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閣之上,葉空拿著一柄木梳給馨兒梳頭。馨兒不住扭來扭去,黑長的頭發也跟溪水一般在他手中扭曲流動。“彆動!”葉空低頭用下巴紮了一下馨兒的頭頂。馨兒咯咯笑了起來,勉強坐住不動,一雙光腳在地毯上搓來搓去。朝陽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中射了進來,照得那長發閃閃發亮。葉空左手握住一束,右手輕輕從她的頭頂梳到發尾。她的發尾又細又軟,微微卷曲,可愛異常,葉空忍不住拿到鼻端聞了聞,馨兒從來不施粉黛,頭發也沒有什麼味道,隻有一種熟悉又溫暖的感覺。葉空聞著聞著忽然想起了雀娘。在山中淋雨的那天,他也緊緊貼著那頭秀發。雀娘的頭發雖然沒有馨兒的長,沒有馨兒的多,卻是一樣的濃黑,額發微微卷曲,發尾……葉空還沒有來得及細細看她的發尾。“下次見她一定要好好看一看。”葉空想。自打山中殺熊過夜,兩人見麵多了起來,除了在極樂坊聽曲,平時葉空也邀她上門飲茶聊天,但從沒有過任何親熱舉動。葉空自己也奇怪,喜歡一個女子,自己竟然沒有動手動腳。更奇怪的是,對方也沒有動手動腳,好像看不見葉空有多麼英俊多金一般。“也不知她的頭發有什麼味道?”葉空把馨兒的頭發在臉上輕輕摩擦,一麵想著。“她住在極樂坊,時間一長,熏也熏香了。”一想到這裡,葉空臉上不禁露出笑容。 馨兒背對著葉空,絲毫沒瞧見他臉上的奇妙表情,她左手握住自己一縷長發,不住在指間纏繞,右手伸在空中與射進來的光線玩耍。光線中漂浮著細細的顆粒,在照射下閃著白光。“那天青山幫我下雨,樹葉也是這般飄來飄去,可真好玩啊。”她想著,默默發癡了。劉青山之後又來找過馨兒一次,這次不知道他是如何混進來的。馨兒看見他時高興極了,一頭就紮進他懷裡。他的懷抱比葉空厚實一些,馨兒聽見他的心在胸腔裡撲通撲通地跳著。葉空的心臟跳得要慢得多,兩次之間隔著長長的沉默,呼吸也是慢慢的,好像每一次呼吸都要儘全力把每一絲肺張開,而青山的呼吸卻是短促的,緊張的。青山給馨兒一抱,不好意思起來,牽著馨兒走到水亭邊。馨兒還是不敢看水,於是兩人就躺在水亭邊的大榕樹下。榕樹的樹葉常青,但是在深秋時仍舊有少許黃葉在陽光下閃光。馨兒赤腳躺在草地上,手裡緊緊牽著青山溫暖的大手,仿佛都能感覺到他手腕的脈搏跳動。“我最愛躺在這裡,猜什麼時候會有一片樹葉落下來。”馨兒看著樹頂說道。青山側過臉去看著她,道:“你喜歡看樹葉落下來。”馨兒道:“是呀,樹葉打著滾兒落下來,好有意思的。”接著小嘴嘟了嘟,道:“就是要過好久才會有一片兒掉下來,有時候我睡著啦,又沒有看見。”青山看著她雪白的側臉,長睫毛一扇一扇,心裡也跟著癢癢的,道:“那我讓它們像下雨一樣落下來好不好?”馨兒也側過頭去看著他,兩眼閃閃發光,道:“真的。”青山心中一熱,跳起來道:“當然是真的。”跟著就如同猿猴一般爬上了那棵榕樹,抓住一根大樹枝拚命搖晃起來。樹葉真的像下雨一樣落了下來,綠的,黃的,半綠半黃的,都快把馨兒埋起來了。馨兒看著樹葉雨,撲啦啦地落在自己身上,臉上。海風一吹,四散飄舞,好像下了一場彩色的雨。馨兒又咯咯地笑起來了,伸雙手去迎接那雨和樹上的少年。此時,馨兒看著陽光裡的微塵,想著:“青山什麼時候再來呢?”兩個人,一個梳著頭,一個被梳著頭,都是怔怔出神。直到金鈴響起,又有客人上門了。葉空親親馨兒頭頂就走出金閣,邊走邊想:“那小妮子,最近總是呆呆地,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是秋天犯困麼?”