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說,這一切都是個誤會是麼?”周林激動地晃動著女孩的肩膀,“走走,跟我去警察局作證,有你這個現成的證人在,害怕什麼啊!”他盤算好了,一會兒就給付聰打電話,讓他看看能不能聯絡個有門道的律師,這事兒,有戲了。“不,你誤會了。”女孩垂下頭。“確實是,死了。不過你彆害怕,我是來幫你的。”幫他?這應該是周林今天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了,自己這麼些年獨自在外闖蕩,又有幾個人幫過他?那年他流落到這裡,是同鄉付聰收留了他,教他手藝,給他飯吃,讓他在這個城市裡有了一個可以依賴的人,更有了能力在這個城市活下來,除此外,又有誰關心過他的死活?從這個城市消除一切曆史,改名換姓,從此遠走高飛,才是他的夢想啊!女孩窸窸窣窣從包裡掏出一本相冊。這相冊周林見過,但那是多年前,周林在肖鵬家裡見到的,相冊上的還有周林玩蝴蝶刀不小心刀滑出留下的劃痕,他絕對不會認錯。“這東西,怎麼在你這裡?!”“你先彆著急,好不容易給你帶來了,你還是先看看吧!”和所有老式的相冊一樣,這本相冊上也覆蓋著一層透明的塑料膜,相冊的第一頁,十歲左右的肖鵬和周林兩人勾肩搭背地站著,兩人都剃著極短的毛寸,渾身曬得黑油油的,像是兩隻黑色的小泥鰍。肖鵬!周林痛苦地閉上眼,手卻忍不住繼續翻動相冊,他們的十歲、十一歲、十二歲、十三歲……直到十六歲的每一個值得留念的瞬間,都在這本相冊裡了。沒有十六歲之後的照片。他合上相冊,雙手痛苦地在頭上揉搓著。他哆嗦著找到那包開了封的香煙,從裡麵抽出一根,狠狠地抽了起來。那件事,終究還是過不去。2006年他們16歲,夏天的時候都喜歡去城郊的小河遊泳。這是一條人工河,將城外的河水引入人工挖出的河道中,儘管有豎著“禁止遊泳”的標誌,但常常有耐不住炎熱的人們,到人少的郊區河段來享受清涼。周林和肖鵬就是其中一員。在這個沒有暑假作業的漫長假期,他們靠遊泳、電視和蝴蝶刀來消磨漫長的夏日時光。肖鵬擅長蝶泳,每次從水裡躍出的時候都好像一條蛟龍,氣勢恢宏,隻能狗刨的周林在水裡踩水看著,心裡很是羨慕。但正如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擅長的項目一樣,蝴蝶刀則是周林最拿手的項目。他有一把心愛的蝴蝶刀,還是肖鵬送給他的。為了怕他闖禍,這刀肖鵬特意沒開刃,周林也無所謂,他要這刀也不是為了切菜削水果,而是純粹為了耍帥。蝴蝶刀有兩個刀柄,甩開時會形成炫目的視覺效果。周林在網上看了一個耍蝴蝶刀的視頻後徹底迷上了這種刀具,在淘寶還不盛行的年代,搞到這麼一把刀是很不容易的。這可能就是為什麼他看到這把刀後激動得簡直要跳起來了的原因。他跟著視頻練了很久,手被刀柄夾了無數次,手指又紅又腫。他知道自己和肖鵬不一樣,肖鵬隻需要遊泳就可以釋放心中的壓力,而周林則需要一把刀,才能徹底肢解自己心中的憤怒。在風俗保守的小城,從小沒有父親、後又被母親拋棄的男孩兒是一個被人不齒的存在,大家悄悄談論他那個生了遺腹子又拋棄兒子的母親,也談論他這個出生前就克死父親又讓母親遠走他鄉的喪門星。儘管年紀還小,但他早已自立門戶,因為肖鵬家和一些同情他遭遇的好心人的接濟,他不僅活了下來,而且似乎活得還不錯。周林住在一間狹小但整齊的房間,肖鵬家的老房子在進行產權改革時,肖鵬父母出讓了到手的黃金戶型,才把這個違章建築保留了下來。說是一個房間,其實就是兩幢老房子當中的幾米空隙,加了個頂,用紅磚砌了兩堵牆,再按上一個破門就權當房間了。