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天氣越來越涼。葉空裹了件灰鼠皮外套歪在繡娘屋裡喝茶。繡娘放在針線,道:“幾天不見,怎麼變得這般死樣活氣的了?”葉空“唔”了一聲,連眼皮也不抬一樣。繡娘道:“前幾天喊著要做件湖藍色衫子,急得跟催命一樣。可穿上了麼?”葉空懶懶道:“穿上啦。”繡娘皺眉道:“怎麼?不喜歡麼?”葉空忙道:“沒有沒有,怎麼會不喜歡,就是,哎……”繡娘道:“怎麼哀聲歎氣的,有什麼事情不痛快了?”葉空不答,索性躺倒在榻上,又歎了一聲。繡娘道:“有什麼事情還不能跟我講麼?”葉空道:“沒什麼事情,我就想在你這睡一覺。”說完把腿在放上來,整個兒人平躺在榻上。榻上堆著布匹繡樣,葉空身子高大,頓時把榻上擠得滿滿地。繡娘道:“到哪裡去睡不好,家裡哪麼大的地方,偏要到我這裡來睡覺。起來起來,彆把我的東西壓壞了。”葉空不答,把臉朝向榻裡。繡娘順手抽出尺來往他肩膀上打了一記,道:“彆裝死,趕緊起來。”葉空已經閉眼了,雙手擺在胸前。“臭小子!”繡娘罵過了,看著他緊閉著雙眼,睫毛的影子映在瘦削的臉上,心中暗歎一聲,終究是拉了塊布過來給他蓋在身上。這一覺整整睡了一個時辰,期間繡樓的小丫頭幾次來找繡娘,都讓她擋了回去。“來做衣服的先帶到樓下去選布料花樣,選好了再量尺寸,尺寸量好了也彆帶上來,就說我有事,讓她現在樓下喝茶等著。船幫的小姐?就是帝京的公主來了也得等著,不然就彆來了。”繡娘吩咐到後來也煩了。暗道:“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睡覺,生意也沒法做了。”她關上門,看見葉空睡得更熟。頭發也難得散了下來,又不由得心軟。等葉空睡醒,天都快黑了。他呆呆在榻邊坐了一會兒,身材雖然健壯,表情卻像個剛睡醒的男孩。繡娘看著他那睡眼朦朧的樣子,心中簡直要笑出聲來,道:“睡醒了?我還以為你起不來了呢。”說罷去替他泡茶。剛轉身回來,隻見葉空已經站起來,迅雷不及掩耳地梳好了頭發,正低頭望著衣服上的褶皺。繡娘笑道:“看,皺了吧。叫你不要睡覺。”葉空皺眉道:“晚上還要出去吃飯,弄成這個樣子,沒法出門。你這裡還有我的衣服嗎?”繡娘把茶往他麵前一放,道:“沒有啦,隻剩一件裡衣,也還沒有做好呢。”葉空道:“那我回去一趟。”說完便往外走。繡娘忙道:“把茶喝了再走吧。”葉空道:“不喝了,我回去再喝。裡衣做好了我讓人來取。你那榻上放了些什麼,硌得我背好痛。”他一麵說一麵往外走,剛推開門,迎麵撞上一人。葉空頓時睡意全無,麵前不是雀娘是誰?她手裡拿著做好的衫子,正往樓下走,忽然門裡出來個男人,給嚇了一跳。葉空更是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撫了撫鬢邊,乾咳一聲,道:“早。”雀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葉老板,時候已經不早啦。”葉空尷尬無比,又伸手撫了撫衣服上的褶皺,渾身上下不自在。暗恨道:“怎麼偏是這個時候遇上。”唱曲彈箏時,雀娘向來嚴肅,可私下裡,難免原形畢露。見葉空呆呆的模樣,雀娘伸手在他臉前晃晃,笑道:“葉老板先請?”葉空啊了一聲,道:“姑娘先請。”