深吸了一口氣,還沒上來,就斷了。他在門外來回走了一圈,終於下定決心踏進了門檻。門衛從前到後目不轉睛,習以為常。他進到正廳,見端坐著很久的一群人,一一行禮拜見。“爺爺、父親、母親安好。怎麼不見妹妹?”老丞相李旦不搭理他,兀自泡茶,刑部左侍郎李燦直接道:“你還有臉說我們安好,我們李家都讓給你禍害了。我今日就請家法,好好教訓你這個逆子!”說罷就要起身去拿戒尺。老丞相依舊老神在在的泡茶,李劉氏坐在位置上抹指甲,壓根沒人搭理他,李廷站在原地戰戰兢兢,李燦手已經碰到了戒尺,尷尬了一會兒,猛地收回手:“哎,這逆子我是管教不動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他邊說邊手撐著腦袋移到後院去了。李劉氏這才護完她的指甲,她伸好十指,滿意的看了看,對矗成一條杆兒的李廷道:“你這次射箭又全軍覆沒了?”李廷老實道:“是。”李劉氏把護甲的脂膏放在一邊,道:“無妨,我們李家不需要會動手的人。”李廷剛抹了額頭上的虛汗,又聽他母親道:“你和四殿下,是什麼關係?”李廷想,什麼關係?周瑜和黃蓋的關係。他還沒想好怎麼回答,他爹又從後院冒出來,道:“這次四殿下遇刺的事,和你有沒有關係?”李廷正色道:“沒有。”李燦放鬆下來,坐回位置上:“也好,四殿下的事,皇上命令大理寺和刑部七天查出真希望,否則這頂帽子,難保啊!”他說著,指了指頭上不存在的帽子。李廷皺了皺眉,暗道莫慕茗言語模糊,他其實並不清楚這件事的內幕。他明白莫慕茗知道的比他多,但絕不會多大哪去,四殿下不可能讓鎮北侯府參與到這件事來。他目前隻知這是四殿下褚夜闌聯手演的一出戲,至於目的是什麼,演給誰看,這些,恐怕隻有四殿下一人知道了。李燦見李廷沉思不語,他神色正式下來,道:“兒子,你若知道什麼事,就告訴爹,爹是刑部侍郎,雖然此案由大理寺主要負責,可是爹一天在這個位子上,就必須對任何真相負責!”李旦泡完了茶,李廷上前,一杯放在爺爺麵前,一杯呈給父親,一杯呈給母親。他奉完茶,又退回方才的位置,道:“父親,宮裡是否已經傳來消息,說四殿下無大礙了?”李燦用茶蓋撥著茶葉,品了一口,道:“今早傳來消息,說四殿下隻是皮肉傷,看上去嚴重些,但未傷及筋骨,休養兩天便好了。”李廷聽完,當即一驚。能修養兩天就好的皮肉傷?這不是明擺著說這次刺殺四皇子並未受驚,也就不需要有什麼安慰了?甚至細想起來,這次刺殺,雷聲大雨點小,並未傷筋動骨,如果深思,能扯出什麼緣由來就不可知了。還未來得及說話,一個輕柔溫婉女聲傳來:“可是哥哥回來了?”李廷回頭,對來著的女孩溫柔的笑了:“木兮。”李木兮一身輕紗粉裝,發髻上攢了一隻彆致的玉釵,頭發烏黑順滑,兩彎柳葉眉,一雙含星目,兩頰淡粉,朱唇微啟。甚是標致的一張美人臉。她體態輕盈,步履卻顯急了些。她走到李廷麵前,像是要著急問他話,卻很快收了這份著急,表情柔和的一一拜見長輩:“爺爺安好,父親母親安好。”李旦笑著對她寶貝孫女說:“哎,爺爺見到你就安好了。”李燦和李劉氏皆笑盈盈的看著她。李木兮乖巧地給她長輩續了茶,動作輕柔,臉上一直帶著羞澀的笑。她放下了茶壺,這才走到李廷麵前,道:“哥哥,我方才聽說,四殿下遇刺了,怎麼回事?現下四殿下如何了?”李廷看著她的寶貝妹妹,溫柔道:“四殿下無大礙了,下次在太學院見他,你可以當麵問他傷如何了。”李木兮羞惱的用手帕捂住臉,道:“哥哥,你這說的什麼話。”李旦在一旁看著,卻是不笑了。李劉氏嗔怪道:“李廷,彆開你妹妹的玩笑,木兮還是閨閣中的閨女,怎麼好這麼說話。”李燦也是責怪的看了一眼李廷,卻是沒說一句製止的話。李木兮正是金釵年華,現下也在崇文館就讀。燕國國風開放,男女混讀之事已是常情,隻是她生性內向,性情羞澀。便讓她和周允雪小公主和另外幾個身份尊貴的女孩組成一個小班在一起讀書。李廷道:“我的好妹妹,這有什麼好害羞的,四殿下不是那麼難親近的,他前幾日才和那個小......”李廷突然住了口,心裡閃過一絲異樣,卻很快接回話:“和莫慕茗在他府上練箭呢。”李木兮手帕移開了一些,漏出眼睛,道:“是鎮北侯府的小侯爺?”還沒等李廷回話,李燦突然一雞毛撣子抽過去,嚇得李廷趕緊躲在劉氏的身後:“爹爹,你這是做什麼。”李燦一邊四處抽他,一邊道:“你還好意思說!你丟臉都丟到鎮北侯府去了!”李廷一邊躲一邊講道理:“爹爹,在鎮北侯府麵前,誰的騎射不是丟臉的?我課文可是遠超慕茗的。”李燦找回了一些臉,停了手,道:“總算有我們李家人的聰明了。”