因為沒有窗戶,房間陰冷,當年肖家要這房子也不過是當儲物間,但這裡對周林來說,已經是一個難得的安樂窩了。他在門上掛上舊門簾,床頭擺上撿來的破書架,用磚頭和另一塊門板支起一張小窗。因為肖鵬媽酷愛碎花布,所以周鑫這裡到處都覆蓋著溫馨到甜膩的碎花床單、碎花桌布,到也緩和了房間的清冷氣氛。若是不刻意說破,大概誰也想不到,這個穿著略微破舊但平整的衣服的16歲男孩,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他為人禮貌,成績優秀,略略弓著背,但眼睛裡閃著驕傲的光。可誰都不知道周林活成這樣費了多大的力氣。他算不上是天資非常聰穎的孩子,但他肯下功夫。他學會了所有的家務活兒,知道怎麼用乾淨的熱鐵壺底代替蒸汽熨鬥來熨燙襯衣。在學校裡,他相信笨鳥先飛,用大量的練習來彌補自己對於知識理解上的不足。所以幾乎年年,他都是班上的第一名。靠著這種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意念,周林才終於在命運的重拳下找補回了一些。相比起來,肖鵬的家境雖然一般,加上貼補周林,有時甚至也顯得緊巴巴的。但他身上天生就有一種小城裡難得一見的氣質,明明是小城少年,卻看起來像是一個在大城市生活了一輩子的樣子。他兩隻眼睛中有一隻是藍色的眼睛,這讓他更具有神秘色彩,雖然周林知道這其實是一種比較少見的病,但並不妨礙關於肖鵬神奇身世的說法甚囂塵上。肖鵬的成績不好也不壞,但每年都會收獲老師充滿溢美之詞的評語;他穿著不算是出眾,但總有女同學在私下裡念叨他“穿白襯衫的樣子”;他也不像周林那麼著急著想要證明自己的優秀,優秀這件事對於他來說,似乎可有可無,而這恰好讓他看起來麵目格外的單純。有時候周林也會想,大概肖鵬是個特彆知足的人,隻有知足的人才能有那種平靜而溫和的笑容。那種笑容,周林學不會。這天,他們又一起相約著去遊泳。今年夏天的水勢很大,兩個人遊了一會兒在小溪中間的石頭上歇腳。“今天的水挺涼的。”肖鵬打開了話頭。周林沒說話,今天他心情不好。在剛剛結束的暑假補習裡,他沒有如願以償地拿到第一名,而是落到了十名開外。這不可能,他拿到卷子後想,為了這次考試他已經用心準備了兩個禮拜了,難道是他複習錯了重點?“第一名,肖鵬!”老師宣布名次的時候,肖鵬顯得也大吃了一驚,他甚至對著周林做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他的口型是:怎麼會?對啊,怎麼會。之前兩周肖鵬和周林都是在一起複習,他們的複習範圍還是周林確定的,為什麼肖鵬就成了第一名兒周林連前十名都算不上呢?周林氣鼓鼓地跟著肖鵬來遊泳,想問,卻又總覺得不好開口。自己該怎麼問呢?問肖鵬是不是自己偷偷看了什麼彆的參考資料?問肖鵬是不是在自己麵前刻意地隱藏了實力?這樣的話,跟問肖鵬是不是背叛了自己有什麼兩樣?周林滿腹心事,遊泳也顯得越發沒有了勁頭。這些,肖鵬都看在了眼裡。兩個人後來也不遊了,腳下踩著水泡在小河裡,享受著水帶來的清涼。但也許是因為太陽太耀眼,周林覺得,連泡在水裡,也沒有那麼涼爽了。“喂,你們兩個在這兒啊!”付聰的腦袋在岸邊出現。他比肖鵬和周林大上三歲,身上穿著一件花哨的短袖,沙灘褲和夾腳拖鞋外加脖子上的金鏈子,一副標準的“社會青年”的打扮。“會享受啊!這河邊的‘禁止遊泳’的牌子你們看不到麼!”付聰在岸邊遠處來回踱步,衝他們大聲喊話,卻並不往河邊去。“看到了又怎麼樣?”周林不服氣地嗆聲道。他素來最不喜歡和付聰這樣的人打交道。渣滓,也不知道付家怎麼就生出了這麼個貨色。付聰聽了周林的話也不惱,而是嬉皮笑臉地轉向周林:“好學生,你的蝴蝶刀練得怎麼樣了?”“不用你管。”