嘴上如此說,自己卻也跟著往樓梯走去,兩個人差點在樓梯口撞上,葉空大是窘迫,連忙後退。雀娘對他一笑,翩然下樓,在樓下還往葉空望了一眼。葉空隱約聽見她出門前跟女伴小聲道:“就是那個踩我裙子的……”葉空望著這幾個女子就嬉笑著出門,恨不能飛回家去,連繡娘在身後喚他都沒聽見。繡娘追了出來,奇道:“這個人,怎麼這會兒又跑這麼快,那裡衣什麼時候過來拿也不告訴一聲。”她一轉頭,忽然見隔壁門邊上還站了個女子,麵白唇紅,臉色怪異。於是驚道:“芊芊小姐,你怎麼還在這裡,布樣挑好了麼?可讓您久等,這就到樓下量尺寸吧。”那女子不答,望著樓梯口臉色似笑非笑。繡娘又道:“芊芊小姐?鶴姑娘?咱們下樓去吧?”冷州北去一千裡便是帝京。南方秋葉尚未落儘,帝京已下起小雪。四王爺府內卻溫暖如春,炭盆燒得紅火,狐裘堆成雪白。海浪般的皮裘中,忽然浮起一個赤裸的女子背脊,比銀裘還要雪白,比狐毛還要輕軟。她像遊魚一般在皮裘中浮沉扭動,一會兒露出脖頸,一會兒露出腰臀,背上的仙鶴刺青隨著身體舒展,如同在雲中曼舞。不多久,兩隻滿是汗水的大手按在那隻仙鶴上,又順著仙鶴的翅膀往那身體兩側摸去,終於一用力,抓住那身體的腰肢把那女子從海中撈了出來。那女子“嚶嚀”一聲又重倒回皮裘堆中,道:“討厭。”男子把臉湊近她背脊,一邊親吻那仙鶴,一邊道:“芊芊,我就是愛你這刺青,讓我好好看個清楚。”鶴芊芊匍匐在皮裘上,一雙光腿在床邊晃來晃去,十個腳趾甲也塗得血紅,在白裘皮中顯得格外耀眼。她笑道:“小王爺愛看,就看個夠吧。芊芊哪兒也不去。”小王爺的胡渣刺得她背上微微有些疼痛,又是酥麻。鶴芊芊娥眉微蹙,想起葉空。“要論輕柔溫存,世間誰能比得過葉郎。哎,葉郎,我的葉郎……”鶴芊芊一麵想著一麵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那日在繡樓一見,雖然隻有幾句話,幾個眼神,鶴芊芊已經瞧出葉空的舉止不同尋常。“像葉郎這樣的男人,身邊自然有很多女人,倘若沒有這麼多女人,又怎能成為我的葉郎?”鶴芊芊想。從阿阮,到海木青,到繡娘,到差點跟葉空成親的陸一夫人,再到本朝無數坊院裡的姑娘們,沒一個讓鶴芊芊放在眼裡,隻因為她們沒一個走進葉空心裡。“倘若隻能有一個人走進葉郎心裡,那必須是我,倘若不能是我,也不能有彆人。”鶴芊芊暗道。她輕咬櫻唇,忽然一翻身,把臉朝向小王爺。那小王爺年逾四十,濃眉大眼,留著一部絡腮胡子,相貌倒也不醜,就是嘴裡呼出的陣陣粗氣,熏得鶴芊芊睜不開眼來。鶴芊芊腰一挺,伸兩腿勾住小王爺的腰,媚聲道:“王爺,芊芊跟您說的事情,王爺沒有忘記吧?”小王爺喘著氣道:“怎麼會忘,你千裡迢迢來報訊,還要多謝你了。”鶴芊芊笑道:“替王爺效力,是芊芊的福氣。”小王爺道:“好,好,但是我們得悄悄地,悄悄地去,不然我爹知道了,就被他搶了去。還有你,你也不能讓我爹瞧見了。不然這老家夥什麼都想要。當了這麼多年王爺,還不死。他活一日,我就一日不能當真正的王爺。”鶴芊芊咬著小王爺的耳朵,輕輕道:“您放心吧。老王爺怎麼比得上你。他哪一方麵都比不上你。”小王爺笑道:“小娼婦,看我不好好治治你。”邊說又一把把鶴芊芊翻了過來。鶴芊芊嬌笑起來。小王爺又道:“你背上的仙鶴真好,我從來沒見過。”鶴芊芊道:“王爺喜歡麼?”小王爺道:“喜歡!怎麼不喜歡!是誰給你紋上去的?我要重重賞他!”鶴芊芊兩隻眼睛轉了轉,道:“王爺要賞他?