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邊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聲,卻是葉空發出的。他牙關緊咬,額頭上青筋暴起,汗水沿著脖子流淌下來。葉空從潭中潛進來,身上的水仍舊沒有乾透,雪白的裡衣緊緊貼在壯實的胸膛和四肢上,他臉色雪白,唇若塗丹,俊美之極。陰陽候如同一條蛇般在大柱上遊動了兩圈,又纏住葉空,雙手順著他的脖子慢慢撫摸到他的胸膛上,道:“中了我的陰陽術,就算你武功通天也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你看你,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陰陽候看著海木青和大關,貼在葉空耳邊,輕輕吹了口氣,道:“他們兩個交合之後,就也變成這柱子上的人形,永遠也不離開了,你說好不好?”葉空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眉頭深深皺起。陰陽候嬌笑道:“彆急彆急,你跟他們不一樣,我可要好好招待你,讓你永遠也忘不了我……”陰陽候撿起海木青剛才掉在地上的短刀,抵住葉空的胸膛。短刀挑破葉空胸口的肌肉,血液緩緩從白衣中沁出。葉空兩眼直視,雙唇緊閉成一條直線,剛才還雪白的臉色,現在漸漸漲紅。陰陽候另一隻手貼上他的臉,輕輕地幫他撫平鬢角的碎發,一麵道:“彆怕,彆怕……”一麵緩緩把短刀刺得更深。葉空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忽然頭一揚,發出獅子般的吼聲:“海木青!”陰陽候萬沒想到他還能說出話來,一怔之下,葉空積蓄了許久的力量再次爆發出來,又喊道:“海木青!”聲音之大,猶如洪鐘,在殿中久久回蕩。陰陽候呆了呆,笑道:“你以為你吼一聲就喊醒了他們?但凡有一點情思,就沒人能抗得住這陰陽術。”陰陽候單手捧住葉空的臉,歪著頭道:“真奇怪?你為什麼還能說話?難道你沒有喜歡的人?還是說,你心愛的人都已經死了?”說罷又嗬嗬地笑了起來,道:“對,都死了。你這小可憐。我見過何星瑤,美貌得緊呢,難怪你喜歡。她當時懷了孩子,是個女孩兒。她媽媽當年欠下的債,用她的孫女兒來還,也不晚。隻要是我不喜歡的人,就要死,嘻嘻。”葉空掙脫不了陰陽候的法術,使出全身解數才吼了這兩聲,現在臉上沒半點血色。陰陽候幫他擦擦額上冷汗,左手環住他脖頸,輕輕道:“彆運功啦,沒用的,你看這柱子上有多少人?不是被我抓來的,就是惡狠狠來殺我的,他們都跟你一樣,中了我的法術,開始害怕,後來就喜歡得不行呢。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你。”說完陰陽候右手加勁,正要把短刀向葉空心臟插去,卻忽然從側麵飛來一隻暗器。陰陽候向後一仰,避開了暗器,手也放開了短刀。葉空斜眼一看,隻見臉旁柱上釘了一根青竹針,針尾還在不斷晃動。原來,葉空那兩聲巨吼雖不足以徹底破除陰陽候的法術,卻把海木青從懵懂中呼喚回來。她聽見了這兩聲怒吼,朦朧中道:“葉空?”跟著抬頭一看,隻見自己被大關抱著,葉空卻被綁在柱上,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頭腦也清明許多。情急之下,她對著大關的脖子就是恨恨一口。大關雙臂稍一鬆脫,海木青急忙雙掌前擊,跟著射出一枚青竹針把葉空從刀頭上解救下來。大關脖頸要穴被傷,真氣外泄,迷迷糊糊又中了兩掌,登時倒了,兀自在法術中沉迷不醒。海木青已經奔去跟陰陽候鬥在一起。她們兩個都是空手,陰陽候的武功卻高出許多,海木青一拳一掌帶著勁風,卻都被陰陽候飄來飄去躲過了。陰陽候一邊招架,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你這功夫,在女人中也算不錯了。