走到水亭邊,葉空略一停留,心道:“這樹上的葉子怎麼都掉光了?今年秋天天氣冷得真快。”大關在廳上一麵等待葉空,一麵接待客人。隻見這次的訪客五十不到年紀,全身粗布衣裳,兩手生滿繭子,肘部和前襟都磨破好些地方,肩膀頭上不知道落著什麼臟東西,灰塵仆仆的。大關想:“我們老爺交往的不是各家老板,就是文人墨客,從沒見過這個工匠般的人物。”倘若是找葉空借錢幫忙,這個人未免又太隨便,在大廳上踱來踱去,還自己翻開葉空的茶葉罐,這個看看,那個嘗嘗。他衣著簡樸,身形卻是穩重,兩隻眼睛也是炯炯有神。大關阻攔不住,暗道:“一會兒老爺來了,看他怎麼冷眼對你。”哪知道葉空人還未到,聲音已經到了:“大鬆樹,你怎麼來了?”大關還沒有反應過來,兩人已經擁抱在一起了。客人身上的灰塵已經沾上了葉空雪白的長衫,葉空卻全不在意,右手大力地拍著他的肩膀,道:“咱倆好久不見,今天一定好好聊聊!”那肩膀給葉空一拍,灰塵飛舞。那人笑道:“你是大老板,我這個老木匠可不敢天天來打擾你發財。”來人叫鶴鬆,雖然是鶴蒼生的兄弟,但是性格長相全然不同,且武藝超群。隻可惜胸無大誌,四十歲時忽然發現自己的真正興趣是當個木匠,居然在單挑普陀山彗無大師的前夜做一把椅子入了迷。第二天大師左等右等,等到了一封信,說:“不比了不比了,望大師垂憐,把寺內那株百餘年的大樟樹伐了給我做麵櫃子……”雲雲。可憐彗無大師一代武學宗師,接到鶴鬆的挑戰書後嚴陣以待,結果居然遇到這麼個哭笑不得的對手。鶴鬆為人正直灑脫,從不與鶴蒼生來往,也從不參與船幫事務,是以與葉空成為好友,兩人相交將近十年。見麵雖然不多,氣味頗為相投。葉空與他攜手在榻上坐了,笑道:“我有個朋友前一陣說也想當木匠呢,下次我介紹你們認識。”他說的,自然是晏無憂了。隻可惜,晏無憂多半隻是說說,讓他不寫歌詞做椅子,恐怕一天也堅持不下來。更可況他那副瘦弱樣子,沒準半天就把自己的手指頭釘到櫃子裡麵去了。鶴鬆大笑拍掌道:“妙啊,你朋友這樣風雅的人物也想乾我這行啊,下回讓我認識認識。”葉空,招呼人上茶,一邊道:“他要說風雅倒也風雅,不過有時候也瘋瘋癲癲。”一想到晏無憂種種傻氣的事情,葉空忍不住臉露微笑。鶴鬆道:“能跟你當朋友的人,哪一個不是瘋瘋癲癲。”葉空道:“就數你這棵大鬆樹最瘋癲。你那張茶案我還在用。說吧,這幾年又做什麼好東西了?”鶴鬆道:“我可比年輕時好多了。乾我這行沒什麼不好,就是窮點。”葉空微笑道:“我這個朋友不怕窮的。”兩人正在說話,鶴鬆忽然抬頭拍手道:“怎麼現在才來,趕緊進來給葉叔叔問好。”一個青年閃身進來,藍衣藍褲,皮膚微黑,濃眉大眼,正是劉青山。鶴鬆道:“這是我侄兒,叫劉青山,進來進來吧。”劉青山走進廳中,深深一揖,道:“葉叔叔好。”葉空對於劉青山和馨兒的事情全不知情,微笑點頭,讓下人安排座位。又聽鶴鬆道:“這孩子根骨不錯,又從小練武,你幫忙指點指點。”葉空道:“要指點武功,還有比你更好的師父嗎?怎地自己不教?”鶴鬆得意起來,道:“這孩子嘛,就是跟著我練的,你看看成不成?”葉空道:“既然是你教的,那肯定是好的,就是嘛……”鶴鬆道:“就是什麼?”葉空道:“就是刀法恐怕不行。”鶴鬆佯怒道:“怎麼?又嫌我刀法不好?來來來,你我有多年沒有打架了。今天就讓你心服口服。”葉空笑道:“我們打的架還少了嗎?一把年紀,跌斷了腿我還要送你回去。”又對劉青山道:“你跟著他學武,定然是使劍了吧。”劉青山碰了碰腰間的佩劍,道:“是,侄兒從小跟著舅舅學劍。”葉空道:“你的勁鬆劍法練到第幾層了?”劉青山道:“第六層。”葉空眉毛揚起,道:“這麼快?青出於藍啊。”跟著看了一眼鶴鬆,道:“當年你舅舅練到第九層,可還是輸給了我。”鶴鬆高聲道:“誰說我輸他!