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店到醫院,坐出租車的時候,陳沫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唐佑佳小心翼翼地護著不敢亂動、一動就痛的左手臂,坐在後座。但是從醫院正了骨出來,打車去派出所的時候,兩個人都坐在後座了。出租車在亮著霓虹燈的大橋上開著,有一會兒時間裡,四周一輛車都沒有,隻有氤氳的水霧,大橋的另一頭泡在了霧氣裡,出租車就這麼衝著看不清的未知開去。出租車開到大橋中間時,陳沫說:“現在……這座橋下麵是長江。”他介紹得有點生硬,說完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之後,他撓撓頭,一閃而過的羞澀,笑了一下。他想表達一種友好,一種儘地主之誼的感覺,就像人們接待那些遠道而來的朋友時,非常熱絡、非常自然地介紹自己家鄉的風景、美食,但是,他忘了自己的人生中,還從來沒有過儘地主之誼的機會,所以沒有練過手,非常不擅長。“你看見那棟樓了嗎?那是渝慶最高的樓。”出租車一路開著,陳沫在窗外尋找可以給唐佑佳介紹的東西,他指著遠處一棟若隱若現的高樓,招呼唐佑佳看。但是出租車司機很不給麵子地打岔:“現在那棟樓早就不是最高的了,現在最高的樓是XX大廈!” 陳沫心想,好多年沒在渝慶生活了,還真是變化很大。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對了,你喜歡吃酸辣粉嗎?我記得步行街天橋下麵有一家酸辣粉特彆好吃,改天帶你去吃。”出租車司機又接話道:“你說的是那家劉氏酸辣粉嗎?哎,早就關張啦!”唐佑佳笑起來,從包裡掏出手機,接上耳機,把耳機的頭遞給陳沫,“跟你做一個遊戲。”陳沫一臉茫然,接過耳機,“什麼遊戲?”“你把耳機戴上,我給你放歌,歌不停,你就不準把耳機摘下來。”“啊?”陳沫不知道唐佑佳是什麼意思,但還是聽話地把耳機戴上了,乖順的樣子,和之前在酒店冷著臉,小霸王一般的氣勢判若兩人。唐佑佳打開了一個放音樂的app,隨意點擊了一首歌,陳沫感覺耳朵裡充滿了音樂聲。唐佑佳微微探頭往前,在出租車司機耳邊說了一句什麼,然後退回來,關掉了音樂,“你可以把耳機摘下來了。”陳沫摘下耳機,一頭霧水地望著唐佑佳。“我比較喜歡吃火鍋,哪裡有好吃的火鍋,你可以帶我去吃。”唐佑佳接著之前的話說。“老城區有一家牛肉火鍋,很有特色,你能吃辣嗎?”陳沫不知道她什麼意思,還是繼續搜腸刮肚地推薦。“無辣不歡。”唐佑佳笑。“你還喜歡吃什麼?”“大白米飯配臘腸。”“你會做飯嗎?”“會啊,我會把水燒開,會把麵條丟進去,還會把麵條撈起來。”唐佑佳逗他。“真的?那你吃什麼菜啊?”陳沫居然很認真在問。“西紅柿炒雞蛋,一三五西紅柿炒雞蛋配米飯,二四六西紅柿炒雞蛋拌麵條。”“那……星期天呢?”唐佑佳都快忍不住爆笑了,“星期天減肥,西紅柿雞蛋湯。”這回陳沫意識到唐佑佳是在開玩笑了,“這不是真的吧?”“你以為呢?我可是大廚。”兩人一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各種零七八碎的話題,出租車司機再也沒有插過嘴,到了派出所門口,下車付錢的時候,陳沫看見出租車司機臉上掛著一點似笑非笑的表情。“對了,你剛才跟司機說什麼了?”下車後,陳沫問。“沒什麼啊!”唐佑佳說。陳沫收到高一芒發來的微信,“你說的那個女人,是不是她?”“是她。”陳沫回複。“……這女人不會是在跟蹤你吧?怎麼會住同一家酒店?還同一層樓?”“應該是湊巧。”陳沫回。“你自己小心點兒。”當時,陳沫和高一芒同在酒店房間裡,他把在女人街的經曆都告訴了高一芒,說完之後,陳沫去洗澡,洗完澡出來,高一芒正躺在床上拿著遙控器挨個換台,“外麵怎麼回事?”陳沫用毛巾擦著頭發,凝神一聽,聽見走廊傳來一陣喧鬨,推開門就看見身陷混亂中的唐佑佳。送唐佑佳去醫院的時候,他走回自己房間,穿上了高一芒的藍色外套出來——他隻穿了那身黑色羽絨服來渝慶。那時候高一芒抱著手,站在房門後方,用近似唇語的聲音問陳沫:“你認識她?”陳沫目光閃爍,點點頭,他轉身出門的一瞬間,高一芒就知道了,這個女人就是剛才陳沫提到的那個人,那個跟蹤他的人。高一芒覺得,陳沫對這個女人,似乎很有感情。陳沫離開之後,高一芒給阿花打了個電話,“我們想辦法把花盆挪走吧。”“那裡很有可能被警察盯著,你們一去就完了。”電話那頭,阿花說,“十一年了,他們即便查,也查不出什麼。”“今天是老頭子的忌日,陳沫去了那裡一趟,好像被警察注意了。”“那個傻子!”阿花很生氣。高一芒第一次見到阿花,是在1992年的秋天,高一芒兩歲,那時候,媽媽剛生下陳沫不久,身體虛弱,一直在家養身體。後來,十五歲的阿花就來了,當保姆,照顧這一家四口。兩歲的孩子能有什麼記憶呢?