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陳沫來說,生活就是一個長夜連著一個長夜——尤其是這幾年。長夜和長夜之間的漫長白天,他在睡眠中消磨一部分,在吃飯中消磨一部分,其他的,想不起來,不值一提。所以,當他去東城區一棟辦公大樓應聘便利店收銀員的時候,對方招募部的人問:“夜班可以嗎?”他點點頭,“夜班可以,白班不行。”招募部的人很高興,來應聘的人裡,願意上白班的多,願意上夜班的少。他們每天要和很多應聘者打交道,應付各種“我可以上白班不能上夜班,不接受三班倒”“上夜班可以但是工資要多開一千塊”之類的問題,所以聽到陳沫說“夜班可以,白班不行”時,簡直耳目一新。這意味著,連輪班都不用,他可以每個晚上都上夜班。招募部的人試探著說:“一個月3200,五險一金,一個月休4天。”“好。”陳沫說。簽了對方遞來的合同。“具體等我們電話通知。”陳沫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兩手插進口袋,走了出去。陳沫出門之後,招募部兩個人對視了一下,“他長這麼帥怎麼會來應聘收銀員?”185的個子,這身材氣質臉。隨便找個工作都能掙得比3200要多吧。“誰知道,搞不好是富二代來體驗生活。”另一個哧哧笑,“你看他對工資什麼的也不在意的樣子。”麵試之後的第三天,陳沫就上班了,24小時便利店,三班倒,8點到16點,16點到0點,然後0點到早上8點,陳沫就是這第三班。工作很簡單,跟上一班的人交接,整理貨品,收銀,跟下一班的人交接。這個時間段來買東西的人不算多,避孕套,酒,無非是這些,大部分的時間,陳沫就是坐在收銀櫃台後麵,玩手機,透過玻璃門看外麵。外麵是三環路,樓房和路燈,樹的葉子都掉得差不多了。有一次淩晨兩點,他聽見外麵有飆車的聲音,開門一看,好幾輛車從高架橋上呼嘯而過,速度極快。除此之外,黑夜基本上都很安靜。有個女人半夜過來買了幾次東西,大冷天,一進來就拉開外套,很熱的樣子,外套裡麵又穿得很薄,跟夏天似的。他幾乎不在晚上睡覺,很少,不過那天他居然趴在收銀台上睡著了,做了夢,夢見自己拎著一瓶醬油,走在幽暗潮濕的樓梯上,他忽然被驚醒了,一下子站起來,腦門上都是汗,看了一眼手機,不過睡著了十分鐘而已。他站起身,開始整理貨架,先把雜誌售賣架整理了,然後是泡麵區、零食區、酒水區,整理到冷藏架的時候,他抬頭從反光裡看見了一個女人,嚇了一跳,酸奶掉在地上,以為剛才的噩夢還沒醒過來。陳沫轉身,這女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臉色蒼白,嘴唇也發白,臉上不知道是汗還是水,佝僂著背,看起來很難受的樣子。“對不起,嚇到你了。”女孩說,聲音很輕,細若遊絲,“那盒酸奶,我買了。”“不用了,沒關係。”陳沫說。女孩咬著嘴唇,看起來有些倔強,一副自己痛得死去活來,也拚命不要給彆人添麻煩的樣子。陳沫不想理她,破酸奶還能買來乾什麼,他準備把酸奶扔進垃圾桶。“給我,我買了。”女孩本來是兩隻手捂著肚子,居然騰出一隻手,把酸奶搶了過來。“破了,不能吃了。”陳沫說。“我可以做麵膜用。”女孩說,冷冷淡淡的樣子,也有點像冷藏室裡剛拿出來的酸奶。陳沫走到了收銀台。女孩拿了一包衛生巾走過來,然後把酸奶一起遞給陳沫。哦,陳沫心想,所以她肚子痛。他掃了條形碼,“19塊8。”女孩給了他一張20的,陳沫找給她兩枚硬幣。怎麼才能讓她感覺好一點?陳沫腦子裡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他自己都有點吃驚。她是誰,我都不認識她。可是,隨便她是誰,不想看她難受的樣子。陳沫把衛生巾和酸奶包好,之後,打開暖箱,裡麵有各種飲料,陳沫伸手進暖箱的最裡麵,試探了一下,拿出一罐蜂蜜柚子茶,這罐最燙。“我沒有買那個。”女孩說,有點詫異。“新店開業,買二贈一。”陳沫低著頭,他並沒有那麼擅長說謊。女孩沒有推辭,不知道是當真,還是領了情,提著塑料袋,走出了便利店。她就住在這附近嗎?陳沫心想,有機會問問她。每天早上八點交班之前,陳沫會在店裡隨便買幾個麵包當早飯,交完班之後,就開車回家睡覺,他有一輛老款速騰,每天上班就停在店門口。他有一套房子,在朝陽公園附近,高檔公寓,跟他住一個小區的人,大部分都是有錢人,也有一些小明星,總之沒有人的職業是便利店收銀員,也沒有人開速騰。