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老小區裡租了一套小房子,把東西搬了過去,算是簡單安頓下來。房子裡,淋浴的蓬蓬頭不好使,好幾處插座也不通電,有一扇窗戶漏風,被我用透明膠粘起來了。好在暖氣夠暖和,房租也便宜,我還是比較滿意的。部門開了一場選題會,討論了一下最近的熱點,討論來討論去,討論出了好幾個,其中一個是明星吸毒問題,但我們不是娛樂頻道,是公益頻道,想跟這個熱點沾沾邊,掙點兒點擊量,也隻能繞著彎兒。“采訪我就行了啊。”一同事翹著板凳,傲嬌兮兮地說。我們幾個一起望向他。“我是北京朝陽群眾啊!”“滾。”主編說。最後討論的結果,就是去采訪一下戒毒所,然後出個稿子。這個活兒交給我了。我給戒毒所打了電話,對方幫我聯係了幾個願意跟我聊的,約了時間,我就過去了。這幾個人裡,男的女的都有,我挨個和他們聊,願意接受拍照的我拍了幾張照,不願意拍照的就算了。聊到最後一個,是一女的,四十五六歲,看起來已經很蒼老憔悴了。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像我們這種人,會用化名的吧?”我以為她是擔心暴露隱私,就解釋道:“是的,最後文章出來,都會使用化名的。”“啊,那你看,我用這個化名好不好?”“啊?什麼化名?”我第一次遇見對自己化名這麼上心的人。“馮程程。”我覺得這名字特彆耳熟,但是一時沒想起來出處。“《上海灘》沒看過?”“啊,還真沒有,但是我知道這個,周潤發趙雅芝演的嘛。哦哦哦,馮程程,是裡麵女主角的名字?”“對啊。”她欣慰地一笑,“我最喜歡她了。”“放心,文章出來,你就叫馮程程。”她笑得眼睛彎成一條縫,黝黑的臉,滿臉乾巴褶子。“其實,我剛跟我男人結婚的時候,他是個好人。”她笑著說,“拿了貨,散了,掙了錢給我,自己可一點兒都不沾。那時候他可疼我了,跟兄弟們出去吃飯,大雞腿好吃,都用塑料袋給我包回來,一回家,從胸口掏出大雞腿,我又皺眉,又笑,說一股胳肢窩味兒,他就笑眯眯地看著我,說,吃,吃了才長肉。”“後來嘛,就不行了,被掃了一次貨,把褲子都快賠掉了,家裡老人又生病,壓力大,他居然就偷偷吸起來,一發不可收拾,拿的貨,一些用來賣,一些用來吸,他的上家嘛,我之前是從來沒見過的,有一次,他居然跟我說,讓我去拿貨,給我一信封,說是錢,我聽話,就去了,去了,問貨呢,那人就笑,問錢呢,我掏出信封,一看裡麵是折起來的報紙,我說我男人就給了我這個,他說你傻啊,他就是拿你來付錢的。”“完事了,我哭得稀裡嘩啦,想跳河,我真去了河邊,看見水,又害怕,其實還是年輕啊,心沒死,就沒那膽子。回了家,男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求我,我也哭,兩人哭累了就抱成一團睡著了,第二天醒了,還是一樣過日子,我又幫他那樣拿了幾次貨,發現自己懷孕了,他開始打我,清醒的時候打我,吸了毒的時候就雲裡霧裡,有今天沒明天的活著。”“肚子越來越大了,我心灰意冷,什麼也不想去想,孩子生下來了,他們抱給我,放在我旁邊,我彆過頭,哭,不想看。後來也看了,數了數手指頭,一隻手五個,數了數腳趾頭,一隻腳五個……”“為什麼要數手指頭?”我問,我表姐生完兒子之後,大家也圍著小孩,檢查有沒有小雞雞,檢查有沒有多出手指頭腳趾頭,大概是一種風俗?“因為,那個人,是六個手指頭啊。” 她說,“我擔心孩子也是那樣。”我心裡轟隆隆隆,一陣電閃雷鳴,我瞥了一眼錄音筆,錄音筆上的紅光亮著,很好,很好,錄音筆還有電,還在錄著。“您是……渝慶那邊的人?”“不是,我是雲南人。”“那……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他們都叫他祝枝山。”“關於那個,祝枝山,您還知道些什麼?”“我想想啊,”她說,“我們家,還有我男人的幾個兄弟,都從他那裡拿貨。”看我一臉渴望她說下去的表情,她有些不解,不知道為何話題重心一下子轉移了,“你想知道他什麼呢?”“什麼都行。”“我跟他就見過幾次而已,見我的時候,他也基本上不會跟我說話。我男人在家,也很少提到他。”然後她冥思苦想,似乎再也挖不出什麼關於這個人的東西。“他有老婆孩子嗎?”“我不知道,也許有,也許沒有。”“說話的口音呢?是你們本地人嗎?”她想了想,“口音,沒覺得有什麼不同。”