他又對李木兮道:“木兮,花房裡開了很多花,你去采一些來做糕點吧。”李木兮欠了欠身,笑盈盈的宛如一團粉色的雲團飄走了。李燦坐下來對李廷道:“四殿下傷未動筋骨,你在出事前就知道?”李廷輕輕“嗯”了聲。李燦歎了一口氣不語。坐在主位的李旦終於開口道:“李廷,你這是,這是逼著我們李家站位啊!”李廷突然直挺挺跪下,道:“我對不起爺爺,父親母親。這件事,我一人抗,絕不會連累我們李家!”外麵天氣昨日還晴了一會兒,今日依舊陰沉,隨時醞釀著大雨。屋內,一文文弱弱的少年,宣誓這他一生的誓言:“四殿下有治國之誌,又有治國之才,我李廷,願一生跟隨其左右,我成,便是他成,他敗,亦是我敗!”經曆了三世大燕皇朝更替的李旦,愣是被他大逆不道的柔弱孫子嚇在當場。這是我的親孫嗎?他以前不是得過且過,一心隻讀聖賢書願在這陰謀詭計的朝堂撈一閒職自在一生嗎?陰沉沉的天氣終於痛快的下起雨來,李廷跪的筆直,就像戲文裡的書生,為了他一生所愛,像父母抗爭,無論那所愛是狐妖還是蛇妖。風雨如晦,李旦開口,打破了房內寂靜的氣氛:“李廷,你,先起來吧。”李廷站了起來,依舊筆直的身板。李旦道:“四殿下自小無母教導,送到文妃手上,也未得到正確的指導,之後就是一人在深宮裡活著,若不是這次刺殺,皇上可就想不到這個皇子了,我聽說他性子乖僻,可是真的?”“四殿下並不是乖張的人,他是不願與人交往,但並非冷漠,相反,從這次鎮北侯府上至侯爺下至家兵,無一人受牽連,就可以看出他心性至善了,隻是像祖父所說,他從小未得到關愛,所以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李旦又道:“他功課如何。”李廷道:“每次測試,都是第一,無一例外。”他又補充道:“幾乎滿分。”李旦道:“你們太學院的功課,不能全麵考校一個人。”李旦想了想,道:“他最愛讀的書,是什麼。”李廷道:“《韓非子》。”李旦沉思不語,半晌又道:“那四殿下有沒有對你說過他宮裡的生活。”李廷道:“他隻說過他放了學依舊要有太傅講課,其餘未多一言。”李燦插嘴道:“這次行刺的事,究竟怎麼回事?”李廷道:“我也不知,我所知道的,都是莫小侯爺告訴我的,我隻知,四殿下一早就知有人要刺殺他,便有了這麼一出戲。”李廷又把他的擔憂說出來:“這次刺殺,四皇子撿回一條命,他的侍衛撿回一條命,就連所有的鎮北侯府家兵也未死一人。難免有心人多想。”李廷又道:“爺爺,父親。如果四殿下真是心狠手辣的性格乖僻之人,他大可全舍了這些鎮北侯府的家兵,就算老侯爺事後追究,也不會追究道四殿下頭上。可是他寧肯漏下這麼大的破綻,也未傷一人啊!”李廷又補充道:“據我所知,這次四殿下的傷,不會那麼毫無大礙,他從小傷痛不斷,就算每天鍛煉,年輕力壯,可是也照不住這樣不斷拿自己命不當回事啊!”李燦思索著,道:“四殿下遇害,皇上命二皇子總領大理寺與刑部徹查,表麵上是對這件事特彆重視,可是仔細一想,天子腳下皇子遇害,竟然未到三司會審的地步,而且是二皇子來總領這次案子不是景王,雖說二皇子早已開始為皇上辦差事了,可是景王明顯才是最合適的人選,景王爺這幾年為避皇上鋒芒已是半退居,但二皇子的恩威並不比得景王爺,皇上是真的想鍛煉二皇子冷落景王了嗎?也許這是一方麵原因,可是依照二皇子與四殿下不對付的樣子,如若讓二皇子查出這件事是四皇子自演的一場戲,幕後的凶手和四皇子都不會有好下場。”李旦道:“皇上的心思,我們猜不透,可是四殿下漏了這麼大的破綻,我們看的出來,皇上,皇後都看不見嗎?”李廷李燦皆不語,李旦歎了口氣:“我老了,眼下的朝局我是看不透了,這天下是落到二皇子的頭上還是四皇子,現下兩位皇子年紀還小,我是活不到那天了,既然李廷堅信四殿下,我們李家,就全力相助四皇子。”李廷把眼淚憋了回去,深深的磕了一個頭,見李旦沒什麼要問的了,起身退下了。李廷正要出門,李旦突然道:“這次和你們一起去鎮北侯府的人,還有南越來的公主?”李燦一僵,踏出門檻的腳步釘在原地,他平複了一下剛剛落下的狂風海嘯,回頭道:”隻是莫小侯爺的朋友,便邀到鎮北侯府一起做客了。”李旦也不知信了沒有,擺擺手讓他退下了。李廷回到自己的房間,門一關,緊繃的身形突然坍塌,他沒骨頭似的灘在地上,反複回想著方才的對話,他苦笑一聲,四殿下啊四殿下,為了你,我把整個李家都搭上了,你要是不成功,也不能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