可惜,女人啊,還是不要這麼凶,難怪葉空不喜歡你。”海木青“呸”了一聲,道:“總比你這個醜八怪強!”陰陽候大怒,伸手捉住海木青兩個手腕,厲聲道:“你說誰醜?”海木青武功不如她,口舌上卻不服輸,大聲道:“說的就是你!你這個死怪物,我多看一眼都惡心。天底下人人都說你又醜又怪,你不知道麼?”哪知陰陽候怒極反笑,握住她雙腕,道:“好不識趣的女人,等我劃花了你的臉,看我們誰更好看一點。”海木青美目圓睜,喊道:“我死都不怕,還會怕你?你劃花了我的臉,你還是醜,隻有醜八怪才嫉妒彆人長得好看。你這個醜八怪,醜八怪……”海木青連珠炮似地說著,陰陽候喃喃道:“不怕死算什麼?落在我手裡,自然比死還痛苦一萬倍。哎呀,我倒是想個什麼法子折磨你呢?”陰陽候一麵說,一麵打量正在自己手裡亂喊亂踢的海木青,苦苦思索了一陣,她把目光轉向葉空,終於有了主意。陰陽候忽然捉起海木青的手,按在葉空胸膛上插著的短刀上。海木青忽然安靜下來了。陰陽候笑道:“你不是喜歡他?我就讓他死在你手裡罷。你說,我是不是對你很好?”說罷,緩緩把她手裡的短刀往葉空身體裡插得更深了些。海木青腦中亂成一團,全身都顫抖起來。陰陽候笑出了聲,兩眼盯著刀尖在葉空的血肉中鑽深,滿臉都是興奮神色。刀鋒插入肉體的手感,海木青再熟悉不過,但是現在刀柄在自己手裡,刀卻插在葉空胸口。海木青看著鮮血緩緩滲出,沾滿葉空的胸膛。眼裡滿是驚慌,雙唇直抖。此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葉空用儘全身的力氣,喚道:“海木青!海木青!”眼淚大滴大滴地從海木青眼眶中滾落出來,眼前模糊成一片血色。葉空又道:“海木青!你看著我,你看我!”海木青好容易才把散亂的眼神定焦在葉空臉上,看見他正直直地盯著自己,雙唇發白,顫抖著道:“彆怕!”刀又一分分紮了進去,像條蛇一樣朝葉空心口鑽去。刀尖剛碰到自己胸口的時候,葉空也驚慌了一下,但看見海木青滿是淚的臉,他反而安定下來,心中甚至隱隱有解脫之感。“彆怕,彆怕。”他的聲音也安靜下來了,緩緩地,輕輕地說著。他的臉距離海木青的臉不過一尺的距離,仿佛隨時都是親到那張淌滿淚水的臉頰似的。“沒事的。”葉空嘴角居然有了微笑。海木青也呆了,手裡握著刀,臉上淌著淚。時間仿佛一下子變慢了。“沒事的。”海木青看著葉空的笑,居然也重複了一句。葉空胸膛劇痛,意識已經模糊,卻還是帶著笑,說:“對,沒事的。”富可敵國的葉老板,現在竟然在地底死在一個陰陽人的手中,葉空如果有一點點時間想想這一切,一定會覺得很好笑。為什麼放著舒服的日子不過,要來巨燈島呢?為什麼明明知道何星瑤愛的是師兄,卻還要和她在一起?為什麼她死了十多年,還忘不了她?為什麼忘不了她,卻會碰上雀娘?為什麼雀娘會死?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什麼人要生下來?倘若我從來沒生過,就不會經曆這些痛苦。葉空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準備讓刀尖給所有的折磨畫上一個句號。可刀尖偏偏停住了。陰陽候尖叫一聲,放開了海木青。海木青頓時癱倒在地,把短刀也連帶拔了出來。趴在陰陽候背上的正是白犬!它滿臉是血,耳朵上一道長長的口子,一隻眼睛已給血泥糊住,它的頭,是硬生生地從鐵鏈裡扯出來的。白犬從陰陽候肩頭扯下一塊肉來,原來這樣一個怪物,血也是紅色的。陰陽候捂著傷口,被白犬壓在地上,白犬呼出的熱氣直噴在自己腦後,終於大叫道:“死孩子,還不來幫忙?!”金銀兩童聞訊,閃電般撲上犬背。紅犬的血頓時沾上了白犬的皮毛。白犬狂嘯一聲,轉身去撕咬兩童,碧色的獨眼噴出冷光。陰陽候掙紮起來,冷笑道:“好一條惡狗,今天我就要……”話還沒說完,陰陽候的右臂,連同受傷的肩膀一起離開身子摔在地上。