再次見到那個女孩是在幾天後,早上八點多,陳沫交完班,準備開車回家,那個女孩從他旁邊走過,擦肩而過,並沒有看見陳沫,估計看見了也不認識,陳沫心想。女孩穿一條牛仔褲,灰色大衣,背著一個碩大的包,走到一個煎餅果子攤前,“不要蔥不要香菜,哦,薄脆也不要……豆漿,要加糖,很多很多糖。”說“很多很多糖”的時候,女孩輕輕笑了一下,很甜。女孩拿著煎餅握著豆漿,邊吃邊走去地鐵站。陳沫不由自主地跟著女孩朝地鐵站走去,地鐵站人很多,排隊安檢,排隊刷卡進站,陳沫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地鐵卡,他就站在刷卡機外麵的報刊售賣架旁邊,看著女孩消失在烏泱泱的人流中。陳沫走出地鐵站,走到剛才女孩買早點的地方,買了一杯加“很多很多糖”的豆漿。再次見到女孩,是在當天晚上。深夜,她又來便利店了,看起來很不開心,麵無表情直接走到了零食區,從最上麵一層到最下麵一層,把每個牌子泡麵都看了一遍,然後又依次把薯片也看了一遍,最後什麼也沒要,隻是去暖箱裡拿了一罐熱牛奶過來結賬。陳沫很想跟她說點什麼,比如要不要加個微信什麼的,他點開微信,但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對了,謝謝你那天送我的蜂蜜柚子茶。”女孩說。陳沫放下手機,“哦,不客氣。”但是“加個微信”這種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那個睡衣女人又來了,“你這裡,有什麼東西,可以治失眠嗎?”“失眠喝牛奶比較好。”陳沫不討厭她,他覺得他們同樣都是深夜不睡覺的人。“那你給我拿一瓶咯。”“牛奶就在那邊,麻煩您自己拿一下。”陳沫不介意給她拿,但是此時此刻不行,他想跟那個女孩說話,他怕一走開,一轉眼,女孩就不見了。沒想到,睡衣女人把女孩放在收銀台上的牛奶拿起來遞給陳沫,“結賬吧。”“喂,那是我的。”女孩瞪大眼睛,聲音提高八度,完全不是那天晚上的小可憐樣。“大妹子,你也失——眠——啊?”睡衣女人說。“沒有啊。”女孩一臉冷淡的拽樣。“那你大半夜的,買什麼牛奶啊!”“關,你,屁,事。”說完,女孩居然直接把牛奶撕開咕嚕咕嚕喝光了,喝完了,還打了一個頗有勝利者風範的嗝,她把空牛奶瓶用力放在收銀台上,跟古代大俠仰脖子乾掉一碗白酒之後,把酒碗往自己身後一扔的氣勢很像。“你也想睡他吧?”睡衣女人忽然說。睡誰?睡我?陳沫心想,他腦子裡忽然閃過與這個女孩相擁而眠的畫麵,就是相擁而眠,僅此而已,那一下子,他似乎覺得長夜的睡眠,好像也沒那麼可怕。睡衣女人走了。“我……”女孩說了一個字,沒有接著說,然後是“丟人。”陳沫忽然覺得有點傷自尊。“什麼丟人?”“沒什麼。”“想睡我很丟人?”陳沫脫口而出,但是他並不是想這麼說的,陳沫想問的是,在你看來,我很差勁嗎?女孩好像被這句話驚到了,“當然不是!”“對嘛,我這麼帥,想睡我,不丟人。”陳沫知道女孩的意思,但是他故意這麼說,他覺得有點欠揍,但是看著女孩瞪大眼睛的樣子,就自己在心裡笑起來。當玻璃門外飄落雪花時,女孩推開門,這是今年第一場雪。下雪總是在夜晚,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雪就是早上起來推開窗戶的白茫茫一片,但是對陳沫來說,每次下雪,他幾乎都能看見飄落的最初幾片雪花,漫漫長夜,他可以無比清醒地坐在窗前,看著地麵的積雪從無到有,一點點變厚。沒有哪年像今年,有人分享。“下雪真好,我小時候從沒見過下雪,到北京第一次看見下雪時,特彆開心。”陳沫心裡有一種感激的感覺,他忽然也想分享自己的心情。女孩問他是哪裡人時,陳沫脫口而出“渝慶”,他看見女孩的臉色微微一變。陳沫沒有多想,他覺得很開心,很多年沒有這麼開心了。他決定明天去買一張地鐵卡,他開始想象某一天,和女孩一起坐地鐵的樣子。之後的幾天,陳沫心情都很好,直到高一芒打來電話,“花盆,少了一盆。”“會不會是數錯了”這種話,陳沫連問都沒問,他知道高一芒不可能數錯。“你回來一趟吧。”高一芒說。“好。”陳沫說。“那你幾號回來?”“等我看一眼。”陳沫看了一下上班安排,“我18號回來吧。”11月18號……當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日期時,心中有種輕微的窒息感。
第8章 相識(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