這人刺得我好痛,芊芊遲早有一天要殺了他呢。”說罷又咯咯地笑了起來。辭彆王爺,鶴芊芊不日回到冷州。乘車經過極樂坊的時候,她忍不住讓車行得慢些。華燈初上,坊前車水馬龍,往來的客人極多。鶴芊芊心中冷笑:“看你們還能得意多久。寧玲玲這個醜八怪,能混到今天這個樣子,倒是不容易。我就是看不慣她那高人一等的樣子,會唱幾首曲子,好了不起麼?還不是婊子一個。”美女對於才女的情感向來都是微妙的,倘若對方樣貌不及自己,那還好說。倘若對方才貌雙全,除了嫉妒,一定要找彆的地方貶損一番,才能痛快。所以一想到雀娘,鶴芊芊心中便充滿了怨毒:“海木青不過是個山野女子,陸一老婆子更是醜得可笑,隻有這個彈琴的婆娘,憑著一點酒樓飯館裡賣藝的本事,卻把葉郎迷得團團轉。”鶴芊芊的父親在船幫聲名雖赫,在帝京卻是個小角色。鶴芊芊卻憑著自己的本事不但打聽到雀娘與小王爺的舊事,還讓小王爺拜在自己裙下。“男人麼,心急起來,要什麼給什麼。”一想到自己布置下的機關,鶴芊芊就忍不住笑了出來,本來麼,憑她的本事,便是皇宮也進得,隻是她不愛去罷了。正得意著,鶴芊芊忽然“咦”了一聲。隻見一名華服公子不知從哪個路口轉出來,款款向極樂坊走去,衣飾之精美,步態之優雅,莫說是冷州,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來,便是連葉空,也比他不上。尤其是那張麵孔,俊極,清極,眉眼流轉處,自帶十分風流,卻偏偏如兩泓碧泉般,又是清澈,又是深情。極樂坊前,本來人聲鼎沸,大家卻忍不住向他看去,街上頓時安靜了下來。鶴芊芊也看得出了神。她原本坐在大車中,在街角遠遠窺視,哪知那公子顧盼回首中,眼神忽然如閃電般捕到了鶴芊芊的所在。鶴芊芊隻覺得他的眼神攝魂奪魄地一燙,跟著又衝自己微微一笑,自己便忽然心口發熱,扶著車窗帷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窗帷便跌落下來。窗帷雖然放下,鶴芊芊的心卻仍舊跳著,渾身也跟著發熱,她一生流連風月,銷魂蝕骨的滋味不知道嘗了多少,卻從未有這樣害羞的感覺,倒像是處女情竇初開,新嫁娘洞房花燭般,不由地暗道:“此人是誰?怎麼笑得如此怪法?倒教人心裡怪……怪難受的。”這貴公子便是巨燈島上陰陽候。今天他做了男子打扮,沒想到比起女兒身更有一番英俊多情,他見近處的人們癡癡呆望,在遠處車中偷窺的女子又是羞得一閃而隱,哈哈大笑兩聲,抬腿邁進極樂坊。招待他的是雁姐。雁姐跟陰陽候一朝相,也是一呆,心道:“天上幾時掉下來個美男子。”還好,她見多識廣,年紀也大了,連忙道:“老爺有請,老爺貴姓。”陰陽候微微一笑,道:“鄙姓殷,久聞寧姑娘美名,今日特來拜訪。禮金麼,一個月前就送到了的。”雁姐一聽,心道這可是個大財主,倒不能得罪了。忙笑道:“裡麵請,裡麵請。”一麵給他引路,一麵忍不住偷偷打量這位神仙般的人物。陰陽候心中得意,臉上一直掛著笑容。他生就非陰非陽,既陰既陽,做女人時,男人固然神魂顛倒。扮做男人時,也可令少女思春,良婦變為淫娃。雁姐心跳臉熱,好容易把陰陽候帶上閣樓安頓好,才發現原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女子。寬袍大袖,臉孔用布遮著,緊緊站在陰陽候身後,也不說話,也不坐下,身姿卻輕飄飄不似塵世中人。