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沫說完這句話之後,一直沒有看我,我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很難形容,可能有很多種情緒交織,但是其中絕對沒有恐懼。當然我會有一種幻想破滅的感覺,因為我畢竟曾經幻想陳沫與這件事毫無關係,但是,同時也有一種“另一隻鞋子終於落地”的釋然,不用再沒完沒了地猜測,剩下的不過是麵對現實罷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過了一會兒,我問道。“我……隻能說這麼多了。對不起。”陳沫說,他還是沒有看我,我看了他一眼,他低著頭,睫毛垂下來,迷霧一般籠罩了他的眼神,黯然的表情,讓我忽然有些心疼,於是我也不敢看他了,我們倆坐在深夜停靠在路邊的車裡,不發一言。我推開車門,走了出去,外麵真是天寒地凍,我抱著手站在和平西橋輔路的路邊,等待出租車經過。陳沫也開門下車了,“我送你回去吧,這麼晚了,不好打車,即便打到車,半夜三更的,遇上壞人怎麼辦?”我有點無語,一個剛剛承認自己殺了人的人,在擔心我“遇上壞人怎麼辦?”“我送你吧,十來分鐘就到了。一直在這裡站著,會感冒的。”“你先回去吧,彆管我了。”我說。還是一輛出租車也沒有。“那時候,你還沒滿14歲……”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寧願那時我滿14歲了。”我想說的是,沒有滿14歲,不用負刑事責任,他知道我要說什麼,並打斷了我的話。“為什麼?”“我不怕坐牢。”陳沫笑笑,帶著一點苦澀。“為什麼呢?”“因為坐牢,是有期限的。”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坐牢是有期限的,但是他現在承受的內心折磨,是沒有期限的,這種畫地為牢,無形的監獄,比鐵窗小黑屋更加痛苦。如果是坐牢,也許刑滿釋放的一天便能得到解脫,但是這樣的心牢,根本不知道哪裡才有出口。“他是你父親?”雖然我基本上已經知道了,但是還是確認了一下陳沫緩緩地點點頭。我整理了一下思緒,“我覺得,這件事情不可能是你一個人乾的,你不用大包大攬。”陳沫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了彆的方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你剛才說,你寧願當時年滿14歲了,其實意思就是,你願意為當時的事情負責。你覺得,接受了法律的懲罰之後,也許就可以從這件事情中解脫了。那為什麼,事發這麼多年,你並沒有選擇自首呢?”“為什麼?”陳沫說,“這有什麼為什麼。”“即便事情剛剛發生後,你逃跑了,但是這麼多年,你有很多自首的機會才對。你明明知道,如果自首了懺悔了將這件事情大白於天下了,也許你就可以走出這段陰影了,那你為什麼不自首呢?”我說。陳沫沒有說話。“我隻能猜到一種可能,那就是,當時做這件事情的人,不止你一個,而且,他或者他們,都不是14歲以下的年紀。也就是說,他或者他們,是要對這件事承擔刑事責任的。所以你不能去自首,因為你一旦自首,不可能不供出另外參與的人,你自首了,可能你沒事,但是彆的人會有事,這就是你寧願把所有真相都爛在肚子裡也不說的原因嗎?”陳沫仰頭看著夜空,然後深深地、慢慢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真的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陳沫說,聲音很低,他明顯不想再說這件事。“我還是打車回去吧。”我說,我也需要冷靜一下。一輛出租車從遠處開了過來,我招了招手,出租車停在我們倆前麵,我打開了車門,坐上了車。“要不了二十分鐘就能到,到家了給我打電話。”