葉空看得真切,失聲叫道:“繡娘?”隻見繡娘站在陰陽候身後,渾身醬紫長裙,發髻高高梳起,臉上滿是殺氣,跟平時判若兩人。陰陽候在地上翻滾著叫道:“斷魂絲!你……你……”繡娘兩手空空,剛才的斷魂絲已經把陰陽候的右臂卸了下來。要不是陰陽候應變神速,這條柔絲已經把她從中間劈成兩半。繡娘正伸手入懷,想要掏摸出什麼。陰陽候忽然從地上跳起來,飛也似地從高台寶座後逃走,邊逃邊喊:“善惡候,我就知道你是個叛徒,我要讓生死候殺了你,殺了你!”金銀兩童從犬背上跳將下來,一起捧起地上陰陽候的斷肢,一邊大喊:“媽媽!媽媽!”追遠消失了。繡娘不忙去追趕,先扶住葉空,用手按住他胸前傷口。陰陽候一走,柱上的人體、手臂也僵硬不動,怪猿也都散去。葉空倒在地上,道:“繡娘?你是善惡候?你是島上的人?”繡娘不答,轉身又扶起海木青,在她背後揉捏兩下,救醒過來。海木青睜開眼,看看葉空,又看看繡娘,忽然發現紅犬躺在不遠處一動不動,連忙爬了兩步,把紅犬抱在懷中。紅犬體型巨大,海木青雙臂無力,使了全身力氣才抱起那顆大狗頭,青色布衣立刻被它的血染得鮮紅。紅犬被主人一抱,尾巴輕輕在泥地上吧嗒兩下,一個大鼻子仍舊是濕漉漉的。海木青把臉埋在紅犬的長毛之中,叫道:“小紅!小紅!”聲帶哭腔,兩眼已經流下淚來。紅犬身受致命之傷,早已奄奄一息。它看了一會兒主人,兩隻金黃的眼睛沒有顯出任何痛苦,仍然流露著跟主人玩耍討食時那懇求的神氣。看著看著,紅犬忽然伸出舌頭來舐了舐海木青臉上的血淚,就此合眼不動了。海木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葉空也覺得心酸。白犬把尖吻放在紅犬臉上摩擦一會兒,忽然引頸做嘯,聲若狼嚎,在殿中回蕩盤旋,有如狼群嗚咽不止。海木青大哭數聲,身體漸漸靠旁邊歪去。葉空知道她戰後脫力,急忙扶住,單手按住她背上的穴位緩緩將內力傳入,過了好一陣,海木青才悠悠醒來,看見紅犬屍體又啜泣起來。繡娘已把阿阮和劉青山從高台上放到葉海兩人身邊,又把大關拖來和幾人躺做一起,向葉空道:“阿阮和青山一會兒就醒。陰陽候的法術隻對經過男女之事的人有效,他倆人沒有大礙,隻是陰陽候喜用童男童女練功,迷昏了他們。”葉空一手按著胸前傷口,一邊望向繡娘,遲疑道:“繡娘,你……”繡娘輕歎一聲,道:“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一決定上島,船幫就找上門來?”葉空道:“是你?”繡娘點點頭,又道:“你知不知道船幫的首腦史冷潭,就是島上的生死候?”葉空一怔,隨即會意,道:“我們早疑心船幫與巨燈島勾結,他是生死候這一節倒也不難想象。但是,我沒想到你就是善惡候,你……”繡娘打斷他,道:“隻因為我父親從前是善惡候。”葉空道:“叔叔是巨燈島上的人?不能夠吧!我還記得你父親寫得一手好字,並不會武功啊。”繡娘歎了口氣,道:“難為你還記得我父親。數十年前,島上大變。生死候殺了五極神君,又殺了悲喜方圓兩候,這島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從此風流雲散。“我父親兩不相助,逃到冷州過活。他答應生死候從此不使武功,不泄漏巨燈島的秘密,才逃得性命,從此以書畫自娛,還結識了你的父母。“咱們小時候一塊兒玩耍,後來你父母去世,你去跟著向師傅學藝,咱倆就再沒見過。”繡娘比葉空大著數歲,當年他兩人在葉府相見的時候,葉空還是個小孩子,繡娘卻已經懂事了,對葉空的關懷照顧從數十年前便已經開始。後來葉空與何星瑤成親,何星瑤又出走,繡娘都暗中瞧在眼裡,看葉空失意,她心中也是難過。葉空道:“你怎麼不早點與我相認?”繡娘不答,暗道:“我再見你之時,你已和你師姐愛得死去活來,我不過是個兒時的玩伴,早就被你拋到九霄雲外,自然不會出來與你相見。”葉空又道:“後來星瑤走了,你才來見我,隻因為你也是島上的人?”繡娘遲疑了一會兒,終於道:“我來見你,隻因為史冷潭找到了我。”