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佑佳說完這句話後,陳沫感覺手心開始發熱,腦門也開始發熱,在大約五秒鐘的時間內,整個大腦都處於胡思亂想的意識流狀態,胡思亂想的內容包括“我今天晚上出門好像隻帶了鑰匙沒有帶錢包,如果她忽然說要住酒店我拿什麼來付房費?”“完了身份證也沒帶。”“我今天穿的什麼內褲?”“如果是紅色那條我就去撞牆。”唐佑佳伸手在陳沫眼前晃了一下,“想什麼呐?”“沒……沒什麼。”就在這時候,一陣冷冽的風,吹得兩個人的四麵八方都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風特彆的冷,像無數把排列整齊、微小而鋒利的刀子。陳沫想起有一次,坐高鐵從北京去往外地,他離開座位,去飲水機那裡接了一杯水,然後站在兩節車廂相連的地方,喝著水,透過高鐵車門上的那塊透明玻璃,看著外麵的景色,那時候高鐵剛出北京不遠,陳沫看見到處都是很平的平地,還看見了非常整齊的防風林。此時此刻吹來的西北風,應該來自遙遠的、漂浮著巨大冰塊的北冰洋,路過廣袤富饒尚未充分開發的西伯利亞,逐漸變得越來越強。後來這些風又路過很多很多的城市、小鎮和鄉村,路過了陳沫在高鐵上見過的那些防風林,路過了高聳入雲的大廈、古城牆、霓虹燈光,最後吹到兩個人的身上。唐佑佳穿著一件軍綠色的羽絨服,寬寬大大的,羽絨服有一個很大的帽子,帽子上有一圈白色的蓬鬆的毛毛,大風把這些毛毛吹得東倒西歪,就像大風天裡河邊的蘆葦。陳沫看著唐佑佳,好像下一秒就可以離地騰空飛起,昏黃的路燈,照得她就像一幀電影畫麵。陳沫走到她的跟前,遲疑了一下,然後兩隻手拿起她羽絨服的帽子,輕輕地戴在她頭上,攏了一下,她的臉藏進了一堆鬆軟的白色毛毛裡。陳沫又抬起右手,懸在她的頭頂上方,猶豫了三秒鐘,放在了她的頭頂,隔著涼涼滑滑的帽子,揉了揉她的腦袋,然後再帶著一點戀戀不舍,放下手,退開一點,笑了一下,“你的衣服,很暖和嘛。”之後,他的手就不知道該怎麼放了,他想插進衣服口袋裡,但是這件衣服居然沒有口袋,於是他的手在外套上本該有口袋的位置緊張地、來來回回地搓了幾下,然後就直直地放下了。“還可以吧。”唐佑佳笑,“含絨量百分之九十呢。”“這麼晚了不想回家乾嘛呢?風這麼大,還是回去吧。”陳沫說,但是他心裡想的是“不要回家”。“嗯……好像確實也沒什麼地方可以去,那還是回家好了。”“你家住在哪裡?遠嗎?”“不太遠,再走十五分鐘就到了。”“十五分鐘還不遠?這種天氣,十五分鐘足夠把你凍成冰棍了。我開車送你吧。”“你車停在哪裡?”“我車就停在三環邊。要不你在這裡等我,我跑過去把車開過來接你……”陳沫說著,環顧四周,“但是這裡好像沒有可以躲風的地方……”“我跟你一起走過去吧。”唐佑佳說,“哎,等一下。”“什麼?”陳沫轉過身。唐佑佳微微踮起腳尖,伸出雙手,把陳沫的外套帽子,扣在他頭上,“可以啦,走吧。”說完,往前走去,彎曲膝蓋配合唐佑佳高度的陳沫,稍微愣了一秒,然後也跟著唐佑佳走去。兩人上了車,唐佑佳沒有問陳沫,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理她,不回她微信,也沒有提自己在便利店門口等了他多少天。兩人都係好了安全帶,唐佑佳轉頭看著動作有些僵硬不自然的陳沫,“喂,你彆告訴我你昨天剛拿的駕照啊?”“駕照是什麼?”陳沫帶著一點惡作劇的笑。“……開玩笑的對吧?”“我開了5年車,有照駕駛,你就放心坐吧。你家在哪裡?指個路。”“前麵路口右轉,然後紅綠燈左轉,一直走就到了。”十五分鐘的步行路程,開車一踩油門就到,陳沫想,她家要是遠一點就好了。“對了,你知道三環總共有多長嗎?”陳沫問。“不知道啊,100公裡?200公裡?”“48公裡。”“才48公裡?不會吧,我覺得三環好長的。”“那是因為老是堵車啊,感覺上就覺得很長。”“恩,我有一次從國貿到三元橋,出租車司機開了快一個小時才到。”“現在路上基本沒車,如果我時速90公裡,差不多半小時多一點就能繞三環一圈……你要不要試試?繞一圈,回到這裡,然後我再送你回家。”唐佑佳笑,“好啊。”陳沫發動了汽車,一踩油門上了三環主路。唐佑佳張望著深夜北京的景色,看得很認真。“白天的北京和晚上的北京,看起來很不一樣。”“怎麼不一樣?”“很多建築看起來都不一樣了,好像和白天那個不是同一棟建築似的,街上空空蕩蕩,簡直想下去打一場羽毛球!