那天我們說好了比試劍法,要不是你最後用了斬月刀,怎能……哼哼。”兩人相視大笑。葉空說:“兩個老頭子,彆讓人家小夥子笑話了。”劉青山果然在笑,兩顆虎牙閃閃發亮。葉空看他樸實,心中已有了幾分欣賞,於是下榻道:“讓我先看看你拳腳上的功夫。”跟著右手去搭劉青山的肩膀,劉青山身子一側避開了,葉空又出左手,這回使上了師傳的“落木蕭蕭手”,方圓三尺都在他掌握之中。劉青山見他臉上帶笑,五指卻如天羅地網般蓋下來,不慌不忙身子一低,右臂上撩,化解了他這一招。葉空讚了一聲:“好!”接著第二招又來。鶴鬆笑吟吟地看著兩人拆招,隻見一個沉穩老練,白衣飄飄,一個靈動迅捷,藍衣生風。鶴鬆暗道:“葉空這小子忙著賺錢,功夫倒是沒撂下,比當年更勝一籌,恐怕連我也打不過了。”兩人滾滾拆了近百招,葉空點到為止,越打越覺得劉青山年紀雖輕,武功卻是不可小覷,自己當年如他這般年紀時尚無此功夫,不由得起了愛才之心。輕喝一聲:“現在試試你劍法。”跟著閃電般回身從榻邊抽出斬月刀。劉青山早聽舅舅說葉空的二十四路斬月刀法天下無雙,於是也抽出佩劍,嚴陣以待。葉空一招“月下獨酌”遞了過去,他隻為切磋武功,刀上無光,但也去勢淩厲,劉青山看準來路,使一招“蒼鬆迎客”,既化解了葉空的攻勢,又顯示出後輩向前輩求教的尊敬之意。葉空不由得暗暗點頭,鶴鬆見侄兒謙遜有禮,更是欣慰不已。葉空見劉青山武功不弱,手裡的力道漸漸增強。斬月刀法講究圓轉如意,行雲流水,鶴鬆自創的勁鬆劍卻是以剛猛著稱,如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是以葉空刀光霍霍幾乎把劉青山包圍在中間,卻總是奈何不了這個年輕人。葉空不住稱讚,決意試出他的深淺來,於是一招“鏡花水月”,刀尖虛虛實實,竟似有數把刀同時舞動,劉青山到底年輕,隻遲疑了一瞬間,葉空的刀已經橫到頸邊。葉空手一翻,用刀背輕輕碰了碰他衣領就收勢站開了。劉青山輸得心服口服,又是深深一揖,也還劍入鞘。鶴鬆笑眯眯道:“怎麼樣?”葉空道:“不錯不錯。你運氣不賴,收了這樣一個好徒兒。”鶴鬆道:“花了我不少心血呐,要不然那張紅木大床我早就做好了,嘖嘖。”葉空笑道:“也難為人家,跟了你這個木匠師傅,還能學武。”跟著轉頭對劉青山說:“大鬆樹能有一半精力教你就不錯了。小夥子,你資質很好,還是另投名師吧,大好年華,彆浪費了。”說罷三人都大笑起來。鶴鬆清了清嗓道:“老弟啊,老實說,我今天可是有大事找你商量。”說著把劉青山拉過身邊,又道:“他父母把他托付給我,我渾渾噩噩,青山年滿二十,還沒給他張羅婚事。沒想到這小子,自己已經有了心上人,讓我這個老舅舅出麵給他說媒來啦。”葉空笑道:"好啊,不知是哪家千金。"鶴鬆道:"就是府上的馨兒姑娘。老弟,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個年少美貌的侄女兒,連我也不知道。"此話一出,葉空臉色大變,笑容頓時僵住了。馨兒和金閣的所在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即便知道,也礙於葉空專橫,從來不敢管馨兒的私事,婚事什麼的更不用談。葉空朝劉青山看去,隻見他聽了舅舅的話,頗不好意思,抓耳撓腮,臉也微微發紅。葉空忽然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厭憎之感,冷冷道:“什麼侄女?你們怎麼知道?”鶴鬆看他臉色變了,也暗暗奇怪,朝劉青山看去。劉青山道:“上回跟著二舅舅來到葉叔叔家裡,無意間遇到了馨兒姑娘,還交談了幾句,覺得……覺得……”他頭一回見到馨兒隻是覺得她清麗絕俗,又是天真浪漫,心中說不出的喜歡。