我感覺這麼一個接一個的問下去,很可能讓她心生抵觸,覺得像警察審犯人,於是我深呼吸一口氣,儘力把氣氛調節一下。“沒見過六個手指的人,覺得有點好奇。”我儘量語氣輕鬆,感覺自己全身肌肉緊張,於是稍微仰靠在椅背上,讓人看起來輕鬆點。“真的沒什麼特彆的,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四十多歲,我二十多歲,我當時覺得,四十多歲,好老,沒想到一轉眼,我也到這個年紀了。”“他長什麼樣呢?”“啊,說起這個,算是個特點吧。他長得……不太像乾這個的人,斯斯文文的,我們這行的人,互相都能看出來,吸毒的,不用說,臉上都掛相了;販毒的,也能看出來,心裡有鬼,時間長了,自己也長得像個鬼了。但是他,白白淨淨,看起來像個正經上班的。對了,他不吸毒。”我忽然想起那天跟老喬他們吃火鍋的時候,老喬接起電話,對方說新發現一根手指骨的事情。“他把這根手指骨拚湊在之前的手掌上,發現完全切合,也就是說,這根手指原本是長在大拇指邊,也就是說,死者的右手有六根手指。”我問:“祝枝山,他的第六根手指,是長在大拇指邊的嗎?”她笑起來:“我不知道,他的手上總是戴著特製的黑色絨布手套,我隻是知道他有六根手指,但是我從來沒有清清楚楚見到過。”“後來呢?你生了孩子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哦,孩子嘛,沒法養的,一個是根本沒錢養,另一個,我男人看見這孩子,眼睛就冒出火來,巴不得摔死才好。然後就把孩子送人了,送完之後,人也跟死了沒什麼兩樣了,回到家,看見男人正在打針,我就擼起袖子,說,給我也來一管,誰怕誰啊!他立刻給我血管裡推了一管……”她花了很長時間,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了一口氣,就好像吸了一口不存在的香煙,緩緩吐出了一個不存在的煙圈。“男孩?”我鬼使神差問了一句。她笑笑:“男孩,眼睛蠻圓。”“這個男孩,送給誰了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就當沒生過,這樣好過一點。”“後來呢?”“後來我男人死了,我就開始到處跑路,誰說給我一口吸的,我就跟誰走,晃晃悠悠,就到今天了。你看,這些年,我枕邊男人換了一個又一個,長什麼樣我都不記得,我這輩子,隻記得那兩個男人,我男人死了,祝枝山嘛,我後來再沒有見過。”聊完之後,我問:“可以拍照嗎?”“不行,這個樣子太難看了。”“好吧。”“但是如果你需要照片的話,我可以給你一張我以前的照片。”她從懷裡掏出一張彩色照片,是她二十來歲的時候,站在公園裡,笑得眉眼彎彎,下巴抬得高高的,俏麗的臉蛋,是那個可以嬌嗔“一股胳肢窩味兒”的小美女。我掏出手機,翻拍了一下,然後把照片遞還給她,“好漂亮。”我說。結束的時候,我說,“留個聯係方式吧。”她寫了個號碼給我,站起身,便要回房。“等等。”我說,然後我也把我的手機號寫在一張紙條上,遞給她。她接過紙條,看了一眼,睜大眼睛,很吃驚的樣子,然後垂下眼瞼,慢慢地,把紙條還給我。緩了一會兒,她慢慢說:“唐記者,我們這樣的人,連親戚都躲的。”我把紙條遞回給她:“我知道。”“要是我出去又複吸了,給你打電話,問你住哪裡,你可千萬彆告訴我,你看,現在我們倆,能有說有笑的聊,但是犯毒癮的時候,我可以用刀架在你脖子上。”我說:“我這人特彆雞賊,不可能被你套出住哪裡的。”走出戒毒所,我忍不住站在路邊哭起來,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因為什麼而哭。哭完了之後,我給老喬打了個電話,跟他說了今天的事。我說:“也許那根本就不是什麼碎屍案,就是一個賣毒品的,被仇家剁了手,扔進了花盆了,就這麼簡單,可憐了朱老師,白白送了命。”然後我又語無倫次,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老喬在電話那頭靜靜地聽我說話,等我說完了,他才說:“唐記者,你聽我說,這就是一起碎屍案,沒來得及告訴你,屍體的其他部分,已經被我們找到了。”
第4章 意外線索(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