你看雙井橋這個出口,白天總是很多車排著隊,等著出主路,這會兒一輛車都沒有。還有那家麵包店,人氣很旺,白天人山人海,很多人排大隊結賬,端著托盤,托盤上的麵包堆得跟山一樣,就跟麵包不要錢似的……這會兒關了門,安安靜靜冷冷清清的。”“這家麵包店的麵包很好吃?”“還可以吧,比我做的好吃。”“你還會做麵包啊?”“我會按著教程做,做出來是個什麼東西就不敢保證了,有時候做出來像饅頭,有時候做出來像發糕,後來想想還不夠費勁的,還是花錢買吧。”唐佑佳和陳沫一起笑起來。“我很久以前曾經看過一篇報道,介紹淩晨的北京都在發生些什麼事情,印象很深刻,蠻有意思的。”唐佑佳說。“哦?說來聽聽。”陳沫很感興趣。“大概就是講,淩晨的北京,有些什麼人還醒著以及他們在乾什麼。比如說急救中心的值班醫生啊工作人員啊,就不睡覺的,因為半夜三更常有臨盆的孕婦或者忽然生病的人,還有車禍斷手斷腳的人……都需要急救中心的人過去啊。據說也有半夜打不著車回家,然後假裝腳扭打到120讓派車的人。”“文章裡還有一個數據,我也不知道是準還是不準,他說北京平均每個晚上有155個人出生,99個人死亡。也就是說,我們晚上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睡覺,然後鬨鐘響起,睜開眼睛……在這段時間裡,大概就有這麼多的生死交替。”“還有警察在抓壞蛋,有小偷在偷出租車計價器,有人在新開的工地裡挖古瓷片,然後用雞蛋清粘起來好去潘家園賣,還有很多住酒店的人,在乾各種事情,我想起文章裡寫了一個情節,說一個住總統套房的高管,喝掉了房間裡的酒之後,把尿撒在了裡麵,反正大多數酒都是黃色。”“幸好被發現了,不然下一個住這個房間的人豈不是很倒黴?”陳沫說。“對啊……淩晨的北京……還有很多酒吧開著,調酒師啦,酒吧駐唱的歌手啦,都還很忙,還有很多深夜節目的主持人還在工作,嘰裡呱啦的,安慰睡不著的人。”“是嗎?打開聽聽。”陳沫伸手打開了收音機按鈕,收音機裡是一個很有磁性的男主播的聲音,他說:“下麵送大家一首老歌。”“徐徐回望,曾屬於彼此的晚上,紅紅仍是你,贈我的心中豔陽……”唐佑佳啪地關掉了收音機,“還真夠老的。”“我覺得……我一點都不了解你。”過了一會兒,陳沫說,他忽然發現,他其實隻知道唐佑佳最基本的信息而已,不,可能最基本的信息都不知道,更彆提唐佑佳平時喜歡乾什麼、看什麼電影、讀什麼書、聽什麼歌曲了。但是,陳沫說完這句話之後,感覺車裡的氣氛陡然變得怪怪的。過了好一會兒,唐佑佳才說話,“名字,年紀,你都知道啦,工作是記者,沒有結婚,也沒有男朋友……最喜歡的顏色是檸檬黃,最喜歡的季節是夏天,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給蔬菜削皮。”“給蔬菜削皮?”“嗯,用削皮刀,準確說是刮皮刀,把白蘿卜、胡蘿卜、土豆之類的東西,皮都刮掉。”“然後心情就會好起來?”“看情況吧,多少會好一點。”唐佑佳沒有再接著就這個話題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說:“這種感覺不太好。”“怎麼了?”陳沫問。“我居然不敢說‘我也不了解你,你也說說你自己的情況吧’。這麼簡單的問題,我居然不敢問。”陳沫心中一驚,他隱隱感覺到了唐佑佳接下來要說什麼,他當然不至於裝傻充愣地說“為什麼不敢問呢?”因為他已經知道答案了,所以他什麼也沒說。“感覺車裡有一頭大象。”唐佑佳說。“大象?”“有一頭大象,就坐在後座上,但是我們都假裝沒有看見它。”“你從前麵那個出口出主路,然後停在路邊吧。”唐佑佳說。陳沫照辦了,他的心中無比忐忑。“你說你不了解我,好啊,那我就自我介紹吧,可我也不了解你啊,等我介紹完我自己,你就會好好介紹你自己嗎?如果我說,陳沫,來,你告訴我你的生活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我這麼問了,你就會把所有的事情通通告訴我嗎?”“我的人生沒什麼秘密,我可以把家裡的影集拿出來,擺在你麵前,一張照片一張照片地翻給你看,從小到大,剛學會走路的,牙牙學語的,第一天上小學的,中學畢業的,考上大學的……如果你有興趣,如果我想的起來,我甚至可以挨個給你講每張照片背後的故事。但是你可以嗎?我覺得你不可以,你的身上好像藏著很多秘密,這讓我很害怕。”