陳沫說,但是眼神卻打量著司機,我知道他這話更多是說給司機聽的:有人在等著車裡這個人安全到家的信兒,所以你不能為非作歹。想到這裡,我覺得心裡很暖,又很酸。我坐出租車到了家,深夜開車真的很快,也就二十分鐘,然後給陳沫發了條微信,“我到家了。”發完這條微信,我忽然有點後悔,我自己跟賭氣一般,打車回家了,剩陳沫獨自在深夜的三環路上,他會不會情緒很糟糕?而且這樣也很危險,會不會被醉駕或者飆車的人撞到?我繼續發了一條微信:“你回家了嗎?到家了告訴我。”發完又想他會不會在開車,看微信更危險,於是撥過去一個電話,他接起來,“我到家了。”“那……晚安。”我說。“晚安。”然後誰也沒掛電話,頓了一會兒,我掛斷了。洗漱之後我倒在床上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剛起床,就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一接起來,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裡帶一點靦腆,“唐記者,還記得我嗎?”“您是?”“之前你采訪過我,在戒毒所……”“啊……馮女士啊……”我腦子還有點沒清醒,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馮程程是化名。電話那頭笑得花枝亂顫,似乎對“馮女士”這個稱呼非常滿意。“我從戒毒所出來了,看了你的報道,寫得很不錯哦!”馮程程說。“謝謝。”“我還是第一次從網上看見我自己!我看你發了我的照片,底下有不少人誇漂亮呢!”我把翻拍的馮程程年輕時候照片發到網上了,應該是評論區的網友說漂亮。“確實很漂亮啊。”我笑著說。“我在舊宮這邊找了個工作,川菜館當服務員,有吃有住。”我忽然想想,戒毒所那篇稿子點擊量還不錯,既然馮程程出來了,我就對她做一個後續的跟蹤報道,關於戒毒所出來的人都乾什麼了、有什麼出路之類的,應該也不錯,我把這個想法跟馮程程直說了。“可是可以,就是彆怕照片,至少正臉不行,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啊!怕丟工作!”“沒問題。”我說。當天上午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就跟馮程程碰了麵,她看起來氣色還可以,她說她這會兒要去“喝藥”、“五分鐘就好”,說完就從包裡取出一副看起來很低劣的墨鏡戴上了。她走進了我們約定見麵地點旁邊的一棟建築,看起來像個普普通通的小診所,上麵寫著“藥物維持治療中心門診”幾個字,我跟著馮程程走了進去,隻見裡麵除了工作人員之外,還有兩個人,一個也是戴著墨鏡,另一個戴著帽子和口罩,和馮程程一樣,都是不想在這裡被人認出來。馮程程對工作人員報了一串數字,然後掏出10塊錢遞了過去,工作人員接過錢,用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紅色的液體遞給她,她一仰頭就喝光了,然後又接了一杯純淨水,又喝光了,對著工作人員張開嘴巴,表示都喝掉了。然後我們倆就離開了門診,一離開門診,馮程程就摘掉了墨鏡,放進了包裡。“你喝的是什麼?”“美沙酮啊。”“是藥?”“對啊!戒毒就得喝這個,一天喝一杯,一杯10塊錢。”“那我看你張嘴是什麼意思啊?”“有些人來喝美沙酮,表麵上喝了,其實含在嘴裡沒有吞下去,找個地方偷偷吐出來然後轉手賣掉。所以就要求多喝一杯水再張嘴檢查嘛,保證你都喝掉了。”“啊?為什麼會有人買彆人吐出來的美沙酮?”“因為這個東西吧,怎麼說呢,我也說不很清楚,戒毒所裡他們告訴我,美沙酮在門診裡喝就是藥,出了門診,就是毒品。這就是用小毒來替代大毒的意思,過渡一下,之後好了就不喝了。我剛才喝那麼一杯,黑市裡要賣幾百塊咯。像我這樣,過來花10塊錢買一杯,是要申請的,審批通過了才可以。”馮程程考慮到我要寫稿,解釋得還比較詳細。