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折扇挑起轎簾,滿山春色爭芳鬥豔,枝頭喜鵲輕鳴,唱出了鄭何心中此刻的歡愉。他收回視線,笑眯眯道:“出了黑月山,我們就真的離開京城了,再過八九日,便能到泰山去尋我師父。”本該同他分享這份喜悅的宋嘉禾卻歪闔著眼,眉間是化不開的糾結與煩悶,似是被夢魘住了。“方才還醒著,怎麼睡得如此之快?”鄭何拿出手帕,想拭去她鬢角間滲出的冷汗,卻被對方一個眼神驚得愣了一下。宋嘉禾很快調整好表情:“你方才說,我們到哪了?”“快出黑月山了。”鄭何隻當自己看錯了,嘉禾怎麼會對他露出那種警戒凶狠的眼神呢?他收好手絹,神色鄭重,雙目中的憧憬卻不自覺流露出來:“嘉禾,我知道我父親和白家有仇,但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等在師父那兒把武功學好,我們便一道行俠仗義、浪跡江湖……”“鄭何,”宋嘉禾算著時間,眼神複雜地看著他,“如果我負了你,你會如何?”“什麼?”鄭何還來不及深想宋嘉禾此話的含義,馬車便突然停了下來,緊接著,鐵劍出鞘之聲從四麵八方將二人緊緊包圍。黑月山山腳沉月湖附近的亭台中,梁淮安正同鄭輪對弈,後者心思不在棋上,被梁淮安手中黑子逼得節節後退。鄭輪執兩子落於棋盤之上,道:“王爺棋技了得,下官自愧不如。”“這就認輸了?”梁淮安端起冒著熱氣的六安瓜片,輕品一口後道,“這圍棋,不到最後一步,勝負猶未可知。但你第二十八手走的那一步,實在是無力回天。”“王爺這是何意?”鄭輪挑眉,他就知道梁淮安找他下棋絕對另有深意。“沒什麼意思,指導指導你而已,鄭大人陪我下棋這麼久也辛苦了。來人,送鄭大人回府吧。”鄭輪滿腹狐疑,寧王就這麼放他走?不再趁機敲打或者拉攏?“那下官就先告退了。”然而還沒來得及轉身,裴原一聲氣壯山河的“王爺”便將他驚得一抖,扭頭看見自己那被五花大綁著的兒子後,臉上的震驚就更深了。“王爺,屬下方才巡邏之時看到馬車中有人扔出手帕,撿起來一看上麵細細繡著芙蓉,明顯是女子之物。屬下擔心有人綁架民女,便上前查看了一番,哪知,哪知……”裴原話說得這般吞吞吐吐,再看清楚自家兒子身後站著的女子是誰後,鄭輪瞬間冷汗直下,忙朝梁淮安拱手道:“王爺,小兒雖頑劣,但絕不會做出如此離經叛道之事,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大片烏雲籠罩在亭台上方,陽光溜走了,整個世界也靜得可怕,就連風都不敢在湖麵輕易刮起波瀾。不論是哪個男人,遇到這種事情都很難冷靜,更何況梁淮安身體本來就有殘疾,鄭輪不敢承接他的憤怒,他可隻有鄭何一根獨苗啊!梁淮安陰沉著臉,明明坐在輪椅上,氣勢卻比在場任何一個人都要強:“有沒有誤會,一問便知。”“王爺,”沉默了許久的宋嘉禾咬咬唇,“鄭公子他隻是、隻是一時衝動,我、我方才已經勸動他送、送我回去了。”鄭何猛地抬頭看向她,眼中瞬間閃過數種情緒,有不解,有傷心,有憤怒,最後儘數化為無奈和釋然。難怪了,說好一起私奔,她卻打扮地於平常無異,隻是頭發和衣衫有些淩亂,怎麼看怎麼都像是現從府中被人劫出來的。現在他終於懂了,宋嘉禾方才那句話的意思。她負了他,他又能如何呢?就像他同父親爭吵時所說的那樣,他姓鄭,宋嘉禾這麼對他就一點都不奇怪。棋盤被打翻,黑的白的棋子落了一地,每一顆都在訴說著梁淮安的憤怒。“宋嘉禾可是皇上賜給本王的王妃,貴公子真是好大的膽子啊!”鄭輪一驚,顫抖著走到鄭何身邊,抬手就是一巴掌打了下去:“逆子,逆子啊!”說罷,他又將鄭何踹的跪在了地上,讓他給寧王道歉。梁淮安一個字都不想聽,晾著他們父子二人,抬眼對宋嘉禾道:“過來。”所有人都注意到,他語氣比方才柔和了不少,但柔和之下卻又壓抑著什麼可怕的東西。宋嘉禾很聽話地走了過去,蹲在輪椅前仰頭看他。梁淮安薄唇開了又閉,最終卻隻是伸手將宋嘉禾垂落的頭發綰到了耳後,輕聲問:“沒嚇著你吧?”耳後的皮膚甚是敏感,宋嘉禾隻覺梁淮安指尖觸及的地方一片酥麻,不著痕跡地往後躲了躲:“嘉禾不怕,鄭公子不、不會傷害我,王爺更、更不會。”這個更字讓梁淮安極為受用,鄭輪也抬手擦了擦額間冷汗,心想這禍害總算是說了句人話。他知道自家兒子風流,腦子裡儘是風花雪月的戲本子,可宋嘉禾若是不同意,鄭何絕不會做出劫持之事。白家的種,果然留不得。梁淮安的眼神終於重新落到鄭家父子身上:“今日之事,本王會如實稟告陛下。”“王爺,”鄭輪狠狠心,“孽子隻是一時衝動,下官願用全部身家替他贖罪,還請王爺高抬貴手。”梁淮安思忖許久,道:“全部身家倒也不必,本王不缺那點錢。這沉月湖風景甚好,聽說地契在你手上?”黑月山此前土匪為患,鄭輪手中的地契形同虛設,他趕緊表示願意把整座山都送給他,卻不想對方頓了頓又說:“現在打個欠條吧,寫清楚什麼時候把地契送來,又為什麼要送本王這座山。”這是要永遠留下鄭何忤逆皇命的證據啊,鄭輪糾結半響,最終還是咬牙寫下了欠條。鄭家父子離開後,梁淮安屏退眾人,示意宋嘉禾坐在方才對弈的石桌前,問:“鄭何待你真心,下手的時候就沒有一絲不忍?”“鄭何喜歡的不是我,而是同仇家女兒在一起的感覺,就像戲本子裡描繪的那樣。”宋嘉禾不意外梁淮安看穿她的心計,也不打算繼續在他麵前裝傻。她托蘭兒去通知裴原,為的就是找機會同他攤牌:“何況鄭輪當年害我外公全族的時候,不也沒有絲毫不忍?”梁淮安正色道:“所以想嫁給周顯,也是為了報仇?”宋嘉禾略有些遲疑,隨機堅定地點了點頭。淡淡的笑意浮現在梁淮安眼中,他道:“可是本王不懂,周顯的父親遠在西北,鄭何的父親是你的仇敵,你報仇如此心切,為什麼不選本王呢?”宋嘉禾不答反問,眼神不似往日般閃躲:“因為我也不懂,王爺為何偏偏選中我?僅僅是因為小時候那點兒微不足道的交情嗎?”“不是,”梁淮安越緊張,薄唇就抿得越緊,隨著那兩個字的呼之欲出,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手心都在微微出汗。他抬眸,卻被宋嘉禾眼中的淡漠與嘲諷深深刺痛。“王爺該不會是想說,你喜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