“我這不是好奇麼!”付聰腆著臉笑著。“我看過你耍那蝴蝶刀,簡直練得神了!你的手這麼快,應該去學魔術啊!或者其他什麼靠快手的活兒,總比讀書來得快吧!”“我就喜歡讀書,怎麼樣!”“好好,你喜歡讀書,我管不著。”付聰見周林的態度堅決,便往後撤了兩步,打算離開,臨走還不忘補上一刀:“就你們那個破學校,一年也考不上幾個,你覺得你能考上?就是考上,那也得是人家肖鵬考上,怎麼就會輪得到你了?沒爹沒媽的,還就不肯認命,真有意思!”“你!”周林想跳起來,但旋即又摔回水裡,水壓把他的背上拍出了巨大的紅色印記,在陽光下火辣辣的疼。肖鵬遊過來,抹了把臉上的水,柔聲問:“沒事兒吧!”“用你管!”周林吼了一聲,把肖鵬推開。肖鵬仿佛受傷一般,默默地扭頭獨自朝小河的下遊遊去,陽光在他脊背上抹上了一層金色,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尾金色的魚。而周林則背過身子,刻意不去看他。三天後,肖鵬的屍體被發現時,據說已經腫脹得不像樣子了,周林沒有見到他的屍體,而隻是遠遠地看著有人給什麼東西蓋上了白布然後抬走了。當時他愣愣地站在河堤遠處,腦袋裡像是有風箱在吹,生疼。肖鵬家人自然是痛不欲生。肖鵬媽拉住周林問,問他知不知道肖鵬為什麼要朝下遊遊去,問他為什麼不和肖鵬一起去,周林答不上來,肖鵬媽就失望地嚎哭起來,每一聲哭聲都好像在問周林,為什麼死的不是他。是啊,為什麼不是自己死?自己無父無母,甚至連朋友也沒有幾個死了也不像肖鵬那樣會有那麼多人為自己難過。若是自己真死了,難過的,也應該隻有肖鵬一個人吧!他開始做夢,每個晚上,肖鵬的棕眼睛和藍眼睛就會在他夢裡出現,死死地盯住他。救我。為了避免被夢裡的眼睛拷問,周林開始儘量少睡覺,他開始越來越多地在課堂上打瞌睡,練習題也不能按時完成。在這所競爭激烈的高中裡,他很快就失去了領先的位置。又是一年夏天。那條小河旁已經立起了一個巨大而醒目的“禁止遊泳”,以防肖鵬的悲劇再次出現。一日,周林看準了四下無人,在牌子旁悄悄褪去了衣褲,在眾人慵懶的正午時分躍入河心。他劃著水,努力朝河的下遊遊去,宛如一年前的肖鵬一樣。我要看看,他想,我要看看是什麼奪走了肖鵬的命。他漫無目地遊著。越接近下遊,河麵越寬,但水流並不似想象的那麼湍急。周林想不通為什麼肖鵬會在這樣平緩的水流裡丟掉性命,難道說,在那個致命的下午,水流其實遠比如今湍急?“周林!周林你等等,我馬上就來!“有人在岸邊大聲呼喊著周林的名字。隨即,一個人影快跑到河岸邊,顫顫巍巍地衝著周林伸出了一根長竹竿。這個人竟是付聰。付聰儘量不往水麵上看,手卻還是抖的。他聲音強做鎮定地說:“周林,我不會遊泳,你趕快抓住我的竹竿上來!肖鵬已經回不來了,你可彆犯傻啊!”“誰跟你說我要尋短見?”周林沒好氣地說,慢悠悠地自己遊回了岸邊,心中卻湧起了一陣暖流。在肖鵬去世的一年裡,他很少能夠感覺到來自於人群的溫暖,甚至不少人在有意地回避他,暗地裡說肖鵬是他害死的。沒想到付聰怕水怕成這樣,卻還是想著要搭救自己。“啊?那是我誤會了,不好意思啊!”付聰訕笑了兩下,把竹竿仍在岸邊,又後撤了幾步,這才鬆了一口氣。周林從水裡上岸,在付聰身邊坐了下來。兩人沉默半晌,付聰終於說:“我聽說你現在成績也不怎麼樣,未來打算找個什麼樣的出路啊?”周林心中一沉。這確實也是個問題,他也不似其他的朋友還可以依靠家庭,本來上學是他的寄托,如果上學無望,他也確實需要想想未來的事情了。“那你有什麼推薦麼?”周林問。付聰看周林鬆了口,笑迷迷地說:“那就看你學不學得會好好用你的這雙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