雁姐一麵安排,一麵暗讚:“不愧是豪富人家,連隨行的侍女都不一般。”眾歌姬知道今天來聽曲的竟然有這麼一位美貌公子,都忍不住來看個究竟,房門雖然掩上,仍能聽見門外壓低了聲音說話的姑娘們,和她們嗤嗤的笑聲。陰陽候轉頭對身旁人笑道:“都說極樂坊美女如雲,今天咱們就來看看,若是有中意的就帶走,省得咱們上山下海的亂找一氣,你說,是不是?”站在他身後的人,便是何星瑤,此刻屋裡隻有他倆人,聽見陰陽候問話,何星瑤仍然是一動不動,也嘴也不張,兩隻美目向前愣愣瞪視。陰陽候卻不以為意,反倒伸手撫了撫何星瑤的肩膀,仿佛要拍去些灰塵。其實,何星瑤全身衣料嶄新,哪裡有什麼灰塵了,陰陽候撫來撫去,倒像是打理一件自己極心愛的玩具一般。忽聽房門一響,兩對女子緩緩步入,寧玲玲走在最後。進屋的女人,見了陰陽候都是麵紅耳赤,含笑低頭,寧玲玲雖然也心跳加快,但畢竟是極樂坊主人,道了聲:“殷公子。”微一躬身,便撇開樂師輕悠悠唱了起來,但是目光竟然不敢與陰陽候相接。陰陽候一麵聽曲,眼光卻在眾女身上臉上轉來轉去,好容易等一曲唱完,陰陽候微微伸了個懶腰,道:“曲子的確不錯,冷州第一,果然名不虛傳。就是長得太難看了,沒什麼用處。”寧玲玲臉色大變,眾女也都呆了。陰陽候卻旁若無人地說:“聲音確是極品,可是我也帶不走啊,可惜可惜。”寧玲玲素來心高氣傲,哪裡受過這樣的折辱,當下把手一揮,高聲道:“小女子的相貌令公子不快,這就退下,你們給老爺奏樂吧。”哪知還不等她走出門外,忽聽陰陽候一聲驚呼,寧玲玲轉過身來,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跳起來奔到樂師隊裡,正捧著一條手臂嘖嘖讚歎。這條手臂正是雀娘的右臂,她剛要伸手彈琴,手腕就給陰陽候抓住了。雀娘臉一紅,就要往回裡奪,卻被陰陽候死死拉住。隻見他像發現了什麼珍寶一般,把自己手臂湊近了觀看,自言自語道:“真像,真像。簡直是一模一樣。”他一麵說,一麵把雀娘從眾樂師中拉出來。雀娘給他治住了穴道,全身酸軟隻得由他拉到榻邊。陰陽候一手握著雀娘,另一手把何星瑤的手臂牽起來。兩相比較一番,歎道:“看看,比你的還要美,還要像,恩恩,真是難得。還紋了一隻雀兒,嗬嗬,妙極妙極。”那神情,仿佛恨不得立刻把雀娘身上的胳膊卸下來給何星瑤裝上一般。雀娘心中害怕,忙亂中向何星瑤看去,見她遮住了臉龐,隻露出雙眼,眼睛雖美,眼神卻空洞迷離,說不出的詭異,不由得大叫了出來。寧玲玲快步回屋,朗聲道:“老爺有什麼吩咐,儘管對我說,彆為難下人。”陰陽候畢竟是貴客,寧玲玲雖然惱怒,卻也不願得罪,但語氣當中已是極大的不滿。她天賦異稟,名滿天下,結交了不少達官貴人,冷州城乃至帝京,真正能惹得起她的人著實不多。這位“殷公子”頭回上門,難保不是不懂規矩,不識好歹。果然,陰陽候聽她這麼一喝,偏過頭來,笑道:“喲,我這是高興得過了頭。在姑娘麵前失禮了。”說完,把雀娘的手放下了,卻對著何星瑤眨了眨眼睛,又道:“這裡人多,咱們可不能亂來。”寧玲玲一把把雀娘扯到身後,一句話也不說,她相貌本陋,蓋上一層冷霜,當真是麵色鐵青。陰陽候全當沒有看見,對雀娘道:“你叫什麼名字?”雀娘扭頭不理,徑自與眾樂師退了出去。陰陽候嘿嘿一笑,又道:“沒事,你腕上有刺青,我還怕找你不到麼?”說罷便攬著何星瑤,翩然離去了。