葉空道:“是他?是他讓你來找我?你……”繡娘道:“你既然知道我身世,我也不想再瞞你,是他忌諱你家財豪富武功高強,讓我在你身邊監視於你。”葉空早已暗暗猜到,終於聽繡娘親口說出來,隻得黯然道:“他讓你來,你就來了?”繡娘道:“我父親臨終之前,讓我聽命於生死候,生養大恩,我不得不從。我父親雖然發誓終生不用武功,卻仍舊暗暗將功夫傳了我。“他告訴我巨燈島在神君治下人人相親相愛,有活一起乾,有飯一起吃,不分彼此,沒有貧富之分,有如海上桃園。“他一向厭棄俗世中人們自私自利,貪得無厭,始終對巨燈島心存希望,雖然眼見生死候殺人滅島,卻總盼望有一天他能重振島上的世界。”繡娘與葉空相認,雖是生死候指示,但是一大半倒是繡娘自己願意的。想到這節,繡娘不由得有些臉紅,低聲道:“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再見時的情形。”葉空道:“怎麼不記得,當時星瑤剛走,我成天喝酒,你上門來給葉府的下人做衣裳,才讓我撞見。後來你跟我說,你父親去世後,你投靠了外地的親戚,好容易才回到冷州開了間繡樓。我在冷州沒有什麼朋友,見了你可有多高興……”現在想起來,這些巧合竟然都是安排好的,葉空不由得心灰意冷,越說臉色越是低沉。繡娘見他難過,心如刀割,卻裝作不見,隻道:“等阿阮醒了,讓她給你們醫治,大關中了法術,我已經給他服了解藥,反倒是你流血過多,不要亂動。”葉空又想開口,繡娘搶著道:“陰陽候被我傷了,活不了多久。但是這島上險惡得緊,你帶著他們快走吧。”葉空看著她眼睛,問:“陰陽候去找過星瑤對不對?是不是她殺了星瑤的爸爸,還傷了師兄?師兄為什麼會來這島上?你都知道對不對?”繡娘避開他眼光,道:“葉空,我跟你說過,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沒用。星瑤確實已經去世,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葉空道:“史冷潭現在在哪裡?還有悲喜候,她是星瑤的媽媽,你怎麼不告訴我?”他停了停,跟著又大聲道:“雀娘是誰殺死的?”繡娘道:“彆再問了,你會把自己害死的。雀娘已經死了,你現在還有馨兒要保護,馨兒現在很危險你知不知道。陰陽候已經去找過她,要不是我……”繡娘忽然住口,隔了一會兒又道:“總之你一脫險境就要去找馨兒。最後帶她離開冷州。”一想到馨兒,葉空登時心軟了。道:“是你一直在保護馨兒是不是,你回到島上也是為了要保護馨兒,是不是?”繡娘不答,看了葉空一眼。葉空登時領會:“她也是為了我啊。”伸手握住了繡娘。繡娘心中一熱,忍不住道:“父親死後我彆無親人,隻有你和馨兒……”葉空道:“繡娘,你跟我們一起走罷!”繡娘掙脫他的手,站起身來道:“我多年前便想毀去巨燈島,現在已經不能拖了。”巨燈島是火山島,隻要放下巨岩阻塞火道,便可引發地震,到時候岩漿橫流,島上的人自然難以幸免,連島嶼也可能沉入大海。五極神君在上島之時就已經安排好一道機關,以防本朝軍馬來島上趕儘殺絕時便與敵人同歸於儘。這道機關在神君死後,隻有繡娘的父親知道,又告訴了女兒。繡娘雖然數次想要將巨燈島毀去,卻遲遲未能下手,一來是毀去父親故地心有不忍,二來是放不下葉空和馨兒兩人,因為機關險惡,發動之人十有八九也難逃葬身火海。此刻,繡娘說要毀島,心中已當做與葉空訣彆,饒是傷心,臉上卻擠出一絲微笑,道:“你放心,我料理乾淨了就回來。”葉空道:“把你留著我不放心。”他表情真誠,一雙眼睛,隻是望著自己。繡娘心中一痛,看著葉空蒼白的臉,幾乎要改口跟他離開,卻把牙一咬,道:“記著,隻要看見海,就快走。”葉空愕然道:“什麼?”隻見,繡娘猛地把手伸向大柱背後,把什麼一扳,葉空身下的地板就翻轉過來,五人一犬都落入黑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