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們倆沒有深入討論這個問題,已經是午飯時間,我們走進了路邊一家小餐館,點了幾個簡單的菜,坐下了。“對了,前段時間有警察聯係過我,問我‘李德琦’的情況,我說我都不知道你們在說誰,他們說應該是化名,然後把你寫的那篇文章給我看了。原來你給祝枝山起了個這個名兒。”馮程程說。我心裡有些吃驚,我猜測是老喬他們聯係的她,但是老喬他們沒有提及我,隻是說在網上看見這篇新聞了,我在寫稿的時候不知道祝枝山是假名,於是用了化名“李德琦”。“警察找你乾什麼呢?”“問我孩子的情況,問我知道不知道送給誰了啊,問我記不記得孩子有什麼特征,之類的,問得我雲裡霧裡,心說不會是這孩子來找我了吧?我問他們是不是找到我的兒子了,他們說沒有,總之,我沒太明白什麼意思。”“那你跟他們說什麼了?你還記得送給誰了嗎?”“不是我記得不記得的問題,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當時把孩子給了一個遠房親戚,讓她一定幫我把孩子送到一戶好人家,她滿口答應,之後就沒了聯係。”“那你這個遠房親戚總知道把孩子送給誰了吧?問問她呢?”“前兩年聽說她已經死了,癌症……總之啊,要抱養孩子的人家,一般來說,就兩個可能唄,第一個,男人不育……”“也有可能女人不育呢。”我說。“女人不育,男人就離婚去找彆的女人啦!男人不育嘛,很多女的還是願意好好過的,覺得抱養也行……男人嘛,要是落井下石起來,翻臉比翻書快……”“那還有一個可能呢?”“那有可能是之前生了女兒,想再要個兒子,各種原因要不了,所以就抱養一個兒子。在我們那兒,基本上就是這兩個原因。”“那……孩子有什麼身體特征嗎?”“胎記啊痣啊都沒有,白白胖胖乾乾淨淨,大眼睛。”“你都跟警察說啦?”“說啦,想著搞不好能找到我兒子呢……哦,還有一個,一般來說,抱養不會抱養本地的孩子,因為地方小,容易碰見,太麻煩,還有就是這種事情,一打聽,大家就傳開了,兩家人都沒法好好生活。”“那你的意思是,你的兒子,是抱養給了外地人?”“很有可能。”“那,你的兒子……今年應該多大年紀。”我把“如果活著的話”給省略了。“25歲。”馮程程說。我在心裡默默思考了一會兒,沒有理出太多頭緒,跟馮程程吃完飯之後,我給秦梓菲打了個電話,開門見山,說起今天見了馮程程,馮程程說警察聯係過她,“是不是你們?”我問。“是啊。”“你們那邊……是有什麼線索嗎?”我試探著問了一句。“佳佳姐……”秦梓菲說,一副沒法給我透露的語氣。“你們找到馮程程的兒子啦?”我假裝不懂,接著問道。秦梓菲沒說話。“要是真的找到她兒子,就真是太好啦!”過了一會兒,秦梓菲說:“這事你不能告訴她。”我嗯了一聲,“不會的。”“我們查了1990年馮程程老家,雲南X地的收養記錄,她是4月抱給彆人的,我們就查了4月之後的收養記錄,除去女嬰,以及男嬰中年齡不符的,還剩下三個家庭,但是這三個家庭中,兩個都是從孤兒院收養的,手續齊全,所以隻剩下了一家,那一家的記錄裡顯示收養的男孩是一個棄嬰。”我忽然覺得有點奇怪,老喬他們不可能無緣無故忽然就對馮程程多年前送出去的孩子產生這麼大興趣,一定是跟案情有什麼關係。我還是接著秦梓菲的話說,“棄嬰就很可疑了。那你們去找了這家人?”“沒找到,打聽了很久,隻找到了這對夫婦裡頭,男方的母親,年紀已經很大了,在雲南一處養老院,我們跟她打聽她兒子媳婦和孫子的情況,但是她似乎有一些老年癡呆的症狀,說話也說不清楚。”“然後我們和養老院裡其他老人聊了聊,得知這位老人的兒子已經去世,而媳婦帶著孫子改嫁了,孫子偶爾會過來探望,他們誇了一會兒孫子孝順,罵了一會兒老人的媳婦不孝,感歎了一會兒老人死了兒子命運悲慘,後來,我們也沒有打聽到更多的信息。”“唉,老人確實很可憐啊!”我說。“就我跟老人聊天的感覺,我覺得她很愛她的孫子,我猜想,也許她並不知道這個孫子是抱養的。”秦梓菲說。
第17章 出現新線索(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