高一芒想,但是很奇怪,他非常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見阿花時的情形,他被嚇了一大跳。阿花當時穿什麼或者說了什麼,倒是不記得了,他牢牢記得阿花把他抱起來時,他近距離看見阿花的臉,就被嚇哭了,阿花的右眼眼皮往下耷拉,蒜頭鼻,齙牙,整張臉看起來有些扭曲,在小孩子看起來,簡直就跟怪物一樣。她是一家鹵菜攤老板的女兒,那老板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巴不得女兒們早早出嫁,家裡才好少個人少雙筷子,少費點糧食,以及女兒們掙的嫁妝,攢起來才能給兒子娶媳婦。但是這個小女兒實在是醜陋,一生下來就如此醜陋,鹵菜攤老板非常討厭她,本來女兒就是賠錢貨,這個還是賠錢貨中最賠錢的那種,能嫁得出去才怪了。這個從小就被叫做“齙牙阿花”“醜八怪”的姑娘,在十五歲那年,被父母打發出來當保姆,給她穿上一身媽媽不要的舊衣服,那衣服有一種極度過時的時髦,不合體、寬鬆可笑地掛在她身上。鹵菜攤老板拎著她一般去見各個有意找保姆的雇主,“錢你們看著給,給她口飯吃就行。”他不指望這個醜八怪給家裡掙嫁妝了,隻指望少吃家裡一口飯。後來高一芒的爸爸把她雇了回來,沒彆的,夠便宜。陳沫和唐佑佳走進了派出所,值班民警問他倆的名字。“唐佑佳。”“陳沫。”他倆分彆回答了,然後拿著醫院的單子,證明唐佑佳在之前那群人的鬨事中受傷了。民警調解了一會兒,讓鬨事的罰款,賠醫藥費,並拘留了打人者幾天。處理完這些事情之後,陳沫和唐佑佳走出派出所,忽然身後有人喊道:“陳沫!”兩人一起停下了腳步,隻見派出所裡走出來一個胖墩墩的中老年婦女,朝著他倆走過來。看起來不是警察,穿一身鮮豔的衣服,一臉笑眯眯,透著和氣。“剛才你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心想這不會是陳沫吧,長這麼大了!結果人家民警問你名字,我一聽,喲,還真是陳沫!我是張阿姨,過去住你家對門,你沒忘了吧?”“張阿姨……您好……您怎麼在這兒?”陳沫想起來,這個阿姨過去就是住在他家對門,頓時心裡一慌,他一點都不想在這裡和什麼老鄰居敘舊。“我今天晚上回家,看見大門旁邊畫了幾個圈圈,心想糟了!肯定是被賊做記號了!所以就趕緊來派出所報案了,讓警察跟我去勘察一下現場!年底了,小偷多,一定要提高警惕!哎,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你了!嘖嘖,以前才那麼高一點點,現在都這麼高了!不過樣子是一點沒變!”張阿姨誇張地比劃了一下高度,“那是你對象吧?嘖嘖,漂亮!你們怎麼了?來派出所?”“晚上遇見幾個流氓,沒事了,現在已經處理完了。”陳沫希望趕緊結束這場對話,但是張阿姨完全一副意猶未儘的樣子。“可惜你媽媽去世得早,不然看見你現在成家立業,一定很高興!你哥哥呢?成家了嗎?”“他……還沒有呢……”“你們兩兄弟都是好孩子!姑娘,你好福氣啊!”張阿姨自來熟地拍拍唐佑佳的肩膀。“你爸爸呢?後來回來找你們了嗎?”張阿姨問。“張阿姨,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這會兒還有事兒,得走了,希望您一切都好。”陳沫說完,拉著唐佑佳就離開了。“你有個哥哥?”離開了張阿姨之後,唐佑佳問。“對,有個哥哥,比我大兩歲。”“你……父親,去哪裡了呢?”唐佑佳問道。陳沫瞥了一眼唐佑佳,感覺她問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有點緊張,是試探著問了這一句。她……應該是知道什麼吧……陳沫有這種直覺,他覺得也許唐佑佳知道的東西,還不少,比他想象的多,但是他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些什麼。“他去世了。”陳沫說。好在唐佑佳就此打住,沒有再問了。非常安靜的深夜大街,這種寂寥,陳沫再熟悉不過了。唐佑佳打了一個嗬欠,“很困,你不困嗎?”“我不困。那我們回酒店吧。”說完這句頗有歧義的話,陳沫有點臉紅,不過黑夜裡也不明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在路燈下走了一會兒,影子拉得很長,陳沫看了一眼唐佑佳,覺得她心事重重,並不像在出租車裡談笑風生的樣子。她一張白皙得沒有一絲粉黛的臉,碎發微微在夜風中飄動,時不時地在光潔的頸項上掃過,陳沫忽然明白吸血鬼電影裡吸血鬼咬住女人脖子那種隱晦的欲望感覺,他覺得自己全身冒汗,心臟狂跳不止,口乾舌燥,簡直想一頭跳進深山老林裡長滿青苔的冰冷池塘。
第11章 出租車(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