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元旦節,齙牙阿花從外麵拿回來一本日曆,用一根不要的鞋帶拴起來,掛在牆上的一顆釘子上。“超市搞活動,買夠五十塊就送日曆。”阿花說,蹲在地上用刨刀削土豆,旁邊是一個塑料盆,裡麵是渾濁的剛剛淘洗完土豆的泥水。“從今往後,過一天,就撕一頁,知道不?”阿花說。快滿13歲的陳沫趴在書桌上做作業,他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陳沫再次想起這本日曆,已經是2005年的8月26日, 還有幾天,學校就要開學了,一開學,陳沫就要念初一了。那天,家裡空無一人,陳沫忽然注意到了那本日曆,日曆上都是灰塵,他用衛生紙擦了一下,翻開一看,從1月1日到現在,一張都沒有撕過。他把日曆拿下來,放在桌子上,從第一張開始撕起,一直撕到8月26日,然後把撕下來的日曆裝進一個塑料口袋裡,拎著出了門。時值傍晚,太陽已經下山,但是一開門,還是熱浪滾滾,讓人呼吸都不順暢了,就像一隻主人一開門就要把主人撲倒的毛茸茸大狗。陳沫住在一棟老式居民樓裡,每家每戶都開著空調,陳沫走到樓下,感覺整棟樓都在滴滴答答地淌著空調水,就跟要融化了似的。街上男男女女都濕漉漉的,拎著小攤上買的鹵豬耳朵、豬大腸、豬肚子……攤販負責切成塊切成條,用調料加上鹵水拌了,倒進塑料袋裡,大家買了帶回家,就著早上上班前煮好晾了一天的冷綠豆稀飯,就是晚餐,這種天氣,誰家都不想開火炒菜。也有人就在外麵的路邊攤裡隨便吃吃就把晚飯解決了,涼麵攤子生意就很好,稀飯攤子人也很多,點一碗冷稀飯,外加一份麻辣三絲一個鹹鴨蛋,吃飽了也要不了幾塊錢。陳沫在路邊攤吃了稀飯和泡蘿卜,一個千層餅,很飽。那天是星期五,上班的人都往家趕,賣鹵花生的人坐在路邊吆喝:“鹵花生,鹵花生,買點鹵花生回家看超級女聲~”這廣告詞似乎有點效果,慢慢的買鹵花生的人就排起隊來。陳沫逆著人流走,上了離家不遠的一個小山坡頂,這小山坡上有些樹木花草,平時一般是小孩子玩耍和成年人散步健身的地方,但是今天居然沒什麼人,不知道是不是都回家守著看電視去了。陳沫家裡電視機已經壞了很久了,沒有修,所以他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電視了。他把裝著日曆的塑料口袋掛在一個樹枝椏上,然後把日曆一張一張地拿出來,折成紙飛機,往山坡下麵扔去。“喂,你乾嘛呢!”陳沫聽見高一芒從後麵走過來。“你要不要?”陳沫遞給他幾張日曆紙。“小孩子才玩紙飛機。”高一芒說,高一芒比陳沫大2歲,今年滿15歲。“你不玩就算了!”陳沫說,然後繼續訕訕地折了扔,扔了折。天色漸漸暗淡起來,從山坡上往下看,很多路燈也亮起來了,家家戶戶都開了燈,有種萬家燈火的感覺。“我們找個地方看電視吧?超級女聲總決賽!”高一芒提議。“女生唱歌有什麼好聽!我不聽女生唱歌,要聽也聽男生唱!”陳沫很犟的樣子,其實他一場超級女聲都沒看過,但是老聽見彆人在說,李宇春張靚穎周筆暢什麼的,他一個都不認識,也不知道長什麼樣。前幾天院子裡幾個小姑娘圍著陳沫,氣勢洶洶地問,“你是玉米還是筆迷?”“什麼?”陳沫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麼。“難不成你是涼粉?盒飯?哼,男生!”一個女生說。那句“男生”說得充滿鄙夷,好像是“淺薄”的同義詞。“要是你不是誰的粉絲,你就把手機借給我們用一下,我們投個票就還你!”另一個女生說。“我沒有手機。”陳沫說。幾個女生嘟囔著“小氣鬼”然後離開了。所以陳沫特彆討厭這個什麼超級女聲節目,因為這個節目,顯得自己特彆與世隔絕,被拋棄在時代大潮後麵的感覺。不過,一樣的沒有電視機,高一芒就很不同,他走在路上,看見某個小賣部的電視機在重播李宇春的《我的心裡隻有你沒有他》,看上一小會兒,等過會兒碰見某個姑娘,聊起超級女聲,高一芒馬上就能活學活用,哼唧幾句《我的心裡隻有你沒有他》的曲調,學李宇春的經典舞姿來上一段,逗得姑娘哈哈笑,覺得他有趣極了。“哎呀,那節目裡的女生唱歌挺好聽的,再說了,裡麵有兩個長得跟男生也差不多,你就當她們是男生吧!” 高一芒勸他,然後拉著他去了另外一個小區,在某棟樓一層的一扇窗戶前,高一芒用嘴唇嗞了幾聲,沒多一會兒,一個女孩推開窗戶。“你家有人嗎?我帶我弟弟過來看電視。”“沒人,來吧。”女孩招招手。這女孩叫彭露,是高一芒的同學,那天晚上她父母都出去打麻將了,她一個人在家。“你爸媽不會突然回來吧?”一進屋,高一芒就問。“明天又不上班,他們起碼要打到一點多鐘,放心好了。”彭露說,然後拿出半個西瓜,又切成兩個四分之一,然後把一個四分之一放回冰箱,另一個四分之一切了分給高一芒和陳沫。“不是我小氣啊,我是怕爸媽回來看見我一個人吃了半個西瓜,會覺得奇怪的。”