後來交往起來,更是深深相愛,現在親口求親,到底是不好意思,越說越結巴起來。葉空和馨兒的微妙情感劉青山完全不知,隻是聽馨兒說自己父母雙亡,叫葉空“葉叔叔”,還以為她跟自己一樣被寄養在舅舅家。他心中對馨兒的思念越來越強,總不能每次都偷偷進來,於是鼓起勇氣讓舅舅前來求親。鶴鬆從沒聽過馨兒,還道是女兒家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再想自己與葉空交好,料想葉空定然一口答允,於是歡欣鼓舞地帶著劉青山上門來了。沒想到葉空聽後,臉色發青,拿著茶碗的手也微微顫抖。鶴鬆道:“馨兒姑娘可是已經許人了?”葉空沉了臉,緩緩搖了搖頭。鶴鬆又道:“青山,你怎麼能隨便跑到人家姑娘的閨房裡去了。快跟葉叔叔賠不是。”劉青山有些惶恐,忙道:“我誤打誤撞,才進了後山,的確不是故意的,葉叔叔請彆見怪。我雖然對馨兒姑娘是真心相愛,但決沒有任何冒犯。還望葉叔叔成全。”葉空聽到“真心相愛”四個字,一股怒火從心中直冒出來。“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跟馨兒‘真心相愛’,她怎麼能愛你!”他越想越怒,後來簡直覺得不論哪個男人就算看了馨兒一眼就是罪不可赦。葉空雖然還沒有發作出來,但是臉色已經極其慘白,連鶴鬆看了也是暗暗心驚,連忙道:“老弟,你彆生氣,他們見了麵。雖然不合規矩,但我們是學武之人,哪有這麼多規矩,隻要小輩們合得來,就隨他們吧。”葉空又沉默了半響,冷冷道:“馨兒身體不好,從來不見外人。你們回去吧。”劉青山失望之極,忙道:“葉叔叔,我真的沒有惡意……”鶴鬆已經瞧出不對勁,拉住侄兒,道:“那今天真是來得不巧,青山,我們先回去,改日再說。”劉青山雖然滿腔失望,但他少年心性,暗道隻要馨兒也喜歡自己,葉空的意見倒也不怎麼重要,況且舅舅和葉空如此要好,沒有不成的道理。於是被鶴鬆一拉,就跟著他走去,心中想:“反正我已經知道了馨兒的所在,我偷偷來瞧她就是。”將要走到大門,劉青山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向葉空道:“葉叔叔,剛才那招鏡花水月我知道怎麼破啦。”葉空本連他的臉也不願多看一眼,此刻抬起頭來,道:“喔?”劉青山還沒覺出什麼不對,點頭道:“那一招的刀法虛虛實實,但是隻要不管旁邊的刀光,照中間刺過去,非逼得使刀的人回刀自救不可。”葉空兩隻眼睛釘在劉青山臉上,森然道:“那我們就試試。”話音剛落,劉青山就感到迎麵一陣勁風襲來,四周已經是刀光閃爍,果然是那一招“鏡花水月”。劉青山初生牛犢不怕虎,居然沉住氣拔劍朝刀光中心刺去。若是他再練十五年,劍上的內力或許真能逼葉空回刀自救,但此刻葉空的刀上已經使了十成的功力,威力之大,與方才的切磋天差地彆。劉青山奮力抵抗也隻削弱了不到三成,眼看刀鋒橫著向脖子削來,大吃一驚,隻能舉起左臂護住頭臉。葉空眼中滿是怒火,這一刀縱然不削下他的頭來也要斬斷他肩膀,忽然刀上另有一股強大內力傳來。葉空心中一凜,隻見鶴鬆伸指搭在自己刀背之上,斬月刀上的亮光噴湧已經把兩人的臉映成藍色。鶴鬆臉色鄭重,道:“老弟,怎麼跟小孩子認真起來了?”葉空這時才發覺自己失態,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把殺氣壓抑下去,收刀轉身不再看兩人。劉青山嚇了一跳,還不知所以然,鶴鬆搖搖頭,一拽他胳膊把他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