車停下之後,唐佑佳慢慢地說道,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但是,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細小尖銳的縫衣針,紮在陳沫的五臟六腑。“我聽過一個好像是神話故事的東西,這個故事具體怎麼講的,我複述不完整了,大概意思是幾個人一起逃離某個地方,神仙讓他們不要回頭,一直跑就好了,但是有個人禁不住好奇,就回頭了,結果變成了石頭。我最近老是想起這個故事,我就想,那個人怎麼那麼傻呢,為什麼要好奇呢,不好奇不就好了嘛,如果是我,我就絕對不回頭去看,好奇不僅害死貓,還害死人呢。我對我自己說,你身上雖然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地方,我就不要去細想了,我就催眠自己,當它們不存在好了,我就蒙住眼睛,假裝看不見好了。今天,你朝我跑過來的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那就跟你好好談一場戀愛也不錯,我什麼也不問你,不問你的曆史,不問你的過去,就跟此時此刻的你開開心心地談戀愛就好了。”“可是這樣自我催眠自欺欺人真的好嗎?是啊,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我們當然可以談戀愛,看電影、吃飯、節日互送禮物、長假一起旅行……但是這樣真的有意義嗎?我們倆之間永遠都會有不可碰觸的禁區,說話做事情,永遠要繞開這些禁區,不然有可能就一拍兩散,就像剛才,我發現我不敢問你的曆史,那就是禁區。可是這樣脆弱的關係真的好嗎?我說的是我,可是你何嘗不是呢?你何嘗不是對我也有很多的懷疑和揣測呢?你何嘗不是也在自我催眠地忽略這個問題呢?”“我的問題,還有你的問題,加起來就是車裡的那頭大象,那麼明顯,但是我們倆都在故意忽略。”唐佑佳說完這句話之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陳沫看了她一眼,隻見她滿臉通紅,眼睛裡閃爍著淚光,她垂下眼瞼,眼淚滴落下來。“我……”陳沫說,他心亂如麻,根本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他手足無措,翻了半天終於翻出一包抽紙,放在了唐佑佳的腿上。那件事情,不是隻關於他一個人而已,如果隻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他想,也許現在,此刻,就通通地向唐佑佳和盤托出了,以後要殺要剮都隨便了,不管了。可是,這事關三個人,他沒有辦法代表其他兩個人來決定,要不要告訴唐佑佳,而且,要講述這個事情,好像也沒有辦法繞開另外兩個人。唐佑佳靜靜地等待陳沫接著往下說,但是陳沫沒有再說一句話。“我……我看我還是下車吧。”唐佑佳擦了擦眼淚,推開了車門。“你不準走!”陳沫忽然大吼一聲,把唐佑佳剛推開的車門重新重重地關上了。唐佑佳重新坐下,“彆走。”陳沫頹然道。“那天,我跟蹤的那個人,就是你,對吧?”唐佑佳說。過了很久,陳沫緩緩地點點頭,“是我。”“有人在我身上安了竊聽器,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但是那天我去找張阿姨,所發生的事情,說的話,你都聽見了的,對吧?這就是你回北京後躲著我的原因,是嗎?”陳沫又慢慢地點點頭。“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告訴我嗎?你整晚不睡覺,就是因為那件事吧?你有很大的心理負擔,是嗎?但是,永遠回避也不是辦法啊!我不是警察,我不是在調查你,我隻是覺得,於你而言,一直生活在陰影裡,就一定比麵對現實更舒服嗎?於我而言,我不知道真相,就會有很大的想象空間,這種想象,可能比事實本身更可怕。”陳沫一直目視前方,過了很久很久,他說:“人是我殺的沒有錯,但是我不是故意的……不過現在說什麼故意不故意,好像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第16章 他的秘密(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