彭露邊切邊解釋。玩了一會兒,超級女聲就開始了,整得跟春晚似的,一群粉紅衣服的小女孩,金色大幕拉開,高一芒給陳沫介紹,這個是李宇春那個是張靚穎那個是周筆暢。“推開夜的天窗,對流星說願望,給我一雙翅膀,能夠接近太陽……”電視裡三個超女一起唱歌,陳沫聽了一會兒,覺得確實挺好聽的,但是聽見這歌詞又覺得心裡酸楚,就說“不愛聽,出去走走,你們倆看吧。”說完就推門出去。小區的院子裡沒什麼人,好像大家都在看電視,而且家家戶戶都飄出同樣的音樂聲。陳沫找了個石墩子坐下來,過了一會兒,高一芒也走了過來,坐在他旁邊,默默無言。“都會過去的。”高一芒輕輕地說。“可是我還是做噩夢,我不想再做噩夢了。”陳沫說,“覺得太陽啊陽光啊,離我很遠,好像這輩子都要這麼黑咕隆咚地過。”過了一會兒,高一芒從兜裡掏出一包煙,遞給陳沫一支,然後點燃打火機,淡淡地說,“隻準抽這一次,以後看見你抽,我要打你的。”陳沫接過來,借著火光,看見香煙上麵寫著“朝天門”幾個字。陳沫學著高一芒的樣子抽了幾口,嗆到了,咳嗽了幾聲。這是陳沫人生中第一次抽煙,而第二次抽煙,是在2015年的11月18日。飛機晚點了,到了渝慶就已經是晚上,陳沫直接打車去了女人街,遠遠看見街心廣場上一群人跳著廣場舞。他走進一家煙酒鋪,“給我一包朝天門。”“朝天門?”煙酒鋪老板一臉納悶,“哦哦哦,早就改名叫龍鳳呈祥了,好多年了。”龍鳳呈祥,多喜慶的名字。“那就給我一包龍鳳呈祥吧,外加一個打火機。”陳沫說。在歡快的廣場舞音樂聲中,陳沫點燃了三支煙,放在水泥屏風上。他看了一眼花盆,確實少了一盆。他不知道這會意味著什麼。然後他坐在廣場附近一棵樹下的暗影裡,環顧四周,忽然,他感覺觸電一般,他看見那個來便利店買東西的女孩,和另外一個不認識的女孩一起,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似乎在閒聊。女孩穿一件米白色外套,頭發紮起來,陳沫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眼睛也不願意眨,一直盯著女孩看,一顰一笑,都那麼美,那麼溫暖。廣場舞大媽們漸漸散去之後,陳沫看見,兩個女孩居然一起走到水泥屏風周圍,似乎在查看找尋著什麼。陳沫忽然想起女孩得知他是渝慶人之後臉色微微一變的樣子,然後又問了他的年齡。陳沫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海洋。難道,她是警察?已經發現了什麼?當看見女孩踩著底座在水泥屏風頂上發現香煙的時候,陳沫覺得,自己不能在這裡待下去了,雖然他不知道她們到底有沒有發現什麼,但是,他如坐針氈,他必須離開。當他快步離開女人街的時候,從路邊停著的一輛車的車窗玻璃反光中,看見那個女孩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陳沫覺得,這個女孩不像警察,雖然他從未和警察打過交道,不知道警察跟蹤人應該是什麼樣子,但總之這個女孩不像,她的動作雖然輕巧,但是並沒有警察那種訓練有素的乾練感覺。那她是什麼人?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陳沫專挑那些七彎八拐的路走,希望能甩掉這個女孩,他絕不要這個女孩看見他,不管什麼原因,他絕不能讓這個女孩看見他,此時此刻不行,這個場合不行。前麵是一棟居民樓,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彆的路了,他走了進去,進了電梯,在電梯間裡,他看見貼著一行字“28層可通往56路公交車站。”他馬上按下了28。當他走出28層通道之後,他站在大門的左側,他以為甩掉這個女孩了,他靠在大門左側的牆壁上,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忽然之間,女孩推開大門走了出來,這時候一輛公交車開過,明亮的大燈照得陳沫感覺自己無處可躲,女孩似乎也被晃了一下眼,她條件反射地抬起手,擋了一下眼睛。她的視線再稍稍往左偏移一點點,下一秒鐘馬上就能看見自己左後方的陳沫。“彆回頭,也彆跟了。”陳沫已經沒有任何一個藏身的角落,他俯下身,壓低聲音在女孩耳邊說。這句聽起來像是恐嚇的話,對陳沫來說,其實更接近一種懇求。他不知道,跟他隻有兩麵之緣的女孩能不能認出他的聲音,他覺得那一瞬間是他人生中最瘋狂的一次賭注。女孩似乎被嚇到了,身體一動不動。陳沫重新推開28層的大門,坐電梯下去,離開了這棟建築。對不起,陳沫在心裡說。也許在未來的某天,我可以告訴你我心裡最黑暗的記憶。但是那一天